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等我得及缅怀逝去恋爱的幼苗,日历就把我推搡着往更远的地方赶去。
学校开学了。
福州在福建省东部,临海。东南季风从碧蓝海面直直吹过来,在城市里似乎也能闻到那股海洋独有的咸腥味。
从地图上来看,与重庆几乎是隔了半个中国。
要说为什么非得折腾这么远跑来上个大学,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就像吉珠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吧。
报道第一天,还没开始上课。窝在寝室里除了玩游戏就是无所事事。室友们有的还没到,有的不知道跑哪潇洒去了。
偌大的寝室此时空荡荡,静悄悄的。门背后锃亮的镜子像一整块寒气逼人的玄冰,明明是夏天,我却被它反射的清冷孤光照得皮肤发僵,仿佛血管连同肌肉就快要蜷曲作一坨。
一股巨大的空虚感向我袭来,巨大的床帘做成的可怖黑幕笼罩住了我,使我不得思考,不得动弹。
我成了一个提线木偶。不对,甚至没有人为我提线。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没有一点工艺的破棉布娃娃。就那么被丢弃在肮脏的角落,任凭那块坚冰如何把我冻坏,任凭肚子里的棉花怎样乱飞。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当敲门声起的时候,一切却变得正常,镜子又变回了镜子。床帘又变回了床帘。
我又变成了我。只是,带着一层薄薄的,可悲的面具罢
了。
从前,我也经常戴着这张面具。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它面目可憎。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混着。
周末,一个暑气未消的晚上。我正趴在桌上耷拉着眼,画着绘图作业。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这种疑似骚扰电话的号码我是不接的。但这次我却按下了接听。
原因无他,上面的ip属地是四川,甘孜。虽然明知不可能是他,但是看到关于那个地方,那些事的字眼,我不免有一点紧张,该说是全身上下的所有血液都集中在大脑里横冲直撞,晕来转去的。
“你好,请问是齐一珣吗?”
对面开口,透过手机的声音被电流酥了一遍,有些失真。
我确信我认得这声音,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确信,死也认得!
他来自稻城温暖的灯,灯下有热烈的舞;他是雪山清冽的风,风刮过倾倒色彩的湖。
手机仿佛千斤、万斤重,我的手臂机械般僵在那里,灼热的空气从张着的嘴巴钻进嗓子眼,涩得发慌。我一时间竟忘记了如何说话。
对面看我许久没有回话,“呃,是打错了吗?对不…”
“是我,我是。吉珠,我是一珣。”
刹那间,我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他的自说自话,生怕他先一步挂了。
对面却没有声音传来。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说。
短短八个字,几乎是用尽我全部的力气。
既然神佛已经大发慈悲将我与他的细线短暂的相交,我没有一点理由不费尽心思攥紧它,我非得攥紧它不可。
无论是窒息的雪山,还是无路的荒野又或者是某个无人问津的小镇,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我想去见他。
“我在福州。我在火车站。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已经是做好向朋友借钱买车票的打算的。我设想了无数次我与他的重逢,却没想到就在这里,就这座城市,就是此刻。
我来不及仔细思索,只是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好,我三十,不,二十…不不不,我们十五分钟后见!”
学校有过火车站的公交,要三十分钟。但我巴不得立刻飞过去,打个快车,十多分钟就能到。
小轿车疾速飞驰在黝黑的沥青公路上。窗外昏黄的,苍白的路灯照进来,交替变换着我的脸。绿化带上的绿色的树,紫色的茂盛的花,正以同种速度朝我身后冲过去。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冲击着我,仿佛刚刚这光怪陆离的一切都是我做的美梦。
我生怕这梦如同脆弱不堪的泡沫,一戳就破。只想快点,再快点,至少让我见到他再醒。
十几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断。不能燃尽一柱香,也不能交上一张试卷,却可以使两条平行的线短暂相交。
我终于是到了。
我在出站口看见了吉珠。
他几乎与记忆中一样,穿的是那件蓝色夹克,一条牛仔裤。没有行李箱,只背了很大一个布包,有些旧。
他小麦色的脸上却挂着些许疲惫,又带着局促。他好像不太自在。依旧是明亮清澈的眼眸和中间黑宝石一般的瞳孔,不过眼周泛着淡淡的乌黑,眼袋也明显有些浮肿。他额头上多了块淤青,不知道在哪磕的。头发也有些凌乱,有种刚到城里来的感觉。
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告诉他。质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是有什么事是他耽搁了吗?还是在他眼里这只是个可有可无
的约定。问他为什么有我的电话。问他的联系方式,我不想再经受这样漫无目的的痛苦,哪怕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电话簿里。我想告诉他我有多想他,我思念他到发疯。我喜欢他,我…爱他!
可是,千言万语终归化作眼神交汇的一个抹微笑,只吐出一句“嗨,吉珠。好久不见!”
吉珠有些发愣,也朝我招了招手。
“你怎么来福州了?”
