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音牵着星辰站起身来,周身散去方才的热闹景象,无忧河畔薄雾朦胧,似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轻纱,使人感到阵阵凄凉意。
顷刻间,二人已到了曲府。
曲若怜低眉垂眸,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房,等待父亲回话。
阙音能感知回忆中所有人的思绪,但最主要还是曲若怜。
自那日花灯节一见,曲若怜辗转难眠,心里想的皆是那位蓝衣公子,他与少时样貌并无太大改变,因此能够一眼认出来,迁思回虑,最终来找父亲商议。
“你真心喜欢那顾峥?这些年爹故意不提这门亲事,就是担心你心有所变,你二人多年不往来,他的情分怕是不如你。”
曲若怜心跳如擂鼓,郑重道:“爹,这门亲事本就是定下的,这不正好也合了娘的心意。”
曲老爷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透过她似是看另一个人,良久,他轻声叹息:“夫人啊,小怜长大了。”
曲若怜想起娘亲,不禁眼眶湿润,曲老爷像是下定了决心,直起背脊,朝曲若怜说:“爹便亲自走一趟。”
多年过去,从前害羞的小姑娘长成了勇于面对且真诚的大姑娘,曲家的人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矜持和骄傲,而仪态万端的女儿,显的是刚毅傲然,如同猛烈大风,坚韧之草。
星辰挽起袖子,露出白净细腻的手臂,双手叉腰,阙音问道:“你这是为何?”
不远处曲若怜手执团扇来回扇动,额间冒着细汗,阙音淡淡收回目光。
进入记忆过往,自身也会随忆主身临其境当时的气候,如今是六月,正是炎热的天。
她虽能感受到温度,可人世间的温度对她来说始终有点寡淡,她感受不到疼,比如他不小心踩中她,她无知无觉。
星辰往前凑两步,看着阿音,咧嘴一笑,“热不热?”
阿音并不看他,从宽袖中取出一根绣着金丝花纹的红色发带,不待他看清,发带已自行缠绕上星辰的手腕,刹那间,星辰感受到一股清凉自头顶浇灌而下,再无半分热意。
星辰顿时哑口无言,眨眼间,二人已来到顾府,单曲若怜的回忆并不能让阿音看清所有真相,她来到曲若怜的回忆里,主要是为了看顾府的回忆。
其实事情原本可以不用如此复杂,她只要找到顾峥的魂,便一清二楚,只是顾峥已经去往下一世了。
曲若怜这种为情所困的厉鬼,她不能直接带走,否则怨念会如同雪球越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她的任务是解开鬼魂心结,再带回鬼域。
曲若怜会通过她看到事情经过,如此才步入正轨。
*
“请求父亲与曲伯父收回约定,侄儿无德无能,给不了曲小姐想要的。”
顾峥一袭青衫跪于地上,他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嗓音嘶哑,与花灯节那日判若两人。
顾老爷紧闭双眼,不愿看到这般场景,心口憋着一股气,要出不出。一旁的顾夫人以帕掩面,无声而泣,直呼我儿。
曲老爷迟疑观望,心情复杂,顾峥似乎想到曲老爷要说什么,他重重磕了响头,身体颤栗,“侄儿自小身体病弱,常年药物不断,但凡在外看见的,都是弟弟涣儿。”
“并非家人刻意隐瞒,实在是,侄儿命薄,不愿人尽皆知。曲小姐少时玩伴并不是在下,至于花灯节,曲小姐怕是认错了人,她真正想嫁的人是涣儿,喜欢的人亦是涣儿。”
顾峥本以为曲老爷无话可讲,谁知曲老爷突然大笑道:“老夫的女儿,从小就是专情之人,在这件事上可谓是坚韧不拔,若怜心悦的是眼底有颗泪痣的顾公子,除了他,谁也不嫁。”说罢,离去。
顾峥跪在地上的身子一惊,他将脸埋在双腿之间,不愿去面对。
顾老爷从座位走下来,扶起顾峥,听他声音似乎苍老了许多,他拍拍顾峥的肩背,柔和道:“待曲伯父气消了,给他道个歉,至于婚事……”复看了看顾峥,叹气,“便不作数了。”
顾峥极其艰难扯出一个浅浅的笑,点头答应,身形摇晃间他抬头看湛蓝的天,若有所失。
月上枝头,顾涣立于顾峥床前,怅然失神,心里疑惑。
“兄长为何要骗曲伯父?”
