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有女儿的人家常常会拿崔棹的妈妈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孩子:“以后不能学张家女儿,女孩子要懂得自尊自爱,找对象一定要擦亮眼睛。”
叶苏合没被教育过,但或多或少听过镇里一些人的闲言碎语。
她带着崔棹去海边玩沙子的时候,叶苏合吭哧吭哧地在沙滩上挖洞,想要把自己的脚埋进去,崔棹就在一旁卖力地帮她铲沙子。
此时刚从海上捕鱼回来的阿叔便会看似亲切地问崔棹,还用带有鱼腥味的手摸他脑袋:“张家外孙,妈妈呢?你妈妈还回来不?”
叶苏合听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妈妈说过崔棹的妈妈去外地打工,他才来外公家住的。
镇上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崔棹面不改色地继续帮她挖洞,把边缘的沙子都清扫干净,圆形的小洞便初见雏形。
阿叔觉得没意思,自顾自走了,还念念有词:“这孩子不行,问话都不答。”
叶苏合盯着阿叔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崔棹拍拍她的手臂,“进去吧,洞好了。”
有一次她偷听到爸爸他们聊天,阿嫲叹了口气说:“老张可怜啊,女儿年轻时非要跟一个外地男人私奔,结婚生孩子都不回来,结果现在离婚了,又把孩子扔回来。”
妈妈走过来加入聊天,语气里满是同情:“妈,别的就不说了,人家万一是遇到啥事了,最可怜的不还是小孩。我见崔棹那小孩,一个人怯生生地坐在他家院子里,吓得连杯水都不敢喝。”
“所以啊,我让阿合带着他多玩玩,”爸爸也叹了口气,“人生地不熟的,孩子才五岁啊。”
叶苏合不明白什么是私奔,什么又是离婚,她只是察觉出爸妈讲话时语气里的惋惜,听起来崔棹好像真的挺可怜的。
于是她加倍地对崔棹好,哪怕好奇也从不过问他家里的事。
只不过有些事即使不问本人,也能通过别人的风言风语慢慢拼凑出一点东西。
崔棹的妈妈,也就是杂货铺张爷爷的小女儿,长得漂亮,在镇里是出了名的美人。到了适婚年龄镇里许多有志青年都想迎娶她,那个年代婚姻不由得自己做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她不愿意,并且用极为难看的态度赶走了所有上门说媒的人。
起初只是板着脸不说话,再然后是躲在房间里不见人,后来演变成只要一进门就会被她像疯了一样用扫帚赶出去。
最后,她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一个外乡男人,带着他私奔了,临走前还偷了张爷爷藏在抽屉里的户口本,领完证就消失得无声无息。
六年后,她打电话回来给张爷爷,只留了两句话:我离婚了,孩子送回去帮我带。
崔棹就这样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来到了这座完全陌生的小镇。
叶苏合想起夜色里扯着妈妈衣角的小男孩,那时的她听不懂,那崔棹听懂那些闲言碎语了吗?
她拍了拍面前玩毛毛虫的崔棹,拉起他的手:“走,我带你找我阿太玩去!”
阿太有那么多子孙后代,她肯定比叶苏合更懂怎么和孩子玩。
正因为阿太子孙满堂,所以找到阿太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因为叶苏合压根不知道她今天会在哪个家!
阿太今年已经92岁了,比叶苏合一个大学生还要有活力,每天都要从街头走到街尾和经过的各家各户打打招呼、唠唠家常。这就要花费许多时间了。
接着她要抽空去子孙后代家里,雨露均沾地照拂每一位需要帮助的后代。阿太好像是个神算子,只要哪家家里有麻烦或者是吵架了,她都能第一时间出现,三两句摆平。
家族里每一个人都敬爱她,都盼着她什么时候能去家里住。
可阿太忙着呢!
她忙完人的事,还要忙别的。要给她养的花浇水讲话,阿太说万物皆有灵,不是只有人才需要被好好对待。还要去沿着路去每个庙里坐一坐,和神明们聊聊天。
阿太要说的话可太多了。
叶苏合带着崔棹一路找,终于在一棵大榕树下看到了坐在阴凉处乘凉的阿太。
“阿太!”叶苏合远远地喊了一句。
这棵大榕树老得不知道多少岁了,长长细细的藤条垂下来,阿太坐在粗粗的树干旁边,满脸慈祥地看他们俩小跑着过来。
阿太看过多少人这么跑过来又匆匆跑走呢?她和老榕树像两个孤独的老人看着人来人去,岁月蹉跎,最后留下的还是他们。
阿太冲着两个人笑,“阿合怎么来啦?”用拐杖指了指旁边的崔棹,“这是哪家孩子?阿太好像没见过。”
叶苏合回:“张爷爷家的。”她瞟了身旁的崔棹一眼,心想要是阿太像其他人一样东问西问,是捂阿太的嘴好还是捂崔棹的耳朵好一点?