“说来话长,我…订了宾馆,我们去那边谈谈。”
“好。”
我就这样跟着他,刚刚听他讲话总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但又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宾馆在火车站附近,没走多久便到了。不是什么星级大酒店,却也没有到破烂不堪的样子,挺正规干净的样子。
我跟着他走到房间里面。他放下行李,坐在床边拍了拍,示意我也坐过去。
“一珣,其实那天我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我出厕所的时候,阿妈给我打了电话,说起我结婚的事。她说朋友家的卓玛很好,如果我同意的话,就定下来了。等我二十岁一满
就领证。”
“那你同意了吗?”我急切道。
“没有。那个卓玛跟我都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得了。我不喜欢,哪里来的同意。我一直都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没能上大学是我一直的遗憾。我想至少出来打打工,圆一个梦吧。其实我知道,是阿妈不想我出来,用这种方法栓住我罢了。”
吉珠顿了一顿。
“所以我跟她大吵一架。等到结束,你已经下山了……”
吉珠苦笑。
我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
“不过正是感谢那次机会,我回去之后跟家里大闹了一通,他们终于同意让我出来啦。”
吉珠突然轻松一笑,咧开嘴看着我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浮肿的眼袋和额头上的淤青。说得轻松,想必中间的困难只有他自己清楚。我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怕他觉得冒犯。
“所以,你就来福州打工顺便看海?”
“嗯,就是这样。但,也不全是哦!”
我突然有预感似的心跳加速。
“那是?”
“嘿嘿,秘密!”
吉珠一扫之前低沉的气氛,整个人又如同刚开始见到他的时候开朗了。
“好吧,那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我得不到答案,只好换一个话题。
“当时在五色海的时候你不是说给你表弟了嘛,那串数字还挺有规律的,我到这边来就循着记忆试着打过来,没想到真的是你。”
谢天谢地,把我从苦海里救出来的不是神不是佛,竟然是表弟……看来过年的时候该给他包大一点的红包了。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我想带他去看海,快十二点的夜晚,现在,马上!
“吉珠,先把行李放这。跟我去一个地方。”
“好。”
几乎没有犹豫的,吉珠立刻答应了我。
我带他上了出租车。一百多块的费用,说给就给。这大概也是我觉得花过最不冤的冤枉钱了。
天空和海面都被夜晚笼罩成了黑色,就这么一眼望过去,已经分不清天空还是大海了。或许在远方,海水已经漫到了天上,成为天河的水,水里面的螃蟹和鱼是一闪一闪的繁星。不远处灯塔还在执勤,亮白的灯光照在平静的海面上,空气显得异常温柔。
沙滩静悄悄的,只有我和吉珠两个人。我和吉珠脱了鞋,踩在绵软细腻的沙子上,海浪尖上微小的浪花化作水汽,把沙滩铺上一层潮湿的膜。半夜海面气温高于陆地,干燥清爽的陆地风从背后吹向大海。吉珠略长的头发胡乱拍打着脸颊,他用手捋了捋夹在耳后,格外开心的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谢谢你啊!我终于看到大海啦!”
吉珠侧过头,对我大声道。瓷白的月光像轻柔的薄纱,披在他不宽不窄的肩上,顺着攀上他光洁的脖颈,上面是棱角分明的下颌,再然后是被潮气打湿,略微润泽的唇。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我看呆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吻他。
我也确实那么做了。
我吻了他。
就在刚刚,就在那一瞬间,我吻了他。
一触即离。
像是碰了一块暖烘烘的玉,上面贴着一瓣胭脂色的月季,然后浸在琥珀晶莹的银耳莲子汤里。
我自己也愣住了,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吻了他,完全没有一点犹豫。
吉珠的嘴角没有了弧度,瞪大了眼睛,用手摸了摸嘴唇。显然是陷入极大的震惊。
还来不及回味,我就知道完了,我尚且不知道他对我怎么想,万一他只把我当做朋友呢?今天岂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俩就那么看着对方。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怎么会这样,明明好不容易的一次重逢,被我给搅和成这步境地,我又开始痛恨起自己来……
“对不…”我抱着必死的决心说了这句话。
但没等我说完,吉珠突然冲过来抱住我,双手紧紧扣住我的后背。
他说了一句藏语。我没听懂。
我越发的懵了。
他又用汉语说,“我回去把平凡的世界看完了,孙少平没等到田晓霞……但是…但是我的田晓霞在这里,他还在这里没有走!傻瓜,我来福州当然是找你啊!”
他带着哭腔喊出来。我感受到一滴一滴滚烫的液体掉在我肩胛的衬衫上,浸透那薄薄的一层棉麻纤维,粘腻在我的皮肤上。那液体一定是苦的,是咸的,是掺了涩的。
“你…这是在告白吗?”我放缓声音,回抱着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发了狠的无声的哭,泪水已经在我的后背浸湿了一大片。仿佛要把之前所受的所有苦累与伤心全都发泄出来。
我难以想象他在此之前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我也无心去想。因为我已从他的泪水中读懂了。我想,一定是那天的佛像帮我把心情传递给了他,使他同我一起酸涩,一起失望,再一起希望。
我再一次吻了他,绵长而热烈,缠绵又缱绻。
后来吉珠与我说,那句藏语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他说他当时与阿妈打电话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卓玛,而是我。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喜欢上我了。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真正决心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看看。
再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是感到天上与地下的海连接了起来,我和吉珠躺在温柔的沙滩上,在海天之间,时间被拉得很宽,很长……
我的一支歌到这里,也就到了尾声,可是我与他跨越海与海的故事还在继续……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山海皆可平。
最后,祝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这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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