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的赵家大宅,枕着一湾清亮的河水。这河原叫浣花溪,是前朝文人题的名,宅里人嫌这名字太文气,叫得久了,索性直呼其为“小溪”。河身不宽,水面平得像块未磨的镜,映着两岸白墙黑瓦,天光云影都被裁成了方方正正的碎片。偶尔有乌篷船划过,橹声咿呀,能惊起一串燕雀,便是这溪水畔为数不多的喧嚷了。
赵家是这小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可赵老爷四十岁上才盼来个孩子,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儿。那天从老爷到家丁,脸上的愁云都散了个干净。赵老爷抱着襁褓里的婴孩坐在廊下,看溪水绕着宅子拐了道柔弯,阳光落进水里,碎成满河金鳞。
“生在溪水边,就该跟这水似的灵秀。大名叫砚溪,赵砚溪,”赵家老爷眼角褶子都笑开了花,低头对怀里的婴孩软声说,“乳名就叫小溪,跟这河一个名儿,好不好?”
小女婴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没哭,反倒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赵砚溪就真的像条小溪似的,在潺潺水声里长大了。她的摇篮放在窗边,夜里能听见溪水拍岸的轻响;学步时牵着老妈子的手,沿着河埠头的青石板蹒跚,鞋尖总沾着带水汽的青苔回家;稍大些,便搬个小板凳坐在后院的溪滩上,看流水载着落花往远处去,能定定看一下午。
溪滩是赵家后院的一块浅滩,青石板铺到水边,被常年的水汽浸得发亮。滩上长着丛芦苇,风一吹就沙沙响。
民国十四年的夏天,日头格外的毒,把溪滩的石板晒得发白。赵砚溪刚过六岁,穿着月白软绸小褂,蹲在滩边看蝌蚪在瓷碗里游。她白藕似的腕上晃着两串金镯子,叮铃叮铃地响,惊得碗里的蝌蚪直打转。她看得入神,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腕一松,“扑通”一声,瓷碗脱了手,顺着水流漂远了。
“哎呀!”小溪急得站起来,踮着脚想去够,绣鞋的鞋尖刚沾湿了水,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有人扎进了水里。
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转身就要跑开去寻人,却见水面倏地荡开一圈圈涟漪,又是“哗啦”一声,冒出来个**的脑袋。
那是个半大少年,看着不过十岁光景。他在水里动作灵活得像尾鱼,手一伸就捞住了碗,拧身时带起的水花溅在她绸裤上,凉丝丝的。
赵砚溪愣愣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少年。他手里稳稳地攥着那只瓷碗,碗里的蝌蚪还在游,踩着水往岸边走,小腿上沾着河底的软泥,粗布短褂湿透了,贴在身上,能看见薄薄的肩胛骨。
“你的碗。”他走到滩边,把碗递过来,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润。
赵砚溪这才看清他的脸。他一手攥着那只碗,一手拧着褂子上的水。水珠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下来,正好落在他鼻尖上,那鼻梁又高又挺,像是山脊清晰的轮廓线。下巴的线条也利落,带着点少年人独有的倔强劲儿。小溪悄悄盯着他看,他却像没察觉,指尖捏着褂角,一下下拧得认真。
“谢、谢谢大哥哥。”她红了脸,伸手去接碗,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指。他的手很凉,带着溪水的寒气,指腹上还有层薄茧,像溪滩上被水冲了多年的沙砾。赵砚溪心里莫名一跳,慌忙把碗抱在怀里,往后退了半步。
少年没在意,转身往滩边的柴堆走。那里放着半筐刚砍的柴,他弯腰去拎,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很紧。走到柳树下时,他忽然停住脚,弯腰从滩边捡了块扁平的石片。
赵砚溪以为他要扔过来,谁知他手腕轻轻一抖,石片“嗒”地一声擦过水面,飞出去老远。她还没看清,石片又“嗒”地跳了一下,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直到第五下才晃晃悠悠沉进水里,惊起一圈圈滩漪。
“你、你会打水漂!”赵砚溪看呆了,手里的碗差点又掉下去。在她幼小的认知里,这一手功夫简直比戏班子翻跟头还好看,石片在水面上飞的时候,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托着它。
少年没回头,只“嗯”了一声,拎着柴筐往柴房走。粗布褂子上的水顺着衣角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串湿痕,与方才他流露出的那一点少年心气一同被太阳晒干,只留下一小片淡淡的水渍。
这是赵砚溪第一次见谢桉。后来家里的吴妈告诉她,这是老爷新收养的孤儿,爹妈没了,从乡下找来的,以后就在赵家做长工。
“长工是什么?”赵砚溪趴在窗台上,看谢桉跟着老长工学劈柴。他站在柴房门口,背对着她,手里的斧子举得高高的,落下时却很稳,“咔嚓”一声,木头就裂成了两半。他劈一会儿,会停下来歇口气,目光不经意扫过后院,看见她时,也只是顿一下,又低头继续劈柴。
“就是干活的下人。”吴妈给她梳着双丫髻,语气里带着点告诚,“少小姐以后要离他远点,身份不一样,免得被老爷知道了说你。”赵砚溪没听懂,只觉得谢桉劈柴的样子好看。他不像家里的其他下人那样总低着头,脊梁骨挺得笔直,像后院那棵树,就算被风吹弯了,根也扎得稳稳的。
从那天起,赵砚溪总爱往柴房附近跑。她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廊下,手里捧着本先生布置的读物,眼睛却盯着谢桉。他劈柴,她就假装看书;他去溪边洗衣,她就拿着绣花绷子坐在河埠头,看他把粗布衣裳浸在水里,用木棒捶得“砰砰”响,水花溅起来,打湿了他的裤脚。
谢桉话很少,一整天也说不了三句。赵砚溪跟他说话,他总是“嗯”“是”“好”地应着,从不多说一个字。可她还是喜欢跟他待着,听他劈柴的声音,听木棒捶打衣裳的声音,甚至听他走路时草鞋蹭过青石板的声音。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因他是这偌大宅院唯一与她年龄相仿的玩伴。
而大多数时候,谢桉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笑闹,像她身后的影子。
这天午后,日头正毒,赵砚溪又坐在廊下。她故意把手里的绿豆糕掉在地上,滚到谢桉脚边。
“哎呀!”她叫了一声,假装要去捡。
谢桉刚好劈完一捆柴,弯腰捡起绿豆糕,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递还给她:“脏了,别吃了。”
“给你吃吧。”赵砚溪从手帕里掏出块干净糕点,往他手里塞,“我不饿。”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绿豆糕,又看了看她。她的眼睛很亮,像溪水里的太阳,带着点期待。谢桉沉默了会儿,接过去,掰了一半塞进嘴里,慢慢嚼着:“谢谢小姐。”
“什么小姐呀?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干嘛这么叫我。我明明有名字的。”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叫赵砚溪,你可以叫我小溪。我爹说,我跟这河一个名儿。谢桉,你名字里的‘桉’是‘安静’的‘安’吗?”
“不是的,小姐。”他说,“是木字旁,桉树的桉。”
“桉树是什么树?”
“山里的树,长得高。”
赵砚溪没见过桉树,只见过溪水。她想象着桉树的样子,大概像谢桉一样,长得高高的,很直。
那以后,谢桉偶尔会跟她说几句话。她问他乡下是什么样的,他就说有很多田,有会叫的青蛙,还有比溪水宽的河。她问他为什么会打水漂,他说乡下的孩子都会,练多了就会了。
“那你教我好不好?”赵砚溪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她的袖子是软绸的,他的是粗布的,蹭在一起有点糙。
谢桉刚想说话,吴妈就提着水壶过来了:“少小姐,该回屋练字了。”语气里带着点警告,眼睛还瞟了谢桉一眼。
谢桉立刻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地面:“小姐,我先去干活了。”
赵砚溪嘟着嘴被吴妈拉走,回头看时,谢桉已经拿起斧子,又开始劈柴。阳光照在他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柴房的墙上,像一幅沉默的剪影。
入秋以后,天渐渐凉了。赵砚溪学完字,常去后院的溪滩坐着。那里有丛芦苇,风一吹就沙沙响,像在跟她说话。她会捡些漂亮的石子,或是折只纸船放在水里,看它们顺着水流漂远。
这天她正蹲在滩边折纸船,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谢桉。他刚喂完马,手里还拿着把草,站在芦苇丛边,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你怎么来了?”赵砚溪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手忙脚乱地把刚折好的纸船放进水里。
“老爷让我清理溪滩的落叶。”他说,拿起墙角的扫帚,慢慢扫着地上的枯叶。
赵砚溪看着他的背影,正犹豫着怎么引他多说两句,忽然想起昨天邻街的胖小子抢了她的纸船,还推了她一把。她还没告诉爹娘,却迟疑着望向这个只比她大四岁的少年。
“昨天,”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小胖抢了我的船。”生怕他不知道她在控诉谁,她又委委屈屈地补了句,“就是邻街的小胖。”
她口中的小胖便是王记布庄的小少爷。谢桉扫地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下次他再抢,你就吹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
赵砚溪接住一看,是枚铜哨,磨得亮亮的,上面还系着根草绳。哨子不大,刚好能握在手心。
“这是什么?”