顾峥靠坐在床头,神色困倦,无力回答。
他不答,顾涣就一直等。
待到烛火过半,顾峥无奈笑了笑,好声好气道:“你怎的还跟从前一般,不得解便穷追不舍。”
顾涣蹙起好看的眉,“既然心悦曲小姐,为何还要拒绝这门亲事。”
顾峥恼顾涣明知故问,然而顾涣不等他回答,抢先一步,“哥哥这些年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每过一日都是对你极大的折磨,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哪怕是和心悦之人过一日,一个时辰,一炷香都不枉此生不是吗?”
顾峥温润的脸庞异常红润,猛然间急促咳嗽,顾涣忙拿出帕子接住,鲜血喷薄而出,溅至他月白衣袖,锦帕之下的手颤抖不止。
顾涣抬眼一看,顾峥双眸间皆是痛楚,染血的嘴唇微张,未能说话便昏倒过去。
顾涣守着顾峥直到天亮,顾峥还是没有醒过来,他站在廊下,衣和发都飘飘逸逸,风姿清朗。
顾涣与顾峥气质相近,行为举止接近,连嗓音都相差不大,不了解兄弟二人的几乎无法辨认出谁是谁。
星辰捏了捏阿音衣袖,一脸天真无邪,“你如何分辨二人?”
阿音想起曲老爷的话,“泪痣,顾涣没有。”
顾峥左眼底有颗极小的泪痣,若非仔细看,很难发现,这是顾涣没有的。
星辰跳跳蹦蹦凑近顾涣,对着这张脸认真仔细地检查,果真什么都没有,他站定阿音身旁,眼神悠远,“其实不靠这个,我也能分辨出二人。”
星辰道:“顾峥虽常年被病痛折磨,眼里仍然有光。”
顾涣从廊下走出,经过阿音和星辰身旁,脚步沉稳走向顾峥房内。顾峥躺在床上,不知何时醒了,呆呆地望着窗外。
顾涣自床沿坐下,并不看顾峥,漫不经心道:“我准备娶曲小姐。”
顾峥眼皮微动,半晌,才露出浅浅的笑,“好。”
“你不问我为何?”
顾峥看着顾涣,话语温柔:“你一直都喜欢她,我知道。”
顾涣神色顿住,不可思议尽显流露,“你一直都知道?”
顾峥点点头。
“哥哥,你听好,我娶她,你做顾涣。”顾涣的语气认真而坚定,不似玩笑。
顾峥皱眉,唇角发颤。
“你与曲小姐两情相悦,我想成全这桩喜事。若你安然无恙,你便是一辈子的顾涣。我则离开,做一辈子的顾峥。”
顾峥紧闭双眼,语气变得冰冷,“你怎可生出如此荒唐的念头!”语罢,身子因气极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微风悄然入内,荡起床幔,顾涣声音细不可闻,“从小到大,我总见你独自一人待着,或默默跟随他人,父亲将我视为家族传承人,事无巨细皆要学得精通,有时想来看看你都被阻止……我时常想着,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倘若好事都由弟弟我占尽,我此生会良心不安。”
他站起来,看向窗外,似是在回忆,喃喃道:“况且我这人对情之一字向来不解,你说我喜欢曲小姐,其实我根本不懂喜欢为何物。”
“所以,让我做一回顾峥吧。”
顾峥听完顾涣的这番措辞,眉间有挣扎之色,喉头哽咽,“我不知,你原来过的这样不开心,我一个即将踏上黄泉之路的人,怎可拖累他人。”
顾涣低低笑起来,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悲痛,他道:“既然都要赴黄泉了,怎么还不为自己考虑一下,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只管安心养病,听我安排。”
顾涣不再逗留,潇洒离开,留下顾峥陷入呆滞。
星辰摇了摇头,“这个顾二公子不简单。”
阿音沉思不语,一转头,未料星辰看了她良久,眼中透出一点荒芜。
“哪里不简单?”
