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的烟火气尚未散尽,洛阳宫城却已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御史台彻查"明堂星象图案"的风声愈紧,连带着北门学士们往日喧闹的鸾台也沉寂了许多。掖庭局值房里,杜善正对着一卷新到的《臣轨注疏》校本,眉头微蹙。
这是北门学士王珺主持修订的新本,墨香犹存,青绫装裱华美非常。作为御撰《臣轨》的权威注疏,本该发往各州郡学宫,成为士子必读。杜善奉命做最后核校,原本是例行公事,但当她读到"君臣同体"章时,笔尖却顿住了。
注文引《尚书·泰誓》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其后阐发道:"故君臣一体,犹元首股肱,心统百骸。"
字迹清峻,论证绵密,正是王珺典型的馆阁体。但杜善的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泰誓"二字上摩挲——她记得前日整理秘书省旧档时,偶然见过《泰誓》篇的残卷,其中并无此句。倒是《左传·昭公二十四年》有载:"纣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
灯花爆了一下,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若真是引错经典,这卷注疏一旦颁行天下,北门学士必将沦为笑柄,更可能被政敌攻讦为"学问疏浅"。但若上报,且不说是否会得罪如日中天的北门学士,单是质疑御前红人的勇气,就非她一个从八品典记所能承担。
"盯着注疏发什么呆?"珍珠不知何时凑过来,蜜色的手指点着那句注文,"咦?《泰誓》里有这话?我记着是《左传》里的?"
杜善心头一跳,低声道:"你也觉得?"
"我们疏勒人背汉籍不如你们,但记性不差。"珍珠眨眨眼,"去年王学士在四方馆讲学,引的正是《左传》这段。怎么注疏反倒改了出处?"
窗外飘起细雪,值房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杜善攥着笔杆,想起三日前孔司记的告诫:"北门学士如今是风口浪尖,与他们相关的文书,核验需万分谨慎。"又想起王珺月前在鸾台为她解围的温和笑容。报,还是不报?
"错就是错。"珍珠突然正色,"我祖父常说,商队穿越沙漠,错认一颗星就可能全军覆没。学问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将一本《十三经注疏》推到杜善面前,"查清楚再说。"
杜善深吸一口气,连夜调阅秘阁藏书。灯下细核,《泰誓》篇确无此句,而《左传》原文与注文几乎一字不差。更让她心惊的是,王珺将"乱臣"改为"臣",虽只一字之差,却隐去了周公自称"乱臣"的特殊语境,使文意更符合当下强调绝对忠君的氛围。
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若是后者,这微妙的改动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政治意图?
晨钟敲响时,杜善眼底泛青,面前摊着三卷不同版本的经籍。珍珠递来一碗酪浆:"如何?"
"确是错了。"杜善声音干涩,"但……"
"但怕得罪人?"珍珠嗤笑,"你当孔司记为何让你核这份注疏?"她指尖蘸着酪浆,在案上画了个圈,"北门学士树大招风,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错处今日你不报,来日被旁人揭穿,你就是渎职。"
雪光映进值房,杜善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她想起因错字被杖责的痛楚,想起孔司记说的"笔墨关乎人命"。如今这错处不在她的笔,却在更险峻的峰巅。
午时,她最终将勘误写成素笺,不署己名,只附在注疏页隙。按制呈送时,孔司记扫过那页薄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淡淡道:"知道了。"
三日后的黄昏,杜善被传唤至鸾台偏殿。王珺独自立于窗前,雪光映得他绯袍清冷。他指着案上那卷注疏,声音平静:"这勘误,出自你手?"
"是。"杜善垂首。
"为何不直接涂改?"
"卑职不敢擅动学士墨宝。"
王珺轻笑:"你可知,若此疏颁行,我会如何?"
杜善指尖冰凉:"卑职只知,注经解典,当为天下范式。"
雪落无声。良久,王珺叹道:"《泰誓》早佚,今本乃汉人伪托。我本欲取《左传》之义,又恐时人质疑典故出处,故借《泰誓》之名。"他转身,目光锐利,"但你勘得对。做学问,终究不能弄虚作假。"
他抽出一卷新稿:"已按《左传》原文重注。这份新注,由你校核。"
杜善抬头,看见他眼底的疲惫与释然。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朝堂上的每个人,都戴着无形的镣铐在刀尖起舞。
回去的路上,雪已覆满宫道。珍珠在掖庭局门口跺着脚等她,递来一个暖炉:"如何?"
"他重注了。"杜善轻声道。
珍珠琥珀色的眸子一亮:"看吧!真正的学者,到底惜羽毛。"她又压低声音,"听说今日早朝,有人弹劾北门学士'学问空疏',王学士当庭呈上新注,反倒得了嘉许。"
杜善望向巍峨的鸾台,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她终于懂得,在这紫微城中,对错从来不是单纯的是非题。但总有些底线,值得在风雪中坚守——比如笔墨的尊严,比如真相的重量。
夜色渐深,她在新注校稿上落下第一笔朱批时,忽然想起珍珠说过的话:"沙漠里的骆驼,跪下去是为了更好地站起来。"
而她今日,或许正是为这九重宫阙,守住了一颗不该湮灭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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