阿太却仿佛明白了一切,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颗珍爱的黑话梅分给他们,笑嘻嘻地说:“来,阿太请你们吃话梅,酸甜酸甜的可好吃了。”
阿太又好像知道了叶苏合的来意,她慢慢地起身,像敲门一样用拐杖轻轻叩了一下树干,说:“我走了老朋友,我带俩小孩玩去了。”
又对着两个小孩说:“走吧,跟紧阿太。”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垂垂老矣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跟在身后的两个小孩踩在她长长的影子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阿太将他们带到一汪池塘边,等待的有一群鹅黄色的小鸭子,正小声嘎嘎嘎地乱叫。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叶苏合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唱起来,“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石头问:“这是什么歌?还挺朗朗上口的。”
“数鸭子歌。此情此景,很难不唱。”
阿太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把鸭子们往前面赶,鸭子们还真乖乖往前走了。
“喏,这个赶鸭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俩了。”阿太把木棍给叶苏合,又拿了一根给旁边的崔棹。
崔棹面上不显,眼睛却新奇地跟随鸭子们的步伐,寸步不离地跟在它们身后。
叶苏合用棍子在后面挥一挥,小鸭们像看懂指示那般朝挥动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崔棹在叶苏合的鼓励下也小心翼翼地试着挥,小鸭们果真乖乖地改变方向!
崔棹惊讶地回头和她对视,叶苏合笑着对他眨眨眼。
她估摸着自己小时候应该也是赶过鸭子的,保不齐还凶悍地抓起它们脖子抱在怀里跑走,时间太久远了后来连小鸭都没见过,净天天喝鸭汤了。
排在最末尾的那只小鸭子总是掉队,崔棹见状把它往前推一推,小鸭子被推着走了两步,又渐渐散漫起来,毫无组织和纪律。
崔棹哪能同意此鸭如此堕落,生怕一个不留神走丢了。一直坚持拿腿推它,让它跟上大部队。
“真真是赶鸭子上架啊,”叶苏合跟石头感慨,“你知道那鸭子像谁吗?”
“像谁?”
“跑步时的我。”叶苏合对崔棹如同教官训练新兵蛋子的动作实在太过熟悉,上学时他就是这样对跑步态度消极的叶苏合的。
那只小鸭子没有生气,而是绕到崔棹的另一条腿边,用浅色的嘴巴轻轻啄他的腿。
崔棹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瞪大眼睛向阿太求助。
阿太乐了,“看来它喜欢你啊孩子,喜欢才会啄你,你可以摸摸它的头。”
崔棹真慢慢地蹲下去,抬起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擦干净了才小心地碰一碰,当指尖触碰到它毛茸茸的脑袋时,崔棹内心惊喜地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柔软的、温热的、生机勃勃的。
他不自觉回头看向身后的阿太和叶苏合,两人正对着他暖暖地笑,于是他不由自主也咧开嘴笑起来。
天色渐暗,赶回家吃饭的人们就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先是一群鸭子整齐地排队往前走,后面是两个拿木棍的小孩跟左右护法似的走在两边,眼睛紧紧地盯住每只小鸭。
队伍的最后是一位拄着拐杖慢步的老人,她偶尔分神指挥一下前方交通,更多的是背着手和路过的人打招呼。
叶苏合把鸭舍的门打开,小鸭们便有序地排队走进去,崔棹细心地数了数量,进一个数一个,确保一只都没丢才把门关上,还拿了块石头抵住。
“孩子们做得好,”阿太笑着表扬他们,“小鸭子这么小需要人赶着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再大点等到长出白色羽毛就不用了。你们俩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叶苏合孩子气地举起手:“报告阿太,我可以!”
崔棹则是抿着嘴不说话。
最后他是被叶苏合拉着跑回去的,还没到就听见大人们围在外公家院子里聊天,白炽灯下笼罩的每一个张面孔都那么陌生,他们讲的方言像是另一个国度的语言。
其中一个奶奶转头看到他们,怒气冲冲地把叶苏合叫走了,“叶苏合!饭都要凉了你又跑哪里玩去了!”
崔棹经过她家门口时偷瞄到她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叶苏合正在挨骂,圆桌上方是一盏橘黄色的暖光灯,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很温柔。
崔棹忍了很久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掉下来,一颗接着一颗止也止不住。
他垂着脑袋边哭边磨蹭进外公家,穿过吵闹的院子,听到有人喊了句:“回来啦?快来吃饭。”
一抬头是外公系着围裙手里端了盘菜,见崔棹满脸的眼泪,朝他招招手:“进来。”
外公拿着纸有些笨拙地帮他擦眼泪,蹲下身和他对视,崔棹听见这个刚见了两天的人用别扭的普通话说:“崔棹,我是外公,你是我女儿的孩子,这里是你妈妈的家,也是你的家。”
过了好一会儿,崔棹才点点头,小声叫了声:“外公。”
小鸭子找到了家,崔棹也是有家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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