“我做的,能吹响。”他说,“你一吹,我就听见了。”
赵砚溪把铜哨放在嘴边,使劲一吹。“嘀——”的一声,清亮得像溪水流淌的声音,惊得芦苇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谢桉被逗笑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牙齿,白得像溪底的卵石。赵砚溪还是第一次见他笑,看得愣住了。
“小姐别吹了,被老爷听见不好。”他赶紧说,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赵砚溪把铜哨放进荷包里,摸了摸,硬硬的。她看着谢桉继续扫地,眼睛不由得弯了起来。
没过几天,那胖小子又来了。他看见赵砚溪在折船,一把抢了过去,还推了她一下。赵砚溪没哭,从荷包里摸出铜哨,使劲一吹。
“嘀——”
刚吹完,谢桉就从柴房那边跑了过来。他手里还拿着劈柴的斧子,看到胖小子推赵砚溪,眼睛沉了沉,却没说话,只走到赵砚溪身边,把她扶起来。
“他抢我的船。”赵砚溪委屈地说。
胖小子见谢桉拿着斧子,有点怕,却还是嘴硬:“她的船漂到我家那边了,就是我的!”
谢桉没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赵砚溪。是只竹编的蜻蜓,翅膀是用细竹篾编的,透着光,像活的一样。
“这个给你。”他说。
赵砚溪眼睛一亮,接过来:“真好看!”
胖小子看了,也想要,伸手就去抢。谢桉侧身一挡,正好把赵砚溪护在身后。他比胖小子高半个头,站在那里,结实得像堵墻。
“这是给小姐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劲。
胖小子被他的眼神吓住了,嘟囔了几句,转身跑了。
“谢谢你,谢桉哥。”赵砚溪举着竹蜻蜓,高兴地转了个圈。蜻蜓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影子落在谢桉的背上,像只真的蜻蜓停在那里。
“小姐,不能那样叫我……”谢桉耳尖微微发红说,把斧子扛在肩上逃也似的离开了,“我去干活了。”
赵砚溪看着他走回柴房,心里暖暖的。她举着竹蜻蜓,跟着他走到柴房门口,看他劈柴。他的动作很稳,斧子落下的声音很有节奏,“咔嚓”,“咔嚓”,像在跟溪水的声音打拍子。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赵砚溪得了场风寒,躺在床上不想动。吴妈守在床边,给她盖了厚厚的被子,说什么也不让她出去。
“我想出去玩。”她蔫蔫地说,看着窗外的溪水。
“等好了再去,小姐听话。”吴妈说,给她端来药碗。
药很苦,赵砚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正不想喝,忽然听见窗外有响动。她掀开窗帘一看,谢桉站在窗外,手里拿着个草编的蚱蜢,正往窗台上放。
看到赵砚溪望过来,他愣了一下,赶紧把蚱蜢放下,做了个嘘的手势,转身就走。
赵砚溪笑了,拿起草蚱蜢。蚱蜢的腿是用细草编的,还能活动,像在跳。她把蚱蜢放在枕边,觉得药也没那么苦了。
病好以后,赵砚溪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谢桉。他正在后院喂马,看见她来,手里的草料顿了顿。
“我的病好了。”她说。
“嗯,看出来了。”他说,把草料放进马槽,“小姐气色好多了。”
“你的草蚱蜢很好看。”
他的耳朵红了,没说话,继续喂马。马甩了甩尾巴,溅了点泥在他裤脚上,他也没在意。
赵砚溪蹲在马厩边,看马吃草。这匹马是爹新买的,很高大,毛是黑色的,发亮。
“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起。”
“叫小黑吧。”她说,“跟它的毛一样。”
谢桉没反对,算是同意了。
自那以后,赵砚溪常来马厩看小黑。谢桉喂马的时候,她就蹲在旁边,给他讲先生教的诗。她讲“床前明月光”,他静静地听;她讲“春眠不觉晓”,他就说春天的草长得快,马爱吃。
有时候赵砚溪讲着讲着就困了,靠在马厩的柱子上睡着了。谢桉会把自己的粗布褂子脱下来,轻轻盖在她身上。褂子上有柴火气,还有点皂角的味道,赵砚溪睡得很安稳。
后来有一天,吴妈来找赵砚溪,正好看见她睡在马厩里,身上盖着谢桉的褂子,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把赵砚溪叫醒,把褂子扔给谢桉,冷冷地说:“谢桉,你是下人,该懂规矩。少小姐金贵,哪能穿你的脏衣裳?”
谢桉捡起褂子,叠好,低着头说:“是,我知道了。”
赵砚溪想说“不脏”,却被老妈子拉走了。走的时候,她回头看谢桉,他还站在马厩门口,手里拿着叠好的褂子,背挺得笔直,却没看她。
从那天起,谢桉开始躲着赵砚溪。她去找他,他就说在忙;她故意把绿豆糕掉在他脚边,他也不捡,只当没看见;她吹铜哨,他也没来。
赵砚溪很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蹲在溪滩边,看着水里的倒影,眼睛红红的。
“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她看见谢桉从溪边走过,跑过去拦住他。
谢桉停下脚步,却不看她,只看着溪水:“吴妈说得对,我是下人,不该跟小姐走太近。”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玩!”赵砚溪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他挣了挣,没挣开,声音有点急:“小姐,别这样,被人看见不好。”
“看见怎么了?”赵砚溪的眼泪掉了下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谢桉的目光望向她的泪水,轻轻叹了口气。
她皮肤很白,不是那种病气的白,是被江南的水汽泡透了的,透着点粉,像刚剥壳的菱角,那是常年不见风霜、精心养出来的莹白细腻。小姐的一双眼睛生的最好,大而明亮,黑葡萄似的,看人时毫无杂质。
他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不自觉便败下阵来,率先缴械投降,他轻声说:“我不讨厌你。”
谢桉想,她是与众不同的。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种被保护得太好、对世事懵懂的天真。像从未被风雨侵袭过的花房里的名种,娇嫩得让人只想把她护在手心,不忍让她沾染半分尘埃。
“只是……我们身份不一样。”他说,“小姐是小姐,还是不要……”
不等他说完,赵砚溪已被那句“不讨厌你”哄得高兴了起来,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火腿月饼递给他。“谢桉哥,这个给你。”她的眼睛亮亮的,“很好吃。”
谢桉想说的话就这样咽了下去。他垂眸看了看月饼,又看了看她,接了过来,却只掰了一半放进嘴里,把另一半还给她:“够了,小姐吃吧。”
“为什么只吃一半?”
“我吃一半就够了。”他说,转身往柴房走。
赵砚溪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握着那半块月饼,觉得有点难过。她不懂什么叫身份不一样,只知道谢桉好像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看不见的线,心里像被溪水里的石子硌了一下,闷闷的。
冬天来得很快,溪水结了层薄冰。赵砚溪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廊下晒太阳,看谢桉在院子里扫雪。他穿着件旧棉袄,动作很轻,扫帚划过雪地,发出“沙沙”的声音。
十二岁的赵砚溪已经长高了些,先生教的《大学》也能背下来了。但她还是喜欢蹲在溪滩边,看溪水结冰,看芦苇丛被雪盖住。
而远处的风里,已隐隐传来些不寻常的动静。有时会看见穿军装的人骑马从镇口经过,有时会听见大人们在书房里压低声音说“东北”“打仗”,谢桉劈柴的间隙,会望着镇外的方向出神,手里的斧子停在半空,眼里的光,比看她时沉了许多。
这天她正在后院待着,忽然听见柴房里有声音。她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谢桉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张报纸,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在看。报上“抗日”“救国”的字很大,他用指尖划过,像在认一个很重要的人。
“你在看什么?”赵砚溪推开门,走了进去。
谢桉吓了一跳,赶紧把报纸折起来,藏到柴堆里:“没什么,一张旧报纸。”
“上面写的什么?”赵砚溪好奇地问。
他沉默了会儿,说:“写的打仗的事,日本人在欺负我们。”
“日本人是谁?”
“是坏人,想抢我们的地。”他说,眼睛望着窗外,那里能看见远处的城墙,“他们要来了,这里就不安稳了。”
赵砚溪听不懂,只觉得他的语气很沉,像结了冰的溪水。
“他们要是来了,那怎么办?”
