在黑暗中，他猛然清醒。直到嗅闻到那股迷迭香的气味，他才敢肯定自己已经从精神世界中脱身。
从颅内生发的花枝、言出法随的幻境、现在想来和精神病人癔语并无分别的对白，眼前一幕幕闪过，耳中也不断回荡着那人的嗓音——我现在在哪里？头脑的混乱又让这个问题不能仅仅被嗅觉解释了，乔伊斯摸索到房间门口，哆嗦着手摁开了电灯开关。
白光一如既往刺入眼珠，他揉蹭着眼睛，确信此处是RECUR中自己的住所后才松了口气，随后靠着门板无力滑下，铁门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衬衣渗入肌肤——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出奇的疲惫困倦。
“看来是回来了，还是赶紧休息吧……”看着已经指向指向凌晨两点的时针，他刚想熄灭灯光，嘴唇上方却有水流流过，用手一擦，竟是红艳艳的血。
他忙冲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他正流着鼻血，眼角也渗出了血滴，脸色苍白得可怕。顾不得别的，乔伊斯着急忙慌地拿了纸巾止血，直到最后一点血迹都被抹干净后，才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啊……”
真是太吓人了——突然流血这种事。身体一直不是很虚弱，最近也没接触什么有害的事物。不过相当奇怪的突发事故没能抗争过睡意，他还是关了灯前去歇息了。
会不会是在幻境里的行为导致的……？
算了，不想了，明天……明天再去那里问问吧。
“滋滋——”
平缓而温和振动着的电流声缓缓浮现于他的梦境之中。他看见那个裹在白袍中的纤瘦身影，棕褐的短发柔顺如缎，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镀上金边。
“辅导师小姐——？”
他很艰难地张开嘴嗫嚅着。那个身影极慢极慢地向他转过来，他看到她的侧脸、眼瞳、甚至还有微微颤动的睫毛。一滴眼泪正顺着鼻梁流下。
“乔伊斯......去外面吧，他们在叫你......”
他被迫站起身走向敞开的铁门。他无法反抗他的梦境。他想留下，想发出嘶吼，但是他只能和那个时候一样，一言不发地离开。
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对不起，乔伊斯。”
“Joys。”
他迈出了房门，一脚踏入清醒的深渊。
“诸位迎来了新的一天！希望你们都休息好了！”
刺耳的嗡鸣之中夹杂高昂嗓音，乔伊斯意识朦胧间摸索到床头的水杯，脚步虚浮地推开房门去公用水池接水。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喉咙如同撕裂的河床般干渴，几乎造成他将干渴而死的错觉。冷水如两栖动物的长舌舔舐腹腔。他稍稍清醒了些，又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匆忙出来时忘了携带毛巾，他只好狼狈地用袖子拭干净脸上的水渍，走回房间换下睡衣。
“乔——74106！”
他进入朝会的大厅时，弗兰克奔过来扯住了他的衣袖：“昨天吃完饭你怎么走得那么早？我哪一次都没来得及找你！”
乔伊斯想起RECUR那寡淡的饭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没什么胃口。昨晚睡得怎么样？”他急忙岔开了话题，顺带着试图打听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弗兰克没有发现异常，喋喋不休地讲述起他的经历来：“我跟你说！昨天——”他降低了声调，“做了超级奇怪的梦！”
