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响自从任务归来后，便一直被关在S局的秘密审讯室里。
整间屋子没有窗，只有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头顶一束白炽灯光。
苏云响坐在桌前，两眼布满血丝，脸上还挂着刚出完任务时的伤口没来得及处理。
他拒绝见任何人，一言不发，似乎在自己的周身边筑起了坚不可摧的城墙，不与任何人交流。期间，H局的局长文森多次派任务评估检查组与霍利斯进行交涉，霍利斯不得不将一个又一个心理评估师塞进秘密审讯室里，没有任何人能撬开苏云响的嘴。
怎么办？总不能拿枪顶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自己的PTSD，对他强行采取封闭式心理治疗？
霍利斯站在单向玻璃外观察着苏云响的一举一动，此时身后响起漫不经心的声音：“没法拿枪了？”
霍利斯回头，望见了明溪那似是而非的表情。
这是一个从骨子到眉眼都透着纯净和优雅的人，头发打理得很精致，戴着金丝框眼镜，白净得像块玉石，身上的西装有些松垮，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些漫不经心。
眼神，他的眼神穿过眼镜片，落在霍利斯的表情上。
霍利斯即刻就感到一阵厌烦。他不喜欢明溪，尤其是他看向任何人的那双眼睛，眼角微扬，眼皮泛着一种稚嫩的桃红色，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无辜忧愁，而随着说出的话，又有种睥睨一切却静若处子的跳脱感。相对于H局（康健局）那位老态龙钟的局长文森，他的这位手下是更让霍利斯忌惮的一个狠角色，对于人心的预判和阴谋的感知，明溪一向游刃有余。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才25岁。
霍利斯心知肚明，身旁的这位年轻的精神分析师，迟早会成为H局抗衡S局的重要资本。
也就是霍利斯将来的绊脚石。
“是，他一直认为自己误杀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对S局下派的任务反抗情绪很大。”
但此刻没办法，如果让苏云响恢复正常，重新投入下一次危机预防任务中，只能让明溪为他进行心理干预治疗。霍利斯只能耐着性子忍受明溪审判一样的目光。
明溪点头了然，又有些玩味：“有意思，一名特工，竟然会具备如此庞大缜密的自省系统。换句话说，霍利斯局长，他是个有良心的人，怪不得您如此器重他。”
“年轻人，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明溪嘴角微扬，“您太敏感了，我的意思是，苏云响如果在您手中用得好，将是一名永远不会背叛的战士，也是相比那位亚瑟而言，更加锋利的一把刀，不是吗？”
霍利斯心思被看穿，掩饰心中恼怒。
“你们文森局长前后已经派来四个废物，都无一例外地被他赶出了审讯室，你有办法吗？”
明溪两手插兜，笑容里透着些戏谑。
“当然。”
“希望你别砸了H局的招牌。”
明溪干笑了两声，丝毫不理会霍利斯的戏谑。
“我需要一杯热牛奶，一把装满空弹壳的枪。”
明溪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请您把整个审讯室的一切监控监听设备全部切断，接下来我与苏云响的交谈只能有我跟他两人知晓——我要和他建立一处绝对私密的相处空间。”
为了表示自己的方式不容反驳，他又朝霍利斯微微颔首：“谢谢您的理解。”
明溪将枪揣进后腰，端着一杯牛奶，礼貌地敲响审讯室的门。
不等门内回应，他便推开门走了进去。确定屋内所有监控摄像头的红色灭掉后，他将牛奶放到桌上。
苏云响憔悴不堪地坐在床边，两手耷拉在膝盖上，对来者没有任何反应。
“你好，苏云响，我是明溪。”
明溪说罢，走到苏云响的面前，俯身抬起右手，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手。触碰到对方手指时，明溪眉头一皱。
太冷了，像半只脚踏入坟墓中的人。他的状态太糟糕了。
苏云响抗拒地抽回手，明溪于是迅速起身，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在他面前的桌旁脱下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坐了下来，用手轻轻松了松领带，两腿随意交叠着。