谢桉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很认真:“真到了那一天,总得有人挡在前面。不能让这片土地、这里的溪水都染了脏。”
赵砚溪还是不懂,但她记住了这句话。她看着谢桉把那张旧报纸从柴堆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折好,夹进一本破旧的《三字经》里。那本书是她小时候的,早就丢了,却不料被他捡去,书页的边角都被磨圆了。
“你认识字?”她惊讶地问。
“认识几个,以前村里的先生教过。”他把书放进怀里,拍了拍,像是藏了个宝贝,“小姐该回屋了,外面冷。”
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疏离,赵砚溪却没像往常那样闹脾气。她走出柴房,雪落在脸上,有点凉。回头看时,谢桉正蹲在柴堆前,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着,像座沉默的小山。
那年冬天过得格外慢。赵老爷开始加固院墙,家丁们也拿起了木棍操练,整个城里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赵砚溪听老妈子说,城外的兵越来越多了,有些地方已经打起来了。
她去找谢桉的次数越来越少。不是不想去,是他总在忙——要么跟着家丁们操练,要么在修院墙,要么就在柴房里看他捡来的报纸。他的话比以前更少了,眼神也越来越沉,像结了冰的溪底。
有一次,赵砚溪看见他在磨一把刀。不是劈柴的斧子,是把短刀,刀刃很亮,被他磨得能照见人影。他坐在柴房门口的石阶上,低着头,神情专注,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下颌线照得很清晰。
“你磨刀做什么?”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问。
谢桉抬起头,把刀收进鞘里,藏进怀里:“防身用。”
“防谁?”
“坏人。”他说,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向远处的城门,“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了。”
赵砚溪突然有点怕。她想起谢桉说的“日本人”,想起家丁们操练的样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走到谢桉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蹲在石阶上,看着溪滩上的雪一点点融化。
“谢桉哥,你会走吗?”她小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抖。
谢桉沉默了很久,久到赵砚溪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开口:“不知道。但只要还在这儿,就会守着。”
“守着什么?”
“守着溪水,守着……该守的东西。”
雪开始化了,溪水潺潺地流着,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赵砚溪把冻红的手缩进袖子里,偷偷看了眼谢桉。他还在望着城门的方向。
溪水还在流,梧桐叶落了又长。谢桉的肩膀越来越宽,赵砚溪的辫子越来越长。他们的影子在溪滩上偶尔叠在一起,风一吹就散了,像两朵不肯挨得太近的云。
春风吹绿了溪滩的芦苇时,赵砚溪十四岁了。老妈子开始给她束更复杂的发髻,先生教的功课也从《论语》换成了《礼记》。她蹲在溪滩边的时间少了,更多时候是坐在窗边,看谢桉在后院里干活。
十七岁的谢桉已经长开了,眉眼清俊,挑水时肩膀绷出好看的弧线。赵砚溪见过城里照相馆里挂的明星照,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可总觉得不如谢桉耐看。他的好看里,有溪水的清,有土地的实,是被日头晒透、被汗水浸过,反倒透出的那种亮堂。
她把手里的石子扔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绣鞋尖。她听见身后的斧子声停了,知道谢桉在看她,却故意不回头。这两年他的话越发少了,可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比以前深沉,像浸在水里的石子,沉甸甸的,落不到底。
“小姐,石头凉,别蹲太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去年更低了些,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赵砚溪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转身时恰好撞见他的目光。他慌忙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嘴唇。阳光落在他发顶,泛着层浅金,像溪滩上的沙砾被晒得发烫。
她叫住他。“谢桉哥,”赵砚溪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你尝尝,吴妈刚给我拿来的杏仁酥,可好吃了!”
油纸包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温热的。谢桉的手悬在半空,没敢接,抿了抿唇:“小姐留着自己吃吧。”
“我不爱吃甜的。”她把纸包往他手里塞,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掌心。他的手很烫,像揣着团火,惊得他猛地缩回手,油纸包掉在了地上,杏仁酥撒出来,滚了满地。
两人都愣住了。赵砚溪的脸瞬间红透,像被夕阳染过的溪水;谢桉也慌了,弯腰去捡,手指碰到她的鞋尖,又触电般弹开。
“对、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捡着杏仁酥,粗布褂子的衣角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风,吹得芦苇沙沙响。
“不怪你。”赵砚溪蹲下身帮他捡,两人的手又不小心碰到一起。这次谢桉没躲,任由她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像有只小虫子爬过,痒得他心里发慌。
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少小姐,先生要上课了!”
谢桉猛地站起身,把捡好的杏仁酥塞进她手里,声音比蚊子还小:“小姐快去吧。”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差点被柴堆绊倒。
赵砚溪捏着油纸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柴房门口,忽然笑出了声。手心还留着他的温度,烫得像要烧起来。她把杏仁酥倒回纸包,小心翼翼地揣进袖袋,像藏了个会发烫的秘密。
那天之后,赵砚溪总找借口去后院。有时是“先生的墨块用完了”,让丫鬟去取时,自己绕去柴房附近站一会儿;有时是“后院的月季开了”,蹲在花丛边,眼睛却瞟着劈柴的谢桉。
他也变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躲着,却也不主动说话。她蹲在月季花丛边绣帕子,他就把柴堆挪得离花丛近些;她站在河埠头看乌篷船,他就拎着水桶去溪边打水,站在下游等她走了再动。
有次赵砚溪绣帕子绣得入神,针扎破了手指,“呀”地叫了一声。谢桉正在不远处喂马,听见声音,手里的草料都没放下,几步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他急着问,看见她指尖渗出血珠,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没事,扎了一下。”她把手指往身后藏。
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从口袋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帮她缠住手指。他的动作很轻,指尖的茧蹭过她的皮肤,有点糙,却不疼,反而像有股暖流顺着指尖往上爬。
赵砚溪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只兔子,眼睛盯着他低垂的睫毛。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片阴影,像溪滩边的芦苇丛。
“好了。”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耳根红得像被夕阳晒过,“小姐以后小心些。”
“谢、谢谢。”她结结巴巴地说,把缠着布条的手指藏进袖袋,好像这样就能藏住自己的心跳。
那天晚上,赵砚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溪水拍着岸,沙沙的响,像谢桉帮她缠布条时的呼吸声。她从枕下摸出那方没绣完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荷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她想起他拉着她手的样子,脸又烫了起来,赶紧把帕子盖在脸上。
先生教《诗经》时,讲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赵砚溪的脸“腾”地红了。先生问她怎么了,她低下头说“热”,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
谢桉正在院子里扫落叶,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像是有感应似的,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她脸上。四目相对的瞬间,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慌忙移开视线。赵砚溪的心跳得更快了,连“青梅竹马”四个字都不敢再想,只觉得脸颊烫得能煮鸡蛋。
入夏后,天渐渐热了。赵砚溪常把书搬到后院的葡萄架下读,那里凉快,还能看见溪滩的芦苇。谢桉知道她爱在这里看书,总在她来之前,把葡萄架下的石桌擦得干干净净,还会端来一碗凉好的绿豆汤,放在桌边,人却躲得远远的。
这天赵砚溪读得累了,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梦里她又回到了六岁那年,谢桉帮她捞瓷碗,石片在水面跳得很远。她笑着跑过去,想抓住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唔……”她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感觉身上盖了件东西,带着熟悉的柴火气。
睁开眼,看见谢桉正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拿着她的书,想放又不敢放。见她醒了,他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慌忙把书放在桌上,结结巴巴地说:“小姐醒了?天凉,盖件衣裳。”
盖在她身上的是他的粗布褂子,还带着他的体温。赵砚溪把褂子往身上拉了拉,闻到上面的味道,心里暖暖的:“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香。”他说,眼睛望着远处的溪水,不敢看她,“先生要是知道了,会罚你的。”
“才不会。”赵砚溪坐起来,把褂子递给他,“谢谢你的衣裳。”
他接过褂子,叠了叠,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两人都没说话,葡萄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溪水潺潺地流着,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安静。
“谢桉哥,”赵砚溪忽然开口,又问道,“你以后……会一直在这里吗?”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她。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眼睛照得很亮,像藏着溪水的光。“不知道。”他说,声音很轻,“但只要老爷还留着我,我就不走。”
“我爹很喜欢你的。”赵砚溪说,“他常跟娘说,你干活勤快,又懂事。”
谢桉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赵家老爷待他好,给的月钱比别家多,还让他跟着账房先生学认字。可他也知道,这份好里,藏着“主”与“仆”的界限,像溪滩的青石板,看着平坦,踩上去才知道哪里高哪里低。
夏夜纳凉,谢桉坐在老槐树下给她讲故事,说山外有大河,能行大轮船。
“谢桉哥,”赵砚溪托着腮看他,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水声盖过,“你说这溪水,流到尽头,会看见更大的河吗?”
谢桉闻言转过头,眼睛映着溪水的碎光,很亮。“当然能。”他语气笃定,“等小姐长大了,我带你去看黄河,那才是真正的大河呢。比这宽,比这响,船在上面走,像片叶子似的。”他伸手指向溪水流去的方向,仿佛那浩荡的江河已在眼前。
赵砚溪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溪水在暮色中蜿蜒,消失在远处灰蒙蒙的山影里。谢桉的声音还响在耳边,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允诺,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尖上,又甜又烫。
十五岁生辰那天,赵砚溪收到了很多礼物,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堆了满满一桌子。可她最在意的、最期盼的,是谢桉的贺礼。
清晨刚梳洗完,她看见窗台上放着只竹刻的小船,比她小时候折的纸船精致多了,船帆上还刻着个小小的“溪”字。
赵砚溪拿起小船,心里甜甜的。她知道是谢桉放的,他会记得她的乳名,会把她的名字刻在船上。
正看着,吴妈来了,手里拿着件新做的旗袍:“少小姐,试试这件,是苏州来的料子,夫人特意让人做的。”
赵砚溪穿上月白旗袍,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少女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眉眼清丽,皮肤像溪水,白得透亮。吴妈替她理了理领口的褶子,说:“少小姐出落得越发俊哩,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
赵砚溪的脸“腾”地红了,忽地没来由想起谢桉的样子。她赶紧转开话题:“娘呢?”