“唔？”
“有好多个个子很高的白白的人影在跑来跑去！”
“哇……那确实……挺奇妙的……我也，我也做了和你挺像的梦呢。”勉强挂着灿烂的笑容，下一秒却意外感知到冰凉液体在脸颊上肆意横流。身侧的少年本在自顾自地讲着不可思议的见闻，回眸瞥见乔伊斯的侧脸，一时间碧绿的瞳孔都被吓得褪色了几分。
“7、74106......？”他声音颤抖，眼里满是恐惧。乔伊斯不解地抹了把脸，顿时白皙掌心鲜血淋漓。
“你的眼睛和鼻子，在、流血——”
“啊，没事的。”青年讪讪笑着抹净血液——这时候他甚至感觉有血从耳孔中流出了，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他还是假装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可能是上火了。不用担心。”
“......？”弗兰克发抖的双唇都变得发白了。刚想在询问些什么，声音却被来得不是时候的播报打断了。
“今天的第一节课是『重构纪』！请保证自己携带正确书籍，请务必不要迟到！”
以准备书籍为借口，他在结束朝会后告别了弗兰克，连饭都没吃就自行前往上课的楼栋。倒不是早饭多么不和胃口，而是现在他的头颅仿佛被人从内部挤压，巨大的压力让他感到疼痛恶心，他双手紧攥着衬衣下摆，青紫的血管透过薄薄皮肤显露，像蜿蜒的蛇蜕。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他烦躁地摁压着太阳穴，不断干呕着，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后只吐出透明的咸水来。
先去上课好了。
随便泼了一把冷水在脸上，黏在额角的红发好似大片血迹。
乔伊斯在头痛的间隙中感到了窒息与不安。
『重构纪』的指导者换了个人，是位瘦削的男性，脸颊内凹而惨白，漆黑如炭笔的瞳孔嵌在凹陷的眼窝中，白发凌乱披散在肩膀，身上套着松垮的长外套，和勃朗特的利落装扮形成鲜明对比。
“各位，早安。”男人清了清嗓子，“我是教授你们『重构纪』的临时指导者——伊萨。”说出姓名的时候，乔伊斯依稀听到那个刻意被他咽回去的模糊尾音，“我想，经过第一节课你们的班级总指导者勃朗特的讲解，你们对历史已经有一定认识——”
真奇怪，为什么指导者在念出名字的时候都会犹豫一下，像是不想告诉我们什么呢？青年有些走神，淡青的双眸泛起奇异的光。伊萨显然是注意到了课堂上走神的学生：“那边那位红头发的精神样本？站起来。”
“啊？”乔伊斯猛地站起，大脑仍处在发蒙的状态。
“回答我，刚刚我在讲什么？”伊萨抿起嘴唇，鼻梁两侧刻画出深深沟壑，使得他的脸相几近刻薄。
青年浑身都变得冰凉，明明是初秋炎热的天，他却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急忙翻开书的某一页大声朗读起来：“地球、地球、因消亡纪的、一系列灾难，发生板块漂移重组，和物种灭绝，等现象，在此事件之、之后，灭绝的部分生物、于大约三亿年后再度产生，并在此后漫长的、一亿五千万年间、进化出人类，建立起原始的社会......”
伊萨“嘁”了一声：“哎呀，我刚刚好像没在讲课本内容，这位先生。”课室内的精神样本哄堂大笑，乔伊斯则是面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坐下吧。别再走神了。再有下次，去门外站着清醒清醒。”
青年应了一声坐下了。
“好吧，这门课的引言没什么可讲的。那我们就接着刚刚走神的先生阅读的话语继续吧。建立起原始社会后呢，由于生产方式的不断进步——生产方式是什么？自己看书上小字去，产生了私有制......”