“哪里都不简单。”
二人站在顾峥房内的桌子前,星辰悠哉往凳子一坐,把玩着茶杯,低声说:“渴了。”
阿音坐下,给星辰握着的茶杯倒水,浅绿的粉末似极了茶叶,星辰看着茶水好奇连连却不喝,“这是何物?”
阿音拿开茶壶盖子,看了眼,“这不是茶叶。”
二人待探个仔细,却被拉入下一个回忆,这些回忆能够显现,皆是曲若怜的心结之处,惆怅,遗憾,苦闷。
*
曲府的正厅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方形雕花匣子,顾涣站在大厅内,手里拿着聘书,身姿挺拔而俊秀。
近日曲老爷闭门谢客,是曲若怜让顾涣进来,她站在一旁,戴着轻薄面纱,眼睛微肿,明显是为顾峥拒婚一事而哭。
曲若怜灰心失望,“他为何不来?”
“兄长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我来了。”
曲若怜心神不宁,手指不停地绞着手帕,眼神却出奇的冷静。
顾涣道:“曲小姐,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第一,我代顾家上下为那日的事道歉,是我顾家考虑不周,在此赔罪,愿曲小姐和曲伯父原谅。第二,顾家顾涣求娶曲小姐。”
曲若怜听完勃然变色,背过身子不想看见顾涣,“要道歉便请顾大公子亲自前来,至于顾二公子的心意,恕我不能接受。”
顾涣轻轻走至她身旁,定定地看着她,想要从她眼中看出点他期盼的眼神,他用仅二人可听见的声音说,“我娶你,遵的是父母之命,你嫁我,我不阻你继续喜欢兄长,他的状况你也清楚,我这张脸,你想当作谁便是谁。”
他将手中聘书放至她的手心,牢牢握住,轻轻一笑,曲若怜看着眼前这张脸,心绞痛难耐。
那是阳春三月,少年递给她一枝绿藤,浅浅笑意淡淡忧伤,他带她在园子里赏花,白皙的侧脸,消瘦的身形,让她再也忘不了。
那是夜幕飘雪,河对岸的他手足无措地提着花灯,眼眸中是席卷而来的疏远与淡漠,似乎随时要从人世消失不见,她丢下丫鬟,慌忙挤入人群寻找,一抹蓝色飘荡而起又坠入黑暗,再也找不着。
为什么即便如此顾涣还要娶她?
为什么眼前人是顾涣而不是顾峥?
为什么她想嫁的人不能嫁?
阿音听着曲若怜的心声,轻微叹息,风吹过她的发带,衣裙,孤寂犹如春草般野蛮生长,即将淹没。
星辰看出阿音不对劲,扯了扯她的衣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阿音摇摇头。
阿音能感觉到曲若怜的意识在拉扯她,她还没有看到顾府的算盘,绝对不能随着曲若怜。
阿音解开发尾的红色发带,发带飘落至曲府的屋檐上,接着曲府上下被结界笼罩,曲若怜的意识被封住,回忆戛然而止。
阿音牵起星辰的衣袖,正色道:“你继续待下去会有危险,我送你出去。”
星辰上下转了转眼珠,反问她,“会有什么危险?”
“凡人之躯承受我的灵力,会病。”
星辰抿唇,一副意料之中旷达不羁的模样,“病不可怕,不死就成。”
“你何以淌这趟浑水。”
星辰拉过她的发带,放在手掌心,咧着嘴道:“看在你如此担心我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人啊从小体质特异,大难不死,这点小事还是难不倒我的,待这一切结束,你答应我一个愿望即可。”
阿音看着星辰的手,他的手虽白皙修长,却粗糙干燥,想来长年干重活,她垂了眼眸,回答道:“好。”
星辰愣住,她明明知道他在耍赖,她也不问他是什么愿望,好似不管他是什么愿望,有多少愿望,她都会帮他实现。
十三岁那年开始,他日夜见到鬼魂,甚至,还能触碰,眼前这女子,虽是凡体肉身,身上却有熟悉的感觉。
这感觉过于强烈,引他到她身旁。
果然,不同凡响。
然,她丝毫不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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