“在客厅呢,周家老爷和周少爷来了。”吴妈说,语气里带着点兴奋,“小姐还记得吧?周家少爷可是留洋回来的外科圣手,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跟小姐正好般配。”
赵砚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了冰水里。周家她知道,是省城的望族,家里出了好几个大官儿,跟赵家常有往来。她见过周老爷,却没见过周少爷。
“我不想见。”她说,转身就要脱旗袍。
“傻孩子,”吴妈拉住她,“这是规矩,怎么能不见?周少爷是来给你贺生辰的,礼数得尽到。”
赵砚溪被老妈子拉到客厅时,周老爷正和赵老爷说话,旁边坐着个清俊斯文的青年。他穿着笔挺的白色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温和,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她脸上。见赵砚溪进来,他的眼睛倏地亮了,站起身鞠了一躬,彬彬有礼道:“赵妹妹,生辰快乐。”
“周大哥客气了。”赵砚溪福了福身,眼睛却没看他,落在地上的地毯上。
周少爷微笑道:“早就听家父提起赵家妹妹,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中般灵秀。”
他带了一匣子包装精美的西洋糖果,还有几本厚厚的、印着异国文字的硬壳书。赵砚溪喜欢这些她从未接触过的新鲜玩意儿,却不喜欢周家少爷过于专注而热切的目光。
“赵妹妹,”他微微欠身,嘴角噙着得体的笑意,“一点小东西,希望你喜欢。”
赵砚溪垂着眼,手指紧紧攥着旗袍的侧缝,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周少淮像一位无可挑剔的兄长,举止间带着令人舒适的尊重与距离感。可赵砚溪只觉得冷,他周身那种洁净有序的气息,如同手术室里的器械,泛着不容亲近的寒光。她心里装着溪水畔萤火虫的暖光,装着谢桉掌心粗粝的温热,哪里还容得下这井井有条的“安稳”?
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少淮真是有心了,”赵老爷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声音洪亮,“小溪这孩子害羞,平时可不这样。”那笑声在赵砚溪听来,刺耳极了。
周少淮的到来让赵家老爷很是高兴,拉着他问东问西,说的都是些“西医”“洋学堂”的事。赵砚溪没心思听,坐了没多久,她就借口头晕,让丫鬟扶着回了屋。一进房间,她就跑到窗边,看见谢桉正在后院劈柴。斧子落下的声音比平时重了些,木茬溅得四处都是。
看见她来,他动作微微一顿,接着又低下头去。
赵砚溪的心揪了一下,她知道,谢桉肯定听见了客厅的谈话。
那天晚上,赵砚溪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溜出房间,凭着月光往后院走。溪滩的芦苇丛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谢桉。
他坐在青石板上,手里拿着一只竹蜻蜓,借着月光看得入神。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见是她,愣住了。
“小姐,你怎么来了?”他站起身,有些慌乱。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赵砚溪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坐下,“你也睡不着?”
他点点头,把竹蜻蜓放进怀里,像藏起什么秘密。两人都没说话,看溪水在月光下流着银辉。
“周少爷……”赵砚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见过了?”
谢桉的身体僵了一下,声音有点闷:“嗯,远远看见了,是个有学问的人。”
“我不喜欢他。”赵砚溪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楚,“我不想嫁给他。”
谢桉猛地转过头看她,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只紧紧攥着拳头。
“谢桉,”赵砚溪看着他的眼睛,“你说过,等我长大,带我去看黄河的。”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点沙哑:“我说过。”
“那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芦苇丛里,像小时候那样。谢桉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
是枚铜哨,比当年那枚更亮,上面的草绳换成了红绳,还系着个小小的穗子。
“这个给你。”他说,“比上次那个好用。”
赵砚溪接过铜哨,放在嘴边吹了一下。“嘀——”的一声,清亮得像溪水的声音,惊得芦苇丛里的夜鸟扑棱棱飞了起来。
“等你长大了,”谢桉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带你去看黄河。”
这次,他的声音很稳,不像在说玩笑话。赵砚溪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映着月光,映着溪水,还映着她的影子。
“好。”她说,“谢桉哥,我等你。”
夜风拂过芦苇,沙沙地响,像在替他们保守这个秘密。溪水潺潺地流着,载着月光与承诺,流向远方。
月光下,溪滩的青石板上,两个年轻的身影依偎着,像两株生长在溪边的芦苇,根在土里,叶向着风,沉默地守着一个属于他们的约定。
民国二十四年的梅雨季来得凶,接连下了半月的雨,溪滩的青石板被泡得发涨,芦苇丛里积着水,踩上去能没过脚踝。赵砚溪坐在窗前,看雨丝斜斜地织进溪水里,把水面搅得一片模糊。
十六岁的少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肤如上好的细白瓷,髻上插一支翠簪,穿件月白杭绸旗袍,掐出细细的腰身。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下的青石板上,那儿躺着只竹编的蜻蜓,是谢桉昨天悄悄放的,翅膀被雨水打湿了,蔫蔫地垂着。
“少小姐,老爷叫您去前厅。”吴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不同寻常的郑重。
赵砚溪心里“咯噔”一下,把书合上,理了理旗袍的下摆。这几日爹娘总关在房里说话,见了她又欲言又止,她隐约猜到几分,却不敢深想。
前厅里,赵老爷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紫砂壶,眉头紧锁。周老爷和周少淮也在,周少淮仍穿着件笔挺西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温和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
“小溪来了。”赵老爷放下茶壶,声调里带了点难以掩饰的喜悦,“爹有件事跟你说。”
赵砚溪福了福身,低着头站在那里,指尖掐进掌心。
“你周伯伯是看着你长大的,”赵老爷捻着胡须,眼角眉梢都是满意,这才是他赵家女儿该有的归宿,门楣生辉,富贵安稳,“少淮这孩子,留洋学了医,一表人才,对你也是……”
他瞥了眼坐在一旁的周少淮,微笑着示意这乘龙快婿亲自开口。周少淮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对着赵砚溪微微欠身,“砚溪妹妹,我爹娘与你爹娘商议,想结秦晋之好。我……我……”
他深深吸了口气,嘴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少淮对砚溪妹妹,一见倾……”
“……我不愿!”赵砚溪猛地抬头,打断了周少淮没说完的话,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愿意。”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前厅里炸开,像惊雷落进雨里。赵老爷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你说不愿意!”
“我不嫁!”赵砚溪往后退了一步,眼泪掉了下来,“我心里有人了!”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赵老爷闻言蓦地一怔,接着却极快地明白过来,气得发抖,抓起桌上的茶盏就往地上砸,“哐当”一声,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你、你说什么浑话!你是赵家的小姐,怎能跟下等人……”
“他不是下等人!”赵砚溪大声说,“他叫谢桉,他比谁都好!”