乔伊斯咬着笔帽急急地做着笔记，时不时擦拭一下从眼眶中渗出的些许血滴。
“......几个能力出众的君主统一广大地区建立了国家，分布于板块重组后的各个大陆上。顺带一提，漂移的板块可能引发对过去历史的误解，所以消亡纪之前的地图你们给我刻到脑子里去。”伊萨敲了敲桌子，“考试重点。虽然这版地图随时可能改变，但是这绝不会影响我们考查。考试的话——你们在培养基肯定参加过，好好准备。现在我们回到课本上来。国家建立后需要语言，同时对科技和文化的需求与日俱增，为了满足这种需求，我们Y国选择从过去的历史中获取这些东西，科技啊文化啊语言啊之类的，所以成立了组织——RECUR，传承历史并促进科技和文化的恢复......呵。”
伊萨突然不自然地冷笑了一声，乔伊斯不由得抬头看向他，但是后者很快收敛了表情：“RECUR不负众望，通过发掘等手段先是恢复了过去的“英语”作为Y国官方语言，而且短短一百年内使科技与文化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平，只不过因为过快发展，科技的发展水平是很不合理且不平衡的，文化方面也呈现了不和谐和混乱。但是政府对这些问题持乐观态度，自然是因为......你们和你们之后诞生的一代，会去修复这一点的。”
乔伊斯歪头看着课本上举着色泽光润的古物、笑得见眉不见眼的RECUR调查员员，以及他身后那个狭小的深深土坑。
一种无法忽视的违和感让他不安地啃起手指甲来。
上午的一节整课结束之时，乔伊斯的袖口已经结成了一层厚厚的深红血迹，手指甲也被啃得坑坑洼洼。比起消亡纪的课程，重构纪课程讲述的事实的违和感已经达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科技和文化发展的不平衡为什么靠的是我们？培养基从未给予他任何科学知识，他也没什么文采，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一无所知的我们？难不成是有什么科学速成班吗？而且，为什么没有人感到奇怪呢？他暗自腹诽着，又捧起一捧自来水洗去脸上残留的血迹，随后扯下一张纸巾拭去脸颊上挂着的水珠。纸张粗粝，他感觉脸部擦伤似的刺痛起来。
“真是奇怪啊，RECUR。”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嘴唇翕动说出这句话。
还是先去吃饭吧，要是迟到太久了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找上门。
午饭是牛肉饼和奶油炖口蘑。比起第一天的饭菜好了许多。但是他还是被头痛折磨得没什么胃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用叉子戳刺盘子里的白胖蘑菇。身侧的弗兰克紧张兮兮地凑过来:“为什么你要虐待蘑菇？”
乔伊斯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因为长得像伊萨。”
“好重的报复心！”金发少年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随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空空如也的盘子“你不吃给我，我没吃饱。”
乔伊斯无言地把盘子里没动过的蘑菇和肉排都推到弗兰克盘中。
好像弗兰克之前的饭量没这么大吧？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的馋嘴模样，乔伊斯的思绪又飘飘忽忽飞远了。之前一人份的饭食他都吃不下，今天却反常地多吃了一份——应该是RECUR伙食难得好一回的缘故。
“哦，那个，你那个，还流血吗？”弗兰克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嘟囔着。
“……不流血了，你吃你的饭吧。”乔伊斯叹气，“对了，过几天不是要考试吗？那些书能拿到房间里吗？”
少年梗了梗脖子咽下一大口菜：“嗯……我记得指导者勃朗特小姐上节课说除消亡和重构之外的的课本要留在教学楼，以便随时修改的。
“……好吧。你慢点吃，别噎死了。我先回教室了。”
下午的课程主要是消亡纪相关的讨论会，中间穿插了伊萨对『古代』课程知识的介绍。乔伊斯早就心不在焉了，一心只想着把这些疑点一股脑地倾诉给脑内那人。中途还被伊萨怒斥“再走神就到教室外面站着！”然后慌慌张张道歉翻书。
“消亡纪的很多东西已经佚散了。”伊萨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否则大家都会更轻松些的......真可惜啊。”
“按照人类和老鼠一样把各种东西囤积起来的习惯，消亡纪一定有着完整的历史记录，犯不着......扯远了。关于消亡纪的器械，你们还有不懂的吗？”
“指导者，我有问题！”面色苍白，梳着麻花辫的女孩举起手来，腰杆挺得笔直，“那个被叫作‘互联网’的事物，是没有实体的吗？”
“嗯，当然。刚刚才讲过，你有什么问题？”
“那RECUR的研究员是如何发现它的呢？大部分恢复历史的方式，是挖掘，不是吗？”
伊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周围的精神样本窃窃私语了起来。麻花辫女孩身后的短发女生怯生生地扯了扯前者的袖子：“肯定是通过推理之类的方式，只不过我们还没有学到而已啊......快坐下吧。”
“啊。啊。这样啊。”伊萨眨了眨眼，“关于这些没有实体的事物，要怎样发现乃至于复原一直是RECUR的大难题。按照刚刚那位同学的说法——”他指了指那名短发女生，“推理当然是重要的一环。手机、电脑，这些东西被挖掘出来的时候肯定会让当今的调查员摸不着头脑——”
“那些东西、能保存五亿年，的原因，是什么......”
