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了，公主还记得我们吗？”
阙音放下手，双目茫然。
扭曲的鬼魂贴到她耳边，带着嘲笑而怨恨，缓缓道：“公主？您知道陛下在哪么？”
一个失去双腿的鬼魂艰难地朝她爬过来，靠着她的裙角，勾起嘴角：“陛下？陛下……可惜公主逃走了，没能好好观赏一番。”
忽大笑，黑漆漆的眸中竟透露出失落，“比我们这等低贱的奴才死得还要惨。”
阙音眼中空洞无神，看不出情绪，声音确是极颤，“皇兄在哪？”
身旁传来一阵诡异笑声，接着那鬼魂像是感叹，幽幽回答她：“不要找了，找不到了，永远找不到了。”
又有一道怨恨的声音传来，“为了一个亡国之奴弃家国而不顾，更可笑的是公主还等了他三百年，你可知陛下在此处同样等了三百年。”
阙音眼睛微睁，痴痴地望着前方，瞳孔一动未动，似被抽去了魂魄。
她的十指陷进雪中，自问道：“怎会如此？”
她在故都等了那么久，那么久，根本没找到皇兄的魂魄。
阙音抬头望天，那些黑雾纠缠在一起，又四散而去，被关了这么久，自然不会再停留。
身旁几个不肯离去的恶鬼，将阙音围绕起来，她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公主，鬼司大人，就让我们了结这一切吧，陛下绝不能再毁在你手里。”
阙音披散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被遮住的一只眼忽而有股温热，她伸手抚摸，手指尖血红一点。
“皇兄，你来看我啦！”
“皇兄，皇兄，你最好了，你就带我出宫嘛！”
“皇兄，你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皇兄……”
往事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回忆起来竟是这般滋味，阙音凄然一笑。
白衣变紫，宽大的袖袍盖在雪上，犹如一只蝴蝶。
风国恶鬼看着阙音留下血泪，笑意更烈，但他们欲动手时，才发觉动弹不得，转头一看，绿袍仙师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钟离乐道：“不管你们新仇旧恨，都不能误我大事。”
＊
辛誉眉头紧皱，隔着一步远的距离，跟在钟离雪姝身后，钟离雪姝走得很快，手中长剑斩断一条黑雾。
“辛誉，我知道你能使用恶鬼之力，我需要你的帮助。”
辛誉脚步停下，垂眸道：“我用不了。”
钟离雪姝转过头，神色困惑，却又想到了什么，沉默不语。
雪愈下愈大，几乎淹没小腿，冰冷的雪花落在辛誉眉间，他拉起衣袖，露出刻着金纹的红发带。
他眼睫微动，眼中柔情潋滟，“你主人有难，你不想帮她吗？”
大风吹过，树木哗哗作响，发带飘在空中，似在点头，随即，脱离了辛誉的手腕，落在他的衣袖上。
辛誉将发带系在头发上，对着空中说道：“我愿与你们融为一体，请予我力量。”
钟离雪姝警惕地退后几步，观察四周，黑雾浓烈，自辛誉瞳孔里出来又再次进去，她抬眼望他，少年双眸闪着幽幽红光，周身萦绕着一股戾气，煞气。
仿佛变了一个人，又仿佛一直都是如此。
辛誉脱掉狐裘，一身玄色，朝钟离雪姝道：“剑，给我。”
这条路走得极为顺畅，黑雾已然不见，但挡在面前的，是一个法阵，一扇铁门状的法阵。
钟离雪姝站在辛誉身后，解释道：“此法阵共有四扇门，也就是四关，一关比一关难，你若开始，便不能停了，否则会被法阵吞噬。”
辛誉不说话，握着剑对着铁门就是一斩，门轰然碎了，第一关，过了。
就如此过完第三关，辛誉脸上染了血印，手指间也不停地滴着血，钟离雪姝拦住他，道：“最后一关了，再闯下去恐怕性命不保。”
辛誉望着铁门，思绪回到无忧镇初见她的那日。
少女站在河畔，纹丝不动，他探到她身上异于常人的气息，故意接近她，踩她一脚。果然，她不是普通人。
他如此厚脸皮靠近她，她却不生气，总觉得，她在透过他，看着谁。他不在意，只关心能不能利用她。
可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心。
这条命，何须担忧？
若不能救她，活着也是没意思。
就在他用尽全力破开铁门时，钟离雪姝挡在了他面前，一道符光穿过她的身体，鲜血自嘴角溢出。
辛誉一怔，“你……”
泽生弟子服是极浅的绿色，鲜血从衣襟，腰部，腿部逐渐染红这抹绿，钟离雪姝擦掉嘴角的血，笑道：“我这条命本就是要还的。”
噗呲一声，钟离雪姝跪倒在雪地，辛誉欲扶起她，眼前的铁门在消失，他看向跪在铁笼里的阿音。
她已现出鬼身，平时梳得好看的头发披散开来，眼珠如雾，眼神空洞，脸上有干涸的血泪，手掌尽是裂纹，一只手心甚至是空的，她如战败俘虏一般跪着，毫无波动，对他们的行为也无动于衷。