“反了!反了天了!”赵老爷捂着胸口,气得说不出话。周老爷忙起身劝,周少淮也上前扶住赵老爷,轻声道:“赵伯伯息怒,砚溪妹妹许是一时糊涂。”
他的目光落在赵砚溪脸上,看到她通红的眼眶和倔强昂着的下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很快掩了下去,只像个兄长般温和地说:“砚溪妹妹,此事不妨从长计议,别惹伯伯生气。”
赵砚溪却不领情,甩开他的手:“不用议了,我死也不嫁!”说完转身就往外跑,旗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瓷片,划开道细口子,她却浑然不觉。
回到房里,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趴在床上哭。雨声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玻璃,吵得人心烦。她知道爹的脾气,说一不二,这门婚事怕是推不掉了。
哭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赵砚溪抬起头,看见窗缝里塞进一张纸条,是谢桉的字迹,潦草却有力:“大婚当夜,子时相约,码头相见,我带你走。”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抓起纸条贴在胸口,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是热的。她知道谢桉的性子,从不说空话,他说带她走,就一定会遵守承诺。
有了谢桉的许诺,接下来的几日,赵砚溪没再哭闹,顺从地学插花、学管家,甚至在周少淮来看她时,也能勉强挤出个笑脸。赵老爷以为她想通了,脸色缓和了些,周老爷更是高兴,催着尽快定下婚期。
只有赵砚溪自己知道,她在等。等那个约定的夜晚,等那艘能带她离开的船。
周少淮来得愈发勤了,有时带些西洋的糖果,有时送来几本新出的杂志。他从不在她面前提婚事,只像个兄长般,陪她坐在廊下说话,讲国外的见闻,讲医院里的趣事。赵砚溪虽不想嫁他,却也很难讨厌这样一个温润儒雅的人。
“你好像不太喜欢学医?”赵砚溪看着他带来的医书,封面上画着复杂的人体图。
“小时候觉得救死扶伤是大事,”周少淮笑了笑,推了推眼镜,“现在也这么觉得。只是行医救人,有时也救不了人心。”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溪滩的方向,带着点怅然。赵砚溪的心微微一动,忽然觉得他落在远方的目光与谢桉很像。
“周大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
周少淮沉默了片刻,说:“家父之意,不敢违抗。何况……”他顿了顿,看向她,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愫。他没多言语,只是笑了笑,说,“……能照顾你,也挺好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雨落在水面上,没激起涟漪,却悄悄渗进了土里。赵砚溪低下头,不敢看他过分温柔的眼睛。
婚期定在八月十六,说是中秋刚过,日子吉利。赵家开始张灯结彩,红绸子挂满了廊檐,连溪滩的芦苇丛里都系上了红布条,晃得人眼晕。
谢桉像往常一样干活,劈柴、喂马、清扫庭院,只是话更少了,眼神也更沉了。有时赵砚溪在廊下看见他,刚想开口,他就低下头,匆匆走开,像在躲什么。
只有一次,他趁送柴的机会,在她窗台上放了只草蚱蜢,翅膀上用炭笔写着两个字:“信我。”
赵砚溪把草蚱蜢藏进梳妆台的抽屉里,和那枚铜哨放在一起。她摸着草蚱蜢的翅膀,心里默念:“我信。”
大婚的前一夜,赵砚溪坐在镜前,看着丫鬟为她梳妆。铜镜里的姑娘穿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花容月貌,却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少小姐真好看。”丫鬟笑着说,“明天周少爷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赵砚溪没说话,只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冰冷而陌生。她从首饰盒里摸出那枚铜哨,塞进嫁衣的夹层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夜深了,丫鬟们都退了出去。赵砚溪吹熄了灯,摸黑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院外的守卫打着哈欠走过,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早就备好的素净衣裳,把攒下的零碎细软缝进腰带里,然后翻窗而出。
月光明亮,照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霜。她提着裙摆,沿着墙根往后门跑,心怦怦直跳。后门的锁是谢桉白天偷偷换过的,一拉就开。赵砚溪闪身出去,风吹过芦苇丛,沙沙地响,像在为她鼓劲,又像在替她紧张。
夜浓得化不开。赵砚溪穿着最不起眼的旧布衫,像个单薄的影子,跌跌撞撞扑向城西那个荒僻的码头。江风鸣咽着刮过,带着水腥和淤泥腐烂的气味。浑浊的江水在黑暗里无声涌动,拍打着岸边几根孤零零的朽木桩子。远处,几点渔火鬼火般飘摇不定。
赵砚溪喘着气,跑到码头唯一的一艘乌篷船边,正要兴奋地大喊一声“谢桉”,却愣住了。
船上空无一人,只有船头挂着盏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照着空荡荡的船舱。
“谢桉哥?”她轻声喊,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单薄,“谢桉,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河水拍打船帮的声音,“哗啦”、“哗啦”,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赵砚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掉进了冰水里。她跑到岸边,四处张望,喊着谢桉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急,带着哭腔。
时间仿佛凝滞的江水,粘稠地、缓慢地流淌。冰冷的露水浸透了她的绣鞋,寒气顺着脚底往上爬。赵砚溪躲在货堆的暗影里,浑身冻得僵硬,眼睛死死盯着那条通往码头唯一的小路。约定的时间早过了,码头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四周只剩下江水拍打石岸的呜咽声。
谢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天边,墨黑的夜幕终于被一道极其微弱的灰白色划开。黎明像一个冷酷的宣告者,无声地逼近。小路依旧空空荡荡。除了呼啸的风,和江水单调的拍岸声,什么都没有。
没有脚步声,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在越来越刺眼的灰白光线里,“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呼喊声:“少小姐!少小姐!”是赵家家丁的声音。
赵砚溪慌了,想躲进芦苇丛,却被赶来的家丁抓住了。她挣扎着,哭喊着:“放开我!我要等谢桉!他会来的!他说过会等我的!”
混乱中,她瞥见岸边的泥地里,扔着件粗布褂子。是谢桉常穿的那件,上面沾着泥和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别离。
“谢桉……”赵砚溪看着那件褂子,忽然没了力气,任由家丁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她像一片枯叶,被粗暴地拖离了那个冰冷的码头。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无功,所有的力气都在一夜的等待和绝望里耗尽了。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仿佛看到谢桉从水里冒出来,递给她瓷碗,看到他站在柴房门口,对她笑,看到他在溪滩上说“我带你去看黄河”。
她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江岸,那浑浊的江水和空寂的码头,成了她少女时代轰然坍塌的废墟。
回到赵家,赵老爷气得发抖,却没打她,只在屋里来回踱步,叹着气说:“傻孩子,他若是真心对你,怎会让你空等?”
赵砚溪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赵老爷目光沉重地望着女儿,拍了拍她的手背,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小溪,爹是疼你不错,可这世道乱起来了,周家那几杆枪,是能保命的硬道理。爹老了,护不住你一辈子,你得有个安稳的去处。”
赵砚溪依然一言不发,被丫鬟扶回房里。她坐在镜前,看着自己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第二天,大婚如期举行。唢呐声撕心裂肺,锣鼓喧天,红得刺眼的绸缎裹挟着赵砚溪,把她塞进了那顶华丽却令人窒息的花轿。颠簸摇晃中,眼前只有一片晃动的、令人眩晕的血红。
拜天地,入洞房……她像个提线木偶,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完成一场盛大的、与自己无关的表演。
那是周家的喜宴,是她与名义上的丈夫周少淮的婚宴。留洋归来的周家少爷,年轻有为的外科圣手,新派人物的体面,家世煊赫的保障……这些词像沉重的金箔,一层层糊住她的名字。赵砚溪,从此成了周赵氏,成了周家少奶奶。
新房里很安静,只有红烛燃烧的“噼啪”声。赵砚溪坐在床边,盖头遮住了视线,坐了不知多久,有人步履轻柔地走进来,站在她面前。
是周少淮。他没有像别的新郎那样迫不及待地掀盖头,只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委屈你了。”
赵砚溪没说话,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打湿了盖头的边缘。
“砚溪,”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几乎要掩饰不住其中无法言说的爱重。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码头风大,下次别一个人去了。”
赵砚溪惊惶地抬起头。周少淮却温和地笑了笑,又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并无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意和了然。
“别怕。”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字句,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慢慢地道,“……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只做名义上的夫妻。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他的语气那样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深思熟虑的方案。赵砚溪紧绷的弦骤然断裂,积蓄了一整日的恐惧、委屈和绝望,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哽咽着问:“……为什么?”
“世道艰难,风雨飘摇,我娶你,亦是为全父母之愿,”他想起彼时在赵家厅堂中被打断的那句“一见倾心”,嘴角苦涩地牵了牵,“或许哪天,我就得离开了。我知你不想嫁与我,但这周家少奶奶的名分,未必只是枷锁,也许……也能护你和赵家周全。”
红烛流下的烛泪堆满烛台,夜更深沉,映着两个被时代洪流裹挟至此的年轻人,一个心如死水,一个情深难言。周少淮没再说话,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赵砚溪一个人。她慢慢掀开盖头,看着满室的红,只觉得刺眼。桌上放着周少淮留下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像他那句“委屈你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赵砚溪走到窗边,推开窗。月光很亮,照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窗外的溪水还在流,潺潺地,仿佛在诉说一个没完成的约定,和一个刚刚开始、不知尽头的故事。
婚后的日子,如同周家大宅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波澜不惊,只有死水微澜。周少淮在医院忙碌,手术台和无休止的病人占据了他绝大部分时间。他待她极好,周到守礼,无可挑剔,客气得如同对待一位寄居的表妹。他恪守着新婚夜的承诺,多数时候宿在书房,偶尔回房,也只是在外间的软榻上和衣而卧。婆母起初颇有微词,被周少淮一句“内子身子弱,经不起操劳”挡了回去,次数多了,也就不再提了。
周家的下人恭敬地唤她“少奶奶”,那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真切的温度。偌大的周府,像个精致却空旷的笼子。而周少淮身上的消毒水味,成了这座深宅里最恒久的气息。
小溪像一株移栽失败的植物,在这精致华丽的牢笼里日渐枯萎。她守着巨大的、空旷的宅子,日复一日地看着阳光在雕花窗棂上缓慢爬行。偶尔,她会坐在梳妆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母亲给她的那个老旧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的黄花梨木小首饰匣子。匣子最底层,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她和谢桉小时候笨拙的笔迹:“溪”和“桉”,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被一个同样歪扭的“好”字连在一起。这小小的纸片,是她从冰冷现实里偷来的唯一一点微温。
数月后,一封没有落款的信辗转递到小溪手中,字迹潦草生硬,带着一点熟悉的、倔强的棱角:“……孤家寡人,身如飘萍。小姐金枝玉叶,谢某不敢高攀,误你终身。码头失约,非心不愿,实不敢也,万死难辞其咎。今生无缘,惟愿小姐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赵砚溪捏着那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她走到窗边,外面是周家精致却陌生的庭院。沉默片刻,她面无表情地将信纸一点点撕碎,雪白的碎片从她指缝间飘落,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民国二十五年的深秋,风卷着落叶掠过周家老宅的飞檐,把窗纸吹得簌簌响。
这日午后,周少淮从医院回来,带回个铁皮药箱,正坐在客厅里清点药品。赵砚溪端着刚沏好的茶走过去,看见箱子里除了常见的阿司匹林和纱布,还有几瓶贴着外文标签的药剂。
“这是什么?”她按捺不住好奇,指尖刚要碰到药瓶,又触电般缩了回去。嫁过来这些日子,她还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盘尼西林,治细菌感染的特效药。”周少淮抬头看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温和,“前几日托朋友从上海带的,听说北边打仗,伤兵缺药得紧。”
赵砚溪的指尖顿了顿。“北边”“打仗”,这些并不陌生的词像针一样扎进心里,让她想起谢桉蹲在柴房看旧报纸的样子,想起他说“守着溪水,守着该守的东西”。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茶水晃出些微,溅在宝蓝色的旗袍下摆上,洇出个浅痕。
“怎么了?”周少淮察觉到她的异样,放下手里的针剂,“烫着了?”
