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七月,洛阳宫城浸泡在盛夏的溽热之中。太液池水纹丝不动,蒸腾起氤氲水汽,将紫微城的重重殿宇笼罩在一片黏腻而窒息的朦胧里。蝉鸣声嘶力竭,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却更添几分令人心浮气躁的烦乱。紫微城内,看似一切如常,太上皇仍居百福殿,皇帝日常临朝听政,太平公主府车马依旧,然一种无形的、绷紧至极限的张力,已弥漫至宫阙的每一寸角落,仿佛一点火星,便能引燃焚天烈焰。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冰山融化的水滴声嗒嗒作响,却丝毫未能驱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杜善独坐案前,指尖冰凉,即便在这酷暑时节,亦觉周身冷意森然。案头文书依旧堆积,然其内容,已愈来愈多地透出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与最后的挣扎。公主近日批阅朱批,字迹愈发凌厉跋扈,措辞常含孤注一掷的决绝;往来密函,多涉禁军调动、府邸护卫、乃至一些语焉不详的“非常之谋”;而来自皇帝一方经由鸾台、中书门下的文书,则愈发简洁冷硬,透着一种近乎猫捉老鼠般的、不动声色的步步紧逼。
杜善的心,早已沉至谷底。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嗅到了那弥漫在文书字里行间的血腥味。公主与皇帝之间,那层最后的、脆弱的窗户纸,即将被彻底捅破。清算,就在眼前。这一次,绝非以往的政治倾轧,而是你死我活的终极对决。而公主集团,在内耗、失策与皇帝的精准打击下,早已元气大伤,胜算渺茫。
她不能再等了。
是夜,值房人迹罕至,只余杜善一人借口核校积年旧档,留驻堂内。窗外月黑风高,树影婆娑,如同鬼魅摇曳。她吹熄大部分烛火,只留一盏孤灯,晕黄的光圈勉强照亮案前一隅。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排沉默矗立、承载着无数秘密的紫檀木档案柜,眼中闪过决绝之色。未雨绸缪,就在此刻。
她首先开启那存放最核心密件的暗格。并非取出,而是彻底清理。那一卷卷以密码写就的公主与各方势力的密信副本;记录着非常规财源往来、贿赂关节的隐账;涉及构陷政敌、操纵司法之事的批答底稿;乃至一些公主盛怒时口授的、未曾发出的诛心之谕……这些纸张,每一张都足以在日后成为催命符。她不再甄别,亦不留恋,将它们悉数取出,投入脚边一口厚重的铜盆之中。火折子亮起,幽蓝的火苗舔舐纸角,顷刻间化为赤焰,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与印章。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眸中无悲无喜,唯有冰冷的决断。灰烬簌簌落下,积累成一座小小的、黑色的坟茔,埋葬了一个时代最后的、不堪的秘密。
继而,她开始整理那些涉及公主府属官、以及与她交好、可能被牵连的中低层女官、宦官的个人文书。考绩评语、请功奏章、乃至一些寻常的往来便条。她仔细检视,将其中可能被曲解、放大、乃至构陷的语句,或以墨涂黑,或以刀轻刮,或直接替换为无关痛痒的寻常内容。对于几位心腹同僚,如那位曾助她核验度支、家中有老母需奉养的杨掌籍,那位负责文书传递、性情怯懦的小宦官顺子,她甚至悄然将其名从一些敏感事务的经手记录中抹去,或替换为早已调离、乃至已然病故之人的名字。动作精准而迅速,如同一位沉默的医者,在无声地剜去可能溃烂的腐肉,以期保全更多的生机。
最后,她取出一叠空白的普通公文用笺。提笔蘸墨,开始仿照公主府日常行文的笔迹与格式,伪造一批“旧档”。内容皆是些无关宏旨的府内用度核销、器物修缮记录、例行问候答谢,日期则分散填补于近一两年间的空白处。她要将这些“无害”的文书,悄然混入即将归档的卷宗之中,冲淡真实文书的密度,扰乱可能的审查视线。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际,值房的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两长一短,是她与珍珠约定的暗号。杜善动作一顿,迅速将正在处理的文书收入袖中,吹熄孤灯,悄然移至门后。
“是我。”门外传来珍珠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杜善拉开一道门缝。珍珠闪身而入,一身深色襦裙,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却散发出淡淡的火油与焦糊之气。
“都处理干净了?”杜善低声问,目光锐利。
珍珠点头,气息微促:“按你说的,这几年经我手……那些从西域来的、涉及香料、珠宝‘礼单’的底子,还有……还有与那边有关的……全烧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阿善,外面风声极紧,北门禁军增了双岗,巡逻的金吾卫眼神都不对,像是在找什么人……我们……”
“我知道。”杜善打断她,声音沉静却不容置疑,“正因如此,才要快。这些,”她指了指案上那些待处理的文书与伪造的“旧档”,“必须在黎明前弄完,混入大库。你来得正好,帮我望风。”
珍珠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将食盒置于暗处,悄无声息地滑到窗边阴影里,警惕地注视着外面寂静的宫道。
杜善重新点燃灯,继续她那无声的“篡改”与“创造”。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更漏声遥远而模糊。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她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声,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听到珍珠压抑的呼吸声,也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夜枭啼叫与隐约的盔甲摩擦声。
终于,最后一份“旧档”伪造完成,墨迹吹干,混入一堆待归的普通文书中。杜善仔细检查了铜盆中的灰烬,确认已无半点火星字迹残留,方将灰烬倒入一特制的棉布袋中扎紧。她又从柜底取出一套早已备下的、浆洗得发白的旧日宫装和一小包散碎银钱、几块便于携带的干粮,塞给珍珠。
“这个你收好。万一……万一有事,或许用得上。”杜善的声音低沉,“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咬定只是依令行事,核校文书,其余一概不知。尤其是……尤其是与我私下做的这些,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珍珠接过那微薄的“后路”,眼眶骤然一红,用力点头:“我明白。阿善,你……你一定要小心。”
“去吧。”杜善拍拍她的肩,语气恢复平静,“从后园角门走,当值的老宦官我已打点过。”
珍珠不再多言,深深看了杜善一眼,将那袋灰烬塞入食盒底层,提起盒子,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值房内重归寂静。杜善独立片刻,开始将整理好的、已然“净化”过的文书,分门别类,一一放回档案柜中。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做完这一切,她吹熄灯,推开一扇窗。夜风涌入,带着露水的凉意,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沉闷与焦糊气。
她望向东方,天际依旧墨黑,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但这最后的黑暗,注定漫长而凶险。她已尽了全力,抹去了能抹去的,保护了能保护的,安排了她所能及的后路。至于那不可抗拒的洪流何时袭来,又以何种方式席卷一切,已非她所能掌控。
未雨绸缪,绸缪的并非生机,而是在注定倾覆的巨舰沉没前,为同舟之人,尽可能多地斩断几根缠绕的绳索,指明一个或许存在的、渺茫的漂浮方向。而她自已,这名掌记女官,早已与这艘巨舰的龙骨深深铸为一体,除了与之共沉没,别无他途。
她缓缓合上窗,将渐起的风声与无尽的黑夜,关在窗外。澄心堂内,唯余一片死寂,和一种大战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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