乔伊斯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说着，反应过来时声带只留下发音后的余震，所有人的目光正死死盯在他身上，麻花辫女孩也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莫名其妙的兴奋，他出了一后背冷汗，“不，不是的，我、我、我、我只是问问......”
“下次插话记得举手。”伊萨耸了耸肩，“我想这些东西指导者勃朗特应该和你们讲过。”
“没有的。为什么那些东西能保存那么多年，指导者勃朗特没有讲到。她上节课占了一点时间做小测。”女孩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回应伊萨。
“哦？那看来不是这位先生走神的问题。那就由我来和你们简单解释一下吧。下节课你们就可以用掌握者的态度抢答了，说不定她会很高兴让你们直接进行「消亡纪后化石形成的具体地质环境」的测试。”
众人哀嚎。伊萨则转身画出数条笔直的直线。
“这是沉积岩。地表的松散堆积物被流水、风等携带到低洼处，通过一些沉积方式根据轻重、颗粒大小等分层，然后固结形成沉积岩。它们形成的过程会包裹生物骸骨，当然也会裹挟一些小型物品，随后生物骸骨形成了可以保存很长时间的化石，而化石所处的稳定的岩石环境自然也可以让过去的物品保存亿年之久。”他敲敲黑板，“现在回到刚刚那位小姐的问题。调查员们判断遗留下的事物定然是当时数量极多甚至泛滥的东西，不可能没有用处，极有可能是普及全社会的常见用品，通过岩层中保留下来的少数记载并进行合理推理，形成了较为客观的，对非实体事物的分析。就这样。刚刚那两位精神样本，听讲很认真。编号是什么？”
“报告指导者，我是73986，她是74000。”麻花辫女生声音清脆地答道。
伊萨揉着眉心：“73986和74000各加0.5分，还有别的问题吗？”
课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伊萨抬眼看了下还有还有几分钟才能走到下课钟点的指针，眼见台下已经有学生欲盖弥彰地收拾起东西，于是随意摆了下手，“下课吧，别到处说我提前放学就行。”
众人发出压抑的欢呼声，像花枝鼠一般窸窸窣窣地蹭出教室去了。乔伊斯也站起身来，眼前霎时黑成一片，险些让他栽倒。毕竟已经不再流血，他只觉得可能是因为中午没怎么吃饭有点低血糖。踉跄着出了教室，余光瞥见门口的拐角处有一台边角生锈的机器。
他认得这个铁皮盒子，是售货机，投入特定的物品就可以从底下的格口里面拿到想要的东西，一般来说里面都是医疗用品，但是这里的售货机里面尽是饮料和零食。机器内部发出暗淡光芒，笼罩着里面的商品。他看到里面有甜食，于是到处寻找投入物品的区域，然而一无所获。头顶却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欢迎光临，这里是RECUR教学楼一号的三层售货机。如需购买，请将手腕编号区贴到左下扫描仪上，感谢配合。”
乔伊斯被吓了一跳，头顶的位置有个破损严重的喇叭，还有一个渺小的红点在售货机顶部一闪一闪。他按照喇叭中所说的将手腕贴过去，摁下巧克力所在的货道，机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噪声，随着“74106购买积分减1”的提示音消散，他从下部的格子中拿出一小条巧克力来。培养基有的时候会把这个东西发给他们，但是次数很少，每次也只有两个指节大小。他喜欢这种甜食，而辅导师小姐会纵容他把本属于两个人的零嘴一个人全部吃掉。没想到那样少见的事物在RECUR是可以直接购买的......