“没有。”她摇摇头,把茶杯放在桌上,“那些伤兵……很可怜吧?”
“是。”周少淮的目光沉了沉,“上周收到同学的信,说前线医院缺医少药,有时连消毒的酒精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员发炎恶化。”他顿了顿,看向窗外,“这世道,人命竟不如一粒药金贵。”
赵砚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院墙外头,几个逃难的流民正蜷缩在墙角,破碗里空空荡荡。前几日听管家说,城里的难民越来越多了,都是从北边逃来的,吃不饱穿不暖,还有不少人染了病。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她忽然问。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有些惊讶。从前在赵家养尊处优地长大,她只知道溪水的清、绸缎的软,从没想过“外面的人”该如何过活。
周少淮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随即眼底浮起些微暖意:“若你愿意,后院那几间空房可以腾出来,给病重的难民暂歇。我白日在医院,晚上回来能给他们看看伤。”
“我愿的。”赵砚溪说得很快,像怕自己反悔。她想起那件昭示着谢桉不告而别的粗布褂子,想起码头空荡无人的乌篷船,忽然觉得,总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填上些实在的东西。
于是,周家的后院渐渐热闹了起来。赵砚溪亲自带着下人打扫空房,把自己的绸缎被褥抱出来铺在床板上,又让厨房每日多做些杂粮粥,分给难民。起初她还有些怕那些形容枯槁的陌生人,可当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对着她作揖,说“多谢少奶奶救命”时,她忽然不怕了。
周少淮每晚回来,都会在后院支张桌子,给难民看伤。赵砚溪就坐在旁边,帮他递纱布、剪绷带。他的手指很稳,给伤员清创时,动作利落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疼,嘴里还会温声说着“忍一忍,很快就好”。
有次给一个炸伤了腿的少年包扎,少年疼得直哆嗦,周少淮一边给他上麻药,一边轻声讲起国外的医院:“等仗打完了,咱们也盖那样的医院,有电灯,有消毒器,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少年的眼睛亮了亮:“先生,仗真的会打完吗?”
“会的。”周少淮的声音很肯定,目光掠过站在一旁的赵砚溪,微笑道,“只要还有人愿意站出来,就一定会。”
赵砚溪的心轻轻颤了颤。她看着周少淮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白大褂上沾着的药渍,忽然明白谢桉当年说的“护着这片地”,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空泛的口号,是像这样,在自己能及的地方,实实在在地做事。
日子久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渐渐少了些。有时周少淮在灯下整理药材,赵砚溪会坐在旁边看书,看他在药瓶上贴标签,字迹工整得像印刷的;有时她在院子里晾晒草药,他会走过来,教她辨认哪些是止血的,哪些是消炎的。
“这是蒲公英,叶子捣烂了能敷疮。”他拿起一株带着绒毛的野草,指尖捏着草茎,“你小时候在溪滩玩,说不定见过。”
赵砚溪的动作顿了顿。溪滩的蒲公英……谢桉曾帮她摘过,指腹捏着花茎转呀转,白绒球就散了,飞絮沾在她发间。他说:“许个愿,飞得远,就灵了。”她那时闭着眼,心里念的是“谢桉别离开”,念得太急,连飞絮落进嘴里都没察觉。
“怎么了?”周少淮察觉到她的失神。
“没什么。”她摇摇头,把蒲公英放进竹篮,“只是觉得,这些草真有用。”
周少淮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没再追问,只轻声说:“万物都有它的用处,人也一样。”
入冬后,难民越来越多,医院的药材渐渐不够了。周少淮整日皱着眉,常常深夜还在书房写信,向各地的同学朋友求药。赵砚溪看在眼里,悄悄回了趟赵家,把自己的首饰盒抱了回来,打开放在周少淮面前。
“你拿去吧,或许能换些药。”盒子里的金镯、玉佩,都是当年赵家给她的嫁妆,此刻在灯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
周少淮愣住了,看着她:“这是你的东西。”
“东西哪有命金贵。”赵砚溪把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你说过,要盖好医院的。”
他眼睫颤了颤,伸手合上盒子,推了回去:“我会想办法,不用你的首饰。”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触电般缩了回去,耳根微微泛红,“这些……你留着。”
赵砚溪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想起老妈子私下说的话:“周少爷对小姐是真心的,只是性子闷,不善言辞。”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慌,忙低下头整理草药,不再看他。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溪滩的芦苇刚抽出绿芽,一封牛皮纸信封被送到了周家。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赵砚溪小姐亲启”,邮戳是北方某个不知名的小镇。
赵砚溪捏着信封,指尖微微发颤。她认得这笔迹,是谢桉的。那些横撇竖捺里藏着的倔强,和他当年写“我带你走”时一模一样。
周少淮恰好从外面回来,看到她手里的信,脚步顿了顿,轻声说:“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赵砚溪深吸一口气,走到壁炉边,没拆信,直接把信封扔了进去。火苗“腾”地窜起来,舔舐着牛皮纸,很快把那熟悉的字迹烧成了灰烬。
她站在壁炉前,看着火苗渐渐熄灭,只余下一点火星。心里没有预想的恨,也没有委屈,只像溪滩退潮后的沙砾,空落落的,却也松快了些。
“都过去了。”周少淮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声音很轻柔,像春日的风。
赵砚溪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天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可她忽然读懂了他藏在温和里的东西。
是克制的在意,是沉默的守护,像这院子里的老槐树,不声不响,却在她需要时,投下一片阴凉。
“周大哥,”她忽然开口,“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推了推眼镜:“该谢谢你才是,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帮衬。”
春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起桌上的药单,也吹动了赵砚溪鬓边的碎发。她看着周少淮弯腰去捡药单的背影,看着他白大褂上沾着的草药香,忽然觉得,有些东西确实过去了,像溪水里漂走的落叶,再也回不来了。
而还有些东西正在生长,像后院新栽的药草,像她心里渐渐清晰的认知。原来家国不是遥远的报纸上的字,是周少淮灯下整理的药材,是难民碗里温热的粥,是她亲手晾晒的草药里藏着的、对这片土地的牵挂。
然而春光并未明媚多久,窗外的世界已开始坍塌。战争的阴云终于无可阻挡地压到了头顶,报纸上骇人的标题一日比一日惊心,愈来愈多的难民如同决堤的潮水,涌入了这座曾经安逸的小城,带来哭嚎、饥饿和绝望的气息。
周少淮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眉宇间的疲意和凝重都更深一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似乎也染上了硝烟的焦糊气。终于,在一个寒意侵骨的清晨,他提着简单的医药箱,站在了周府的大门前。
他没有穿熨贴的西装,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布衫,药箱沉甸甸地挎在肩上。晨曦微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笔直而孤清的影子。周老爷沉着脸站在台阶上,周夫人用手帕捂着脸,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赵砚溪站在门后望着他,朦胧的天光为他镀上一层近乎悲壮的暖色。周少淮的目光越过父母,落在她身上,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郑重。
他第一次那样长久地、专注地看着她,不再是看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而是一个即将远行的丈夫,在凝视他留在家中的妻子。那目光里有嘱托,有歉意,还有一种深沉的、她从未见过的恳切。
“砚溪,”他开口,声音在清冷的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要走了。去该去的地方。”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慢慢道,“前线需要医生,需要每一个能拿手术刀的人。”
赵砚溪抬起头,对上他镜片后那双燃烧着火光的眼睛。周少淮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期望,“国有难,我的选择……你能理解么?”
