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或称《还魂梦》,戏中杜丽娘与柳梦梅于梦中两情相悦,又受困于封建礼教,伤情而死,化作鬼魂,人鬼相恋,后起死回生,皆大欢喜。
其中字字句句,荣令仪从小到大已经唱过无数遍。但今天她坐在台下,却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新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折游园惊梦,全场赞叹不已,喝彩声此起彼伏。荣令仪丝毫不受影响,拖腔七转八折,像海棠花瓣飘落逐水,透出轻盈灵动的美感。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柔肠百转的唱腔中,杜丽娘,或者说荣令仪,又看她一眼,眼眸像浸蜜的琥珀。
赵千钧顿时后背僵硬,双手握紧手机转移注意力。
他高高在上,并不屑于遮掩,而是明目张胆地诱捕。
她一时间来来回回地想,荣令仪对她绝不可能是喜欢,那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他所需要的。她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局外人。荣令仪想借与Keese总监的合作往来,劝退江城各家的联姻攀附?亦或只是单纯想让自己成为他的装点,打破他在外人眼中无欲无求的形象。
但不管怎样,荣令仪对她都只可能是利用。过于顺利就谈成的合作,肯定要付出点什么,她懂的。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她不动心,守住心境,是否可以“欲纵故擒”反向诱捕他,让他觉得她这人实际上沉溺男色又俗不可耐,从而厌烦自己,合作结束后她便能全身而退,依旧自由自在。
诚然,她对这个临时起意的反向诱捕计划并没有什么信心,但是她赵千钧实在不甘于被随意拿捏。处在金字塔尖的这些人,习惯把普通人作为他们搭建游戏规则的耗材和工具。她脱身于生态恶化的法律圈,后又混迹各国时尚圈,再清楚不过,在这个世界上,阶级差距是永远无法弥合的矛盾。
就比如荣令仪对她,种种都是逢场作戏,切不可当真。
千钧坚定了想法,便全当台上之人次次凝眸看的不是她,嘴角一直弯着礼貌的笑意,藏着恰到好处的边界感。只是因心虚挪开视线时,流露出一点难以发现的倾慕之意。
贺燳华坐在她旁边,神色略有复杂,他十分轻易便捕捉到了台上台下两人之间的微妙,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并没有那么惊讶。
看来他猜的没错,心口不一是荣令仪一贯的常态,真实想法怕是想将这赵总监留在身边。
因为……她很合适。要配荣家十三爷,家世其实并非首要考量因素。荣家早就不需要通过联姻整合资源,否则反而会助长对方一家势力,让江城上流圈层失去平衡。
荣氏方舟所需要的,是看似伉俪情深又为人传为佳话的婚姻,是异能血脉的延续,是荣十三的子嗣……
但看现在这情形,人家赵总监客客气气大大方方的,无论她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结果都是根本不买账。贺燳华内心疾呼,荣十三快别钓了,此番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还不如想想别的招。
赵千钧确实是不买账,她很理性,也很犟种,剩下的时间里,无论是对这场演出,还是对荣令仪的想法,都尽量控制自己从艺术角度去抓取可以用于设计的关联。
前几场戏整体效果上,丫鬟春香和小姐杜丽娘是一动一静,巧妙配合。而杜丽娘和小生柳梦梅的互动,主要突出少女的春情萌动。现在唱到还魂一折,更多的则是鬼媚之感。
千钧一直觉得,荣令仪呈现的杜丽娘自带一种隐隐强势气场,在还魂这折戏里更加明显,像湿润润却带着寒意的春风,把角色演绎出了外柔内刚、虽娇但韧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她在时报广场大屏幕上第一次听到他唱戏时候,相差无几。
从他身上蔓延出来的带着潮湿感的凌厉,鬼气与媚态交织,到底是杜丽娘的角色魅力衍生,还是说,这就是荣令仪本人的潜在面,只是借角色释放出了冰山一角。
她不得而知,她并不了解他,她也……不是特别想深入了解这个男人。明明为人低调谦和,却时刻让人觉得他华丽神秘,只是乍看温润,实则贵气天成,这样的荣十三已经让她过于好奇了。好奇会产生什么无需多说,控制不住的情愫并不是什么好事,顷刻间她内心便绷起一根弦,一定要保持理智,不要让自己陷入漩涡。
想到这,刚才那放大的心跳声也越发稳定下来,整个人逐渐沉静。
贺燳华离她近,几乎是立马意识到了她这种心境变化。心想,荣十三这波岂不是白费劲么,倒是起了反作用。他倒不是觉得美貌解决不了问题,只是荣令仪没什么经验又不开窍而已。
本着帮兄弟一把的初衷,他犹豫片刻,还是侧过身低声提议道,“千钧,我看下周三天气不错,江城市博物馆工作日的时候人也不算多,既然你们都是不用坐班的自由职业者,”说到这,他瞅了一眼台上,又引了一句戏里的念白打趣,“不如唤丽娘出来一同赏春?”
这贺燳华可是和荣令仪一起长大的,可谓同类相聚狐狸成精,他人虽不错,但城府亦是不浅,而且她确实有周三去博物馆的计划,贺燳华怎么知道,难道是索菲亚跟他说的?