“那个购买积分，你还是省着点花吧。”
身后传来女孩清脆的声音，73986把麻花辫甩到背后，身上宽松的亮橙背带裙在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啊？”
“我是说，购买积分一个月只给两分。用光了的话你连医务室都去不起。”73986双手抱在胸前，墨绿双眸扫过他和身后的机器，“医务室开药一次就要0.3积分，你现在最多只能开三次药了。”
乔伊斯看着手里有点化掉的巧克力陷入沉思。
看来这个东西还是很贵重啊。
“那这个月，算我倒霉。”他撕开包装袋咬下一口，“谢、谢、谢谢提醒。”
73986叹了口气：“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是因为上课的时候，那个，问题？”他把包装袋扔到一旁的垃圾桶中，脑内浮现出上课时对方那个一闪而过的兴奋神态。
“是的。毕竟你也在质疑RECUR写的课文。”她点点头，“你对伊萨的解释怎么看？”
乔伊斯拿出手怕拭去嘴角的污渍：“我当然认同。没有，没有更可靠的办法了，不是吗？我问那个问题，只是单纯不太懂，而已。”哪怕对方是那个当堂质疑RECUR的人，他也没办法把信任交到对方手上。
“我也觉得，一切都很对，都很对......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怎么什么都这么乱七八糟的，跟辅导师姐姐......不，其实还是很一致的，很一致的......”
明明刚刚还闲庭信步的女孩顷刻之间就变得焦躁不安，像是脑内各类思考极大的矛盾差异让她感到不适，乃至于让她的精神陷入紊乱。乔伊斯定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女孩捂住头颅，声音在片刻后沉寂下来。
似乎是在极端的思维混乱后解开了矛盾，她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没再和乔伊斯说一句话就一语不发地跑开了。
“什么情况……？”
他感觉衬衣已然被汗液浸湿贴在背上，一时间冰冷的潮意占据了感官。一整天在RECUR发生的怪事一件接一件，他都不清楚到达幻觉后该先询问哪一个了。自己七窍流血、弗兰克异常的暴食倾向、课本的违和感以及其带来的73986莫名其妙的话语紊乱……
停下，先不要再想了。
再怎么怀疑也不能出纰漏，这样的话一旦被RECUR发现就万事终结。他抹去额头上滑落的汗水，急匆匆赶往举办晚集的处所。
拜托了。乔伊斯崩溃地捧着剧痛的头颅。
赶快让我沉入幻境吧。
似乎是祈祷见效，晚集出乎意料地提前结束了，他没等弗兰克一起回去，抢在走廊变得人满为患前先一步回到房间，鼻腔内又传来不详的潮湿腥甜触感，他抹了把流出的鲜血，拿上用于清洗衣物的铁盆跑去了水池。
“......话说不会洗不掉了吧？”
乔伊斯站在水池边，看着袖口在水流中由深红褪色为淡黄的血渍。本想着把衣服处理好再回去，但走廊里出现了将样本们驱逐回房间的警卫，他没办法，只好湿着袖子回到房间。
看起来得等明天再清洗了......他关上房门，换上被收在衣柜内的病号服，这才倒在床铺上，闭着眼聆听自己的心跳。
“……喂。”
“醒醒吧。”
阴湿的雨天气息拂过脸颊，空中似乎传来轻盈的语调。乔伊斯猛地睁开眼，玄武岩石滩上早已遍布海水，他居然能感觉到幻境中衣物被浸湿的感觉。
“死掉了吗？咦——？没有呢。但是已经湿漉漉得像个溺尸了哦。”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侧蹲着个人，因为惊吓“哇”的一声开始尖叫，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
旁边那人跟着他一并起身，顺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完全没有对此事表示歉意的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晚上好”，随后倒是埋怨起乔伊斯来。
“刚刚可真是可怕。你进入幻境的时候差点死掉哦。”
“诶……啊？！”红发的少年身体一颤，“怎么回事？”
哥伦布双臂环胸，低头盯着乔伊斯的眼睛，借着身高优势形成了种居高临下的质问感：“你在来到此处的时候，是沉睡状态……你应该记得每次来的时候到达第一个地点是哪里吧？”