辛誉眉间尽是痛色，缓缓收回目光。
钟离乐先是不悦地看了眼辛誉，才将视线落在钟离雪姝身上。
他面色阴郁，甩出金鞭，将钟离雪姝身子捆住，下一刻已拉到身边，像是气极了，颤声道：“你……这个叛徒！”
钟离雪姝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着。
辛誉朝前一步，冷声道：“放了她们！”
钟离乐看向他，“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辛誉眼眸红光又浓了几分，一个闪身到了钟离乐面前，剑刃划伤他的脖颈，钟离乐却不反抗，诡异地笑了，“一炷香后，你们都会灰飞烟灭，魂魄皆为我所用。”
“我现在杀了你，如何？”
钟离乐不答，看着辛誉的身后。
身后，嘈杂之声响起，一大群人朝这边奔来，辛誉撇过头看去，辛府之人，甘府之人，荒歧弟子，泽生弟子，都来了。
众人目光皆被阙音吸引而去，满脸惊恐，有人大喊道：“这是那恶鬼！快杀了她！”
白觉直直看着阙音，眼神从惊讶变平静，对身后人大声反驳：“那是我师父！不是什么恶鬼！”
“不是恶鬼我家小姐怎会被抓到此处？”
“辛三公子为了她伤我们掌门，师姐，错不了。”
“太可恶了，竟然假扮仙师混在仙门之中。”
“……”
白觉眼眶通红，狠声道：“我师父是个极好的人，你们凭什么这么说！”
辛誉一掌推开钟离乐，脚步虚浮，红发带在风中飘摇，似在安慰，他走到铁笼的法阵外，抬起赤红瞳孔看着他们。
周围响起一连串的抽气声。
“三公子……怎会变成这样……”
辛誉勾了勾嘴角，笑意冷冽，杀气四溢，“我是恶鬼，要杀我吗？”
泽生弟子纷纷拔剑，对众人道：“杀了他！”
在泽生的带头下，甘府的人都握好手中武器，蠢蠢欲动。
白觉对弟子们下命令：“随我保护师父！”
荒歧弟子没有回应，人群后面走出来一位白衣女弟子，她早已拔了剑，神色冷肃，“师兄，你要助纣为虐么？”
白觉皱眉，不解道：“你竟然站在他们那边。”
女弟子示出令牌，“这是掌门的旨意。”
白觉不可置信往后退，辛誉在一旁道：“躲好。”
白觉意识到辛誉在对他说话，犹豫了片刻，撇头跑了。
辛誉扔了剑，走到阿音面前，彻底挡住她，衣袍被风吹起，少年背影透出一丝孤寂，一丝顽强。
人群冲上来，将他围成一圈，黑雾彻底将辛誉裹住，刀剑不入。钟离乐见形势不妙，欲施法，手被站起来的钟离雪姝抓住。
钟离雪姝声音虚弱，手中力气却不退让，“爹，不能……算我求你……”
钟离乐顿了一会，狠狠甩开钟离雪姝的手，她被甩倒在地，鲜血汩汩地流。
钟离乐道：“我一生志向就要达成，谁也不能挡我。”
“爹，你真可怜。”
钟离乐不禁看向她。
“我最想做的，还是辛宁。”钟离雪姝嘴角带着笑意，胸膛渐渐平静，再无声息。
钟离乐皱着眉，盯着她，半晌才开口，“雪姝？”
无人回应。
钟离乐闭了眼，再睁开，喃喃自语道：“还有一刻钟。”
铁笼那边，一个个重伤倒地，无人能再上前，辛誉腿忽软了一下，一口血溅至雪地，即使穿着玄色衣裳，还是能够看见衣物上模糊的红晕。
他站起来，一步步强行入法阵。
阙音瞳孔微动，僵硬地抬起头。
少年红瞳与她对上，眼中带着笑意，像初见那夜，他笑着，无赖拉住她的衣袖。
又如，阿涂死前对她的笑。
他踏入铁笼，将她拥入怀中。
魂飞魄散，魂飞魄散又如何。
阙音仍僵硬地垂着双手，任由辛誉抱着，她指尖微动，眉间火焰又燃起，法阵内忽而狂风大作，鬼魂尖叫声响起，辛誉猛地放开她，捂住心口，满脸痛色。
钟离乐神色突变，法阵一旦开启，不能回头，最后关头，她竟然……
毁了，毁了。
辛誉感到无数黑雾从瞳孔中涌出，每出去一个，他的痛意便减一分。
直到他看见那些数不清的恶鬼，穿过阙音眉间，心口一震。
“你可愿留在宫中，为我弹琴？”
“阿涂，你究竟喜欢什么？”
“阿涂，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
辛誉紧紧抱住脑袋，额上冒出汗珠，突如其来的画面和声音如同针刺。
他不自禁唤了一声：“殿下。”
阙音看着他，淡淡一笑，眉眼却十分冷冽。裙上的银色凤凰，跟他梦中的紫衣逐渐融合，辛誉忍着痛，伸手想要拥住她，刹那间，眼前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金光四溢，法阵被撕裂，铁笼之中，早已无人。
第一卷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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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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