理解?赵砚溪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他清瘦、文弱,戴着金丝眼镜,本该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用精巧的手术刀剖开病患的身体,从容不迫地剔除病灶。可此刻,他却要去那血肉横飞、朝不保夕的远方。她想起他平日里对那些贫苦病患的耐心,想起他书房里堆叠如山的医学书刊,想起他偶尔谈及国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忧愤。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这个温和的男人内心翻涌的洪流。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良久,赵砚溪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在这里等你。你……保重。”
周少淮的眼睛亮了亮,像被春风吹融的溪水。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鼓舞,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要把什么刻印下来。然而下一刻,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门外凄冷的雨幕中,再没有回头。
民国二十七年的夏夜,炮火声第一次划破了小城的宁静。不是远处传来的模糊声响,是真切的、带着灼热气浪的爆炸,震得周家老宅的窗棂嗡嗡发颤。赵砚溪正在后院给难民换药,玻璃药瓶从架子上滚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药水溅湿了她的月白旗袍,带着刺鼻的酒精味。
“是日本人!日本人打过来了!”院外传来惊慌的呼喊,夹杂着女人的哭叫和孩童的啼哭。
赵砚溪一面继续为难民包扎着,一面安抚他们:“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们……”
她蓦然想起周少淮临走前的那晚。那时他穿着熨烫平整的长衫,把一个牛皮笔记本塞进她手里,“里面记着药材的用法,若我回不来……”
“你会回来的。”她当时打断他,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盖医院。”
此刻,那本笔记本正摊开放在她梳妆台上,第一页是周少淮清秀的字迹:“医者仁心,亦有国魂。”
周少淮走后不久,这座城像一块被投入沸水的冰,迅速消融在战火的灼热里。周府那扇隔绝风雨的乌木大门,终于还是被更粗暴的力量撞开了。
膏药旗插上了城楼,趾高气扬的皮靴踏碎了街市的平静。日本人的威逼利诱如毒蛇般缠上了周赵两家。
赵家宽敞的厅堂里,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
几个穿着绸衫、油头粉面的“维持会”人物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客位上,慢悠悠地品着茶,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桌上摊着一份印着“大东亚共荣”字样的合作意向书,旁边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盒,盖子虚掩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条,刺得人眼睛生疼。
“赵翁,识时务者为俊杰啊,”为首那个胖胖的中年人,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官话,“皇军说了,只要赵家肯合作,保证您阖府平安,生意兴隆……”
赵老爷的手抖得厉害,几次想抓起桌上的毛笔,又颓然放下。他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眼神浑浊地扫过那刺眼的金条和意向书,又看向门外持枪肃立的日本兵。目光颤抖着移向上首的那个矮壮军官。那人一身土黄军装,嘴唇上留着一撮小胡子,脸上堆着生硬的笑,像一张画坏的面具。他叽里咕噜地说着,旁边的翻译官哈着腰,声音尖细地传达着“共存共荣”、“皇军诚意”、“物资保障”之类的词句。
赵老爷的嘴唇嗫嚅着,眼神浑浊地在地板和那些锃亮的皮靴之间游移不定,那副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精明强干,此刻被碾碎成了卑微的尘埃。他的腰微微佝偻着,那声屈辱的“好”字,仿佛就卡在嗓子眼,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眼看就要冲口而出。
“爹!”
那一声出口,连赵砚溪自己都惊住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凝滞的死水,让满厅堂令人窒息的空气都震了一下。赵家老爷霍然抬头,翻译官和那日本军官也同时将目光钉在她身上,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代之以阴鸷的审视。
赵砚溪向前一步,走到父亲身侧,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大厅里供奉祖先的檀香气息混着日本人与汉奸带来的皮革和烟草味,令人作呕。她看着父亲那张瞬间苍老灰败的脸,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猛地从脚底冲上头顶,烧得她脸颊发烫,声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砸在地上:“爹,您真要应下?应下了,我们赵家,往后在这城里,在这片祖宗传下来的土地上,脊梁骨还能挺得直吗?当汉奸的名声,您背得起吗?”
“汉奸”二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所有人脸上。“八嘎!”小胡子军官脸色骤变,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刀鞘与金属摩擦发出短促刺耳的锐响。
他身旁一人连忙讨好地凑上去,用赵砚溪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说着:“……周家……有枪……不要冲突……”
赵砚溪挺直了脊背,迎上父亲惊怒交加的目光,也迎上那些人狠戾的审视。胸口那颗心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然而一股更汹涌、更滚烫的东西在她身体里奔突,像是一株青竹骤然破开冻土。香云纱旗袍勾勒出她纤细却并不柔弱的线条,那一刻,她不再是躲在父母羽翼下的赵家小姐,也不是周家深宅里徒有虚名的少奶奶。那是所有身份的面纱被撕开后,一个热血青年的铮铮铁骨在咆咩。
赵老爷像被烫到一样剧烈地一颤,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赵砚溪,仿佛第一次认识他娇养了十六年的女儿。那眼神惊骇与羞惭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是颓然地、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慢慢陷进那张宽大的太师椅,再不看向那桌上的金条与文书。
赵家的合作,自此成为了一场心照不宣的阳奉阴违。明面上,粮仓按“要求”打开,铺子的账本也定期送审。然而,粮仓深处,总有那么几袋米面悄然缺了斤两;药铺的后门,总在夜色最深沉的时辰悄然开启又合拢。
赵砚溪知道,与日本人虚与委蛇,无疑是在在刀尖上跳舞,而周家的门楣便是最好的掩护。赵砚溪顶着“周家少奶奶”和“赵家小姐”的身份,开始频繁出入由教会或慈善机构设立的难民营,身边跟着周家指派的、一脸不情愿的老妈子,美其名曰“替夫家行善积德”。“周家少奶奶”这个一度令她深恶痛绝的身份,此刻竟成了她手中最顺手的通行令牌。
难民营里的气味是混杂着绝望的。腐烂的伤口、污浊的汗液、排泄物的恶臭,还有劣质草药的苦涩,伤员的呻吟声日夜不绝。赵砚溪穿着素净但质料上乘的旗袍穿梭在其中,目光在那些痛苦扭曲的面孔和血肉模糊的伤口间无声地扫过。缺什么?磺胺?绷带?还是能吊住一口气的红糖?那双从前只会抚琴绣花的手,开始仔细地记录下一个个伤员的模样和所需,再将单子交给从小在赵家长大、绝对忠心的老管家福伯。很快,混在周家“例行施舍”的粗粮袋子里,在那些散发着霉味的米糠和豆粕深处,悄悄埋进了比黄金更珍贵的磺胺药粉、卷得整整齐齐的消毒绷带,甚至是从赵家地窖深处起出来的、凝结着暗红光泽的红糖块。那些贴着“周记”封条的粮袋,如同沉默的方舟,载着生的希望,一次次驶向那片绝望的苦海。
那日,安置好难民已是后半夜,赵砚溪坐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就着油灯看周少淮的来信。信是从前线辗转寄来的,纸页边缘被炮火熏得发黑,字迹却依旧工整:
“砚溪吾妻:见字如面。前线伤员甚多,日夜不得歇,偶有片刻空闲,便想起后院晾晒的草药,想必你已收好了。前日抢救一名连长,他说曾在游击支队见过一个叫谢桉的士兵,说那人手臂中枪仍背着伤员冲锋,是条汉子。不知真假,写与你听……”
赵砚溪的指尖抚过“谢桉”两个字,纸页上仿佛还残留着炮火的温度。她忽然想起码头那个空荡的夜晚,想起那件沾着血迹的粗布褂子,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谢桉当年为她编的那只早已干枯褪色的草蚱蜢,被她从妆奁深处翻出,放在枕下。夜深人静时,指尖拂过那粗糙的草茎,仿佛能汲取一丝对抗这无边黑暗的微薄勇气。
一日午后,天气异常闷热,空气粘稠得化不开。赵砚溪在赵家最大的药铺“济世堂”后院中晒草药,赵家药铺的掌柜,一个平时极其稳重的老人,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后院,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少……少奶奶!不好了!日本人……日本人突然围了铺子!要查……查盘尼西林!说是……说是前线流出来的禁药!”
盘尼西林!赵砚溪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她知道,那几瓶珍贵的盘尼西林——是周少淮不久前托人九死一生才辗转送回城的救命药,比金子更贵重百倍!就藏在药铺库房中一堆不起眼的止血草药下面!一旦被搜出,不仅药铺保不住,赵家、周家,所有经手的人……
赵砚溪几乎是跑着冲出后院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药铺门口已被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伙计们面无人色,被明晃晃得刺刀逼到墙角。铺子里一片狼藉,药柜抽屉被粗暴地拉开,药材散落一地。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浓烈的草药苦味混杂着灰尘和侵略者身上的汗和皮革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赵砚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冰窟。她强作镇定地站在柜台后,手心里却瞬间被冷汗浸透。眼看着一个矮壮的日本兵的手,就要伸向那个不起眼的麻布口袋!