“海底……？”
“对。所以说，沉睡的话是没办法离开那里的——换句话说要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多半会溺死呢——哦，报答什么的倒不必了，感恩戴德之类的话我早就听腻了呢。”
“啊，啊，知道了，谢谢。”
“噫，好冷漠。”那家伙很做作地打了个冷颤，“嘛，不过我最想说的可不是这个——你怎么会以沉睡的状态进入这里？”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啊……这是，很严重的事情？”
“嗯嗯，那当然。毕竟在这里死掉的话，现实里的躯壳就会变成空壳。可以说是比正常死法更可怕——你会不明不白丢掉性命的。”
乔伊斯后怕又紧张地扯着耳边的头发。
哥伦布叹了口气，双手扶在腰上：“好了好了。为了弄清楚这件事，你最好还是把白天发生的所有怪事告诉我。”
“……这些事和这里似乎没什么关联啊，就没有其他事吗？”
“大概就这些……被可疑的人搭话了，还，还了解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哥伦布认命似的抱住了头，整个人直接瘫倒在桌面上。
“真是的……不盯着点就惹麻烦……呃呃呃……”
“那个……很抱歉……”
“现在道歉管什么用嘛！！”
“不，是我好像忘说了，一些事……”乔伊斯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头发被他挠的乱糟糟的，像蓬松的干草堆，“早上，早上好像一直在流血……眼睛，鼻子，还有眼，眼睛，都有点出血。还，蛮严重的。”
对面萎靡不振，如同海底死掉的柔软大鱿鱼的哥伦布猛然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
“出，出血啊……还有就是，有一点头痛……”
男子盯着他闪躲的双眸，半晌没再说一句话。乔伊斯只觉得尴尬，下意识扣着手指，指尖都有些破皮渗血了。
“……头痛流血？你——”哥伦布深吸一口气，从长桌另一端走到他身侧，随后骤然刹住脚步，“感觉你的头盖骨像个脆弱的坚果壳，而有什么寄生虫从内部啃食你的大脑挤压你的骨头，是这样的疼痛感吧？”
乔伊斯眨了眨眼。
“咦，咦？完全说中了，好像……怎么会？”
面前的白发男子咬住下唇，细碎音节从紧咬的齿缝间蹦出：“……嘁。”
“这下可麻烦了。”
恒久的寂静。
身前没再传来对方的话音。乔伊斯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什么问题，才无法聆听到本该存在的声响。
哥伦布最终用手捂住了脸，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跪坐在地。
“……”
“……神啊。”
“为什么我——”
乔伊斯听不清对方的其他话，但是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吓得从座椅上站起。他伸手想去扶地上瘫坐的那个身影，手却被打到一旁。
对方的声音自银白发丝下传来。
“啊，看起来计划失败了呢。”
“我之前就有些担心了，没想到你真的，就连这样的“压”也承受不住。”
“……我就知道，之前做的事情都是无意义的。”
心跳淹没着感官，哥伦布感觉眼球都变成了跳动着、颤抖着的生灵。他攥紧了耳畔碎发，呼吸不断变得急促。
计划已经完了。那个红头发的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该做个了结了。
他把双手从脸上离开了，已经爆出红血丝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乔伊斯看。
“你，你怎么了？”
乔伊斯被盯得脊背生寒，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总觉得不祥的预感在他脖颈处兜着圈，随时要咬断他的喉管。
“……乔伊斯？”蜷缩着的躯壳轻声发问。
“啊，啊？”
哥伦布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任何笑意，。
“很抱歉。有些东西因为你失败了。我……只好现在把你杀死了。”