赵千钧顿时就想拒绝,却被后排几个中年男人逐渐清晰的低声交流打断,她余光看了一眼,那几人虽上了年纪,气场却不凡,仪表庄重,应该是慕名来看演出想借机攀附荣家的家族和企业。
“……我听说荣十三爷行事啊,其实并不多雷厉风行,待人处事温良宽厚,但恩威并施,手段十分了得。”
“嗐,别说荣十三了,荣氏主家那几个柏字辈儿子弟,也都个个不一般的。”
“这荣十三郎自是光风霁月,样貌无双,从小曲艺傍身,唱念做打无一不精,但却无欲无求,据说向来不近女色,这……绝非常人啊。”
“说起这个,那程家的小女儿心气儿高的很,哪家的公子也瞧不上,却着了魔一样非要程老爷子去荣家说亲,不也灰溜溜的让管家请出来了,连荣十三的面儿都没见着。”
“据说程小姐还不止一次尾随荣家的车,甚至散布谣言说荣十三与她过夜却不愿给她名分,如此离谱,荣十三都没断了程家的路,属实是很给程老面子了。”
啧,被迫听了这一箩筐话,贺燳华的不满溢于言表,荣令仪在台上呢,这几个老家伙搁台下拍什么马屁。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多嘴多舌,他们倒是聊的热闹,恐怕会让赵千钧对荣家人的态度更加疏离。
他故意咳嗽了两声,后排那几位一看是贺燳华,都识趣地闭了嘴,怕打扰了贺公子看戏。唯独一个声音,离他们稍微远些,但无礼之极,极度阴阳怪气,
“他荣十三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伶人而已。荣家千年士族,家主却必学戏子之艺,这偌大的家业怕不是代代以色侍人攒下的吧。”
“小程总,慎言啊!”旁边的朋友赶忙提醒。
此人正是程家长子,程朝。他的妹妹程暮,便是那个非荣令仪不嫁的程家千金。
赵千钧听了,有些为荣令仪不平。这家人单方面骚扰别人,主动上门求婚,被拒后还说令仪公主的不是,到别人家的地盘“造黄谣”,这是什么小人做派。
贺燳华皱眉,正准备要回头正面敲打程朝,赵千钧怕台下闹起来影响到台上,便摁住了他的胳膊,刚才那脱口而出的拒绝,也临时改了口,“贺总,和丽娘一同赏春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就怕令仪公主不愿意一直陪我啊。”
“不是,你叫他什么?令仪公主?”贺燳华一听这,顿时忍俊不禁,方才那火气也退了个七七八八。
这可真是,有意思啊。这赵总监确实是配得很,荣令仪向来对这种无伤大雅的诙谐很是受用。
是,刚才那话赵千钧多少有些故意,既然程朝包藏祸心,暗示引导荣令仪不近女色是性向有问题,那她显眼包一次,为令仪公主正名又如何?反正她被传的已经稳立“浪子”人设,用这不值钱的名声帮荣令仪一个小忙,还能白赚一个人情。
贺燳华这下子真是对她刮目相看,对荣家来说,其他人性向如何都无所谓,但荣令仪不行,他最无法逃避的责任便是为荣家延伸血脉,若是性向有异,荣氏一族里里外外岂不是要闹翻了天了。这也是荣老太太着急催他成家的原因,哪怕是暂时堵住悠悠众口、缓一时之急呢。
荣令仪对千钧态度如此不同,怕是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只是委屈千钧……唉,贺燳华决定不继续往下想,顺其自然吧,或许荣令仪自有打算。
谢幕后,贺燳华与千钧一起去了后台。刚才发生的事情,荣令仪恐怕一下台就知道前因后果了。想攀附荣家的人如此多,消息早就传到林缘舟那里,荣令仪能不知道就怪了。只是,他神色倒是一如往常,高贵,沉静,略带些倦意。
他刚卸了头面,妆容、裙衫还未来得及换,正坐在镜子前喝水,保温杯口氤氲的水汽中隐隐有薄荷的味道。
赵千钧其实有些尴尬,毕竟自己既不想跟他牵扯太多,刚才又说出让荣令仪陪她的话给别人听,便在纠结如何解释。幸好贺燳华解围,他语气欠兮兮的,“十三爷,赵总监刚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可是欠她了一个大人情。”
贺燳华笑得耐人寻味,却什么都没挑破,“这不正好赵总监周三要去江城市博采风,不如荣十三爷帮忙讲解一下?反正这江城历史风物,你再熟悉不过。”
荣令仪并未言语,只是忽地抬眸看向千钧,神色莫辨。未来得及卸下的眼妆勾勒得他眉眼更加艳丽,近看更是美得惊心动魄。
赵千钧朝他尴尬笑笑,刚想开口找补一下,却见他视线瞥向贺燳华。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他开口既不是答复也不是客套,
“你们刚才在台下说什么悄悄话呢?”
“……”贺燳华这次终于当着荣令仪的面翻了个结结实实的大白眼。
行,荣十三你可真行,不仅不谢谢他,还劈头盖脸地泼他一盏酸不溜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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