“好了，现在我感觉放松了。你需要我怎样帮助你？”
苏云响诧异抬头，望见明溪如水一般温和从容的面容，以及故作漫不经心的姿态。
“帮我？”苏云响喉咙里发出冷哼，“说得好像是我邀请你来的。”
不愧是文森带出来的副手，跟整个H局的作风一样，惯会说漂亮话。
“我想你心里是知道的，在S局，一个无法拿枪的战士，等待他的，往往只有一个结局。”
苏云响望着灭掉红灯的监控摄像头，意识到霍利斯在“让明溪来对我进行心理干预”这件事上做了最大程度的让步，同时也意识到，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将不得不与这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滑头共处一室，无从逃避。
“是吗？不如你来告诉告诉我，我会有怎样的结局？”
“你是一名特工，为危机预防小组执行过无数次秘密任务，你不会觉得霍利斯局长能放任你功成身退，卸甲还乡吧？”明溪两手一摊，发出一声简短的笑。
苏云响透过单向玻璃，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与明溪的戏谑笑意，他下巴朝两人的影子方向努了努，知道玻璃后面，霍利斯正在看。
“真奇怪，我将来何去何从，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从H局大老远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
“嗯……苏云响，你这态度可让我有点伤心了呢。让我猜猜，失眠，梦魇，你的心魔是什么？我看过你任务现场记录仪，原本要将萨沙拉出枪战现场的人是你，而亚瑟先你一步去解救那个假人质……”
“别说了！”
“被一枪爆头的人本来应该是你……”
“我叫你闭嘴！”
“而你故意调转枪口方向射杀萨沙，就是要她死……”
“不……”
“她上不上军事法庭接受审判不重要，你那一刻，被亚瑟的死冲昏了头，甚至没注意到她的肚子……”
苏云响猛地起身，一把薅住明溪的领带，将人拖到自己面前，怒目圆睁，从牙齿缝里挤出最后的警告：“我现在的状态可不算稳定，我最后提醒你一句，在这里故意激怒我，并不是什么上上策。”
明溪仰着头，用一双染了些许红色的眼尾轻轻睨着苏云响，任由对方的一只手扣住了自己的脖颈，情绪毫无波动：“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特工，你有点冲动呀。”
苏云响松开手，短暂沉默，指尖颤抖起来，他心中的愤怒有些难以压制，他察觉到明溪的戏谑与玩弄，目光从他身上转向了门的方向，默不作声，就像是等待对方自动离开似的。
明溪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起一根手指，有些俏皮地冲他摇了摇，嘴角上撇，表示自己目前为止没有迎接对方逐客令的打算。苏云响注意到他打着发蜡、根根分明的背头，像是一个强装大人的男孩儿在这里故作深沉，他说着最现实直白的话，开篇就将真实的结果摊在自己面前，而不像其他的心理咨询师那样虚与委蛇佯装关心。
这么多天来，苏云响第一次对一个走进这间审讯室里的人产生了些微的兴趣。
“你叫明溪？”
“嗯。”
苏云响的思维从情绪中抽离出来，视线转向墙上灭掉红灯的监控。
“你不像是来帮我的。无论霍利斯打算怎么处理我，都是我们S局内部的事情，我是随时可以人间蒸发的。”
“你宁可人间蒸发，也不想自己走出这间秘密审讯室？”
“明溪，你听着，如果你不能给我出一份无法执行任务的评估报告的话，最好不要再跟我废话。什么自省，愧疚，幸存者心理，都是扯淡，回去告诉霍利斯，他再找多少心理师过来都没有用，S局，我一定要离开。我不干了！”
明溪认真地盯着苏云响，几秒钟后，他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
苏云响更加恼怒。
不料明溪直接站起身来：“好吧，我老老实实给你出报告。”
他说罢就要朝门外走，走出去一步——