“真是很抱歉。这对你来说太残酷了，不是吗？但是原谅我吧，我——”
男子的声音竟不知不觉带上了哭腔。他看着面前显露出惊恐神色的那人，扶着长桌站起身来。
“……格林菲尔德。”
他的双手掐住了乔伊斯的脖颈。
冰冷的绞索让乔伊斯喘不过气。他试图掰开对方的手，但完全是徒劳。呼吸逐渐变得微弱，眼睛也不再聚焦。
面前那人挂着怜悯的苦笑。
他在窒息中想起曾经看见过的，被扭断脖颈的鸟。他从自己的口腔中嗅闻到和死尸同出一辙的血腥味。
乔伊斯无法挣脱，这次的结局似乎注定了。他要死在这里了，不明不白，什么也不知道。
不要……
我不要就这样死掉啊……
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
他的手胡乱在身旁的餐桌上摸索着，蓦地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把手。他不管自己拿到的是什么，本能地把东西扎向哥伦布的手。
“……！”
绞索一瞬间松开，乔伊斯跌坐在地。他双腿发软，扶着桌角勉强站起，狼狈地向出口跑去。双脚的旧伤似乎又要开裂了，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能死在这里。至少。
前面的路已经被封锁，乔伊斯因为惯性撞在墙面上，血腥味从内脏上溯，眼前布满密密麻麻的光点。
他恶心得想要呕吐。
“……”
脚步声由远及近。哥伦布就站在他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看着他。
“……我。”男子的声音卡了壳，半晌没发出一点声响。
“我很抱歉。”
“说这种话，也没用了，吧。”乔伊斯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闭上眼睛，等着对面那家伙终结自己。
冰冷的、让他想起过去在停尸房中看到的死体的手，紧紧掐住了他的脖颈。他没再反抗。
我——
……
不甘心。
疼痛爬出骨髓，随着血液的流动蔓延全身。哥伦布的手下意识放松了片刻。
“怎么回事……”
他猛地抽回了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掌心的皮肤已经溃烂，皮肤皲裂，内部鲜红的肉暴露在空气中。虽说片刻后被他强行地愈合了，但是疼痛仍旧存在。他甚至能感受到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不甘心。
把他留下说不定还能……
不想。
被忘记。
……
他沉默了片刻，盯着乔伊斯的脖颈，但是没再出手。
“你……”
“还能站起来吗？”
乔伊斯如梦初醒般喘着气，被先前的窒息感折磨得不断咳嗽。
那家伙……
改主意了？
“应该……”他试着按先前操控幻境的方法，略微减轻了一点膝盖额头处擦伤的痛楚，趔趔趄趄地扶着墙站起来。
哥伦布叹了口气。
“行了，别滥用了。我不想看见你明天满头满脸的血。”他说完这句后顿了顿，“总之……”
“你还能不能信任我？”
“谁会啊？！”乔伊斯捂住了脖颈的伤口，“我发，发誓，没人会信任差点——”
“但是你必须信我——不信我就去信RECUR好了——”
“喂！！”
乔伊斯后怕地退了两步。
“我改主意啦，后续的计划不需要你去死哦——暂时暂时再信我一次～”
“才不要啊！！”
“我刚刚可没有在咨询意见。”
“……”
青年欲哭无泪：“那你到底想让我——”
“是这样的。”
哥伦布罕见地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你——可以晚上，在RECUR里调查一下吗？”
哥伦布萌（叹息）
感觉存稿已经快耗尽了……必须得再快点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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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血与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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