“不干了？你是三岁小孩儿么？说撂挑子就撂挑子？L3026年，E局奉命去西岳区的地质勘探小组，因为泄露了稀有金属矿区的坐标，整队连同驻扎的帐篷被一辆重卡直接碾成了肉饼！L3027年，F局调查银行行长贪污事件无果，被派去的秘密调查组直接全组消失！一个无用的特工，随时都会被S局直接抹去，你连墓碑都不配刻有姓名！哦，我忘了，你的队长亚瑟，我记得你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你猜霍利斯是怎么为他料理后事的？”
苏云响听到亚瑟的名字，心中剧痛，他徐徐站起身来。他比明溪高出半个头，身材壮硕魁梧，阴影罩住对方，他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随即一步步朝他走去。
“你不配提起他的名字！滚出去，你敢再多说一个字惹怒我，我就在这里掐死你！”
随着苏云响的步步逼近，明溪右手伸向后腰间，迅速掏枪，枪口指向苏云响。
“这里的监控已经被关掉了，我不介意上演一场你任务失败自杀身亡的戏码。”
话音未落，明溪感到手中一紧，几乎是一瞬间，枪柄直接从自己手中转到了苏云响的手里。
苏云响枪指明溪，声音从牙缝里渗出来：“你、在、威、胁、谁？”
明溪两手举起，做投降状，后退一步。
“啧，打不过打不过，我投降……或者，你可以试着开枪。啊，瞧我，忘了你故意打死了一名孕妇，连同害死了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没办法扣动扳机了，那叫什么来着，应激障碍？”
苏云响握枪的手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不敢开枪了？懦弱了？胆怯了？”
苏云响：“别逼我！”
明溪又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像在逗弄宠物一般玩弄着面前的苏云响。
“逼你又怎……”
苏云响抓着枪柄的手青筋暴起，他一把拉动安全栓，枪口转向一旁的单向玻璃，扣动扳机，出枪果决——
啪啪啪啪啪啪！
苏云响对着那防弹玻璃，直接将弹夹打空。
地下弹壳飞溅，苏云响喘着粗气，这才意识到，全部都是空包弹。
明溪收起笑容，他变得冷静，理智，客观，专业。
“看来我们顺利解决了你的第一个困难。”
明溪抬头，看到审讯室墙上的监控器再次亮起红灯，他知道时间到了。
他将西装外套随手搭在臂弯，走到苏云响面前，带有试探性地轻轻给了他一个简短的拥抱。苏云响错愕得并未拒绝。
明溪凑到他耳边，低声呢喃了一句：“如你所见，我只是来帮你扣动扳机，不是来拯救你脆弱可悲的心灵的，把牛奶喝了，今天的诊疗到此结束。苏云响，让我们再见吧……到时候，咨询费用我给你打一折优惠。”
在明溪走出审讯室的那一刻，观察室外的霍利斯分明在单向玻璃里，看到苏云响的眼眶湿润了。
走廊里，明溪淡定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有些洁癖地将那块方帕丢到垃圾桶里。霍利斯的视线从单向玻璃转向明溪：“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如你所见，他现在可以扣扳机了，对你而言，问题已经解决了不是？”
“远远不够。”
“当然不够，”明溪的表情冷下来，带着些许责备，“他在一场任务中遭遇屠杀失去了全部队友，自己还因崩溃失手害死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你以为让他扣动扳机能改变什么？他后续还会有可能存在一系列问题，有可能会酗酒、惊厥、逃避现实，就连碰毒品也不是不可能。还有，霍利斯局长，没人会喜欢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关在一间玻璃房子里供人监测审视，我还是建议你给他放个长假，随他休息一段时间。”
在明溪揣兜离开走廊的刹那，霍利斯透过单向玻璃看到，苏云响拿起桌上那杯热牛奶，喝了下去。
目前为止故事不算复杂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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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法拿枪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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