电光火石间,赵砚溪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向前踉跄一步,肩膀狠狠撞向身旁一个半人高的沉重药柜。巨大的实木药柜发出痛苦的呻吟,轰然倾倒!
无数抽屉翻飞出来,各色药材如决堤洪水般汹涌泻出,褐色的、黄色的药丸药粉滚落满地,浓郁的苦涩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八嘎!”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和扑面而来的药尘呛得连连后退咒骂,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溅到身上的药粉碎片。
混乱中,她毫不犹豫地将手探入那被扯开的麻袋深处,冰凉的玻璃药瓶被迅速抽出,紧紧贴着她温热的胸口塞入旗袍内襟。一片锋利的碎瓷随着倾倒的药柜狠狠划过她的手背,鲜血顿时涌出,滴滴答答,落在散乱一地的药包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可这疼痛里,却奇异地生出一股滚烫的力量,从伤口直冲头顶。她低头看着手背蜿蜒的血痕,再看向混乱中被暂时引开的敌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了上来,沉甸甸的,压过了疼痛,甚至压过了恐惧。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滚烫的、搏动的心跳——她活着,并有用。脚下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在流血,而她不是笼中鸟,她在这破碎山河间,艰难地传递着一点微光。
战火焚烧着大地,一年又一年。小城在反复的拉锯中苟延残喘。第三年深秋,一个满身尘土、形容枯槁的老长工,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跌跌撞撞找到了周府门房,哑着嗓子说自己是赵家的旧日仆,从邻县逃难过来,有口信带给少奶奶。
赵砚溪在后院晾晒着刚洗好的绷带。这些洁净的棉布,最终也会混在“救济物资”里,流向那些需要它们的地方。听到通报,她匆匆赶到前院偏厅。老长工佝偻着背,缩在冰冷的椅子上,捧着一碗热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风尘。
“少奶奶……”老长工放下碗,拘谨地想站起来。
“坐着说,福伯让您来的?”赵砚溪示意他不用起身。
老长工摇摇头,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眼睛不敢看她,声音沙哑:“我有个口信带给您……”
赵砚溪正低头整理着一卷绷带,闻言手指一顿,线轴从膝上滚落,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地砖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留下一道细微的白痕。
“口信?”她抬起头,心莫名地悬了起来,“谁的口信?”
老长工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烟袋锅子,哆哆嗦嗦地装上烟丝,却没点,只是捏在手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他抬起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浑浊的眼睛看向赵砚溪:“少奶奶……您还记得谢桉那小子不?”
赵砚溪攥着绷带的手指顿了顿,须臾,只是微微一笑:“……怎么会不记得。”
老长工剧烈地咳嗽起来,烟袋锅子里的火星跟着明灭。好一阵,他才喘匀了气,哑着嗓子说:“那年……您大婚的头天夜里,谢桉没去码头,不是不想去啊……是被抓了壮丁!就在去码头的半道上,被堵了!”
赵砚溪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屏住呼吸听他往下说。
“那天夜里,我去码头找他,想劝他别带您走,免得害了您……可刚到河边,就看见几个抓壮丁的把他堵了!就在去码头的半道上,一队兵堵着路抓人,专挑他那样有力气的后生,”老人的声音发颤,“那小子,一开始还挣扎,说有要紧事。可后来……他听那帮人说是要往北边开拨,打鬼子的……”
“……那小子就一声不吭,”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赵砚溪骤然苍白的脸,“跟着走了。”
赵砚溪平静地听着,一滴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粗布裤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想起那封被自己撕得粉碎的信,想起那刺眼的“孤家寡人,配不上你”。原来那年的不告而别,不是不愿赴约,是不能。他怕她跟着他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更怕自己穿上那身军装,会像招魂的幡,引来灾祸,连累她和赵家满门。
“前些日子,我在前线的伤兵转运站帮忙,又碰见他了。一条胳膊废了,中了枪子儿……人倒是精神,当了个小队长咧!他看见我,还冲我笑呢……”老长工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想模仿那个笑容,却只露出一个苦涩的褶皱,“他还跟我打听您,说少奶奶要是知道他在打鬼子,该不会再恨他了。”
赵砚溪猛地转过身,疾步走到窗边,背对着老长工。窗外是周家沉寂的庭院,一株石榴树在暮春的风里沉默着,枝头挂着零星几朵迟开的花,红得刺眼。她用力地睁大眼睛,望着那刺目的红,仿佛这样就能逼退眼底汹涌的热意,不让它们滚落下来。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像寒风中一片无依的叶子。
恨?这词早已被时光和硝烟磨蚀得面目全非。迟来的真相,像迟来的溪水,终于漫过干涸龟裂的河床,带来的是复苏的生机,还是更深的刺痛?她分不清。
可这已不再重要。她只知道,那个在溪边为她捉萤火虫的少年,那个在码头失约的“懦夫”,此刻正穿着染血的军装,在千里之外的硝烟里,用血肉之躯阻挡着侵略者的铁蹄。
战争持续了八年,漫长得像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周少淮偶尔有信来,信纸总是皱巴巴的,带着硝烟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字迹也常常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显然是在极度的疲意中草草写就。他信里很少谈自己,多是说:“今日手术二十七人,活十九……勿念。”“战地医院转移,暂安。药材奇缺,见字若有余力,盼设法购磺胺……”“等胜利,当归。”
他的最后一封信,停在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天。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凌乱,墨痕深浅不一,仿佛写信的手在难以控制地颤抖。信的内容异常简短:“……激战正酣,伤员如山。我尚安。勿念。胜利在望,万望珍重。”此后,便再无片纸只字传来。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
那声期待了太久太久的惊雷,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炸响——“日本投降了!”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座死寂多时的小城。鞭炮声毫无征兆地炸开,零星的,然后迅速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狂响。锣鼓、唢呐、甚至敲打着脸盆铁桶的声音都加入了进来。街上顷刻间涌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哭,在笑,在声嘶力竭地喊叫,互相捶打着肩膀,泪水汗水在沾满灰尘的脸上肆意横流。
赵砚溪独自站在周府高高的台阶上。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看着门外沸腾的人海。旗帜和泪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彩。震耳欲聋的声浪撞击看她的耳膜,她却觉得周遭异常安静,安静得只剩下血液奔流的声音。
在那巨大的、失真的喧嚣里,她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一幅久远得褪色的画面:是家乡清澈的溪水边,萤火虫在夏夜里明明灭灭。少年谢桉卷着裤腿站在清凉的溪水里,手里小心翼翼地拢着一只发光的草笼,他回头冲岸上的她笑,眼睛在暮色里映着星光。他说:“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看更大的河。”
更大的河……如今,更大的河又在何方?
秋意渐深时,赵砚溪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赵家老宅。宅子侥幸在战火中留存下来,却已满目疮痍。曾经郁郁葱葱的后花园一片荒芜,那棵曾荫蔽过她整个童年的老槐树还在,只是半边枝桠被炮弹削去,留下狰狞焦黑的断口,曾经枝繁叶茂的树冠,如今只剩下一半倔强而孤零的绿意。
老管家福伯颤巍巍地迎出来,他老了许多,背驼得厉害,捧着一个褪了色的靛蓝粗布小包,递到她面前。
“小姐,”他声音哽咽,用回了旧日的称呼,“这是……前些日子,有人辗转从北边送回来的,指明交给‘赵砚溪小姐’。”
布包很轻。赵砚溪的手指有些抖,解开了上面系着的、同样脏污的布条。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枚小小的铜哨子,哨身被摩挲得异常光亮,在稀薄的秋阳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她认得它。小时候谢桉带她钻山,怕她走丢,总把这哨子挂在颈间,吹起来清越响亮,能穿透整片林子。
她将冰凉的铜哨子翻转过来,只见背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字——“溪”。
赵砚溪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铜哨,铜质的冰冷似乎能一路冻到心底最深的地方。她一步步走出破败的宅院,循着记忆,走向那条溪。溪水似乎瘦了许多,岸边不少芦苇被烧焦了,黑黢黢地倒伏着。水流依旧不疾不徐地向前,只是水面上偶尔漂过几片焦黑的木屑,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劫难。远处有杂沓的脚步声和疲惫而兴奋的乡音传来,断断续续飘进耳朵:
“……周医生?唉,最后那场仗,没日没夜地救啊,人都累脱形了……炮弹下来的时候,他扑在伤员身上……”
“命啊!可惜了,那么好一个大夫??”
“……我还见过一个长官,左边袖子空荡荡的,在那边渡口问人,打听一个姓赵的小姐……”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插进来,带着些不确定,“看着人模人样的……可惜脑子坏掉啦!”
声音被风吹散,飘忽不定。赵砚溪的脚步停在溪边那块熟悉的大石旁。夕阳正沉沉地坠向远山,将整条溪水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晚风掠过岸边枯黄的芦苇丛,发出长长的、呜咽般的窸窣声,绵长而温柔,像一声悠远而模糊的叹息,又像有人在身后,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小溪……”
她没有回头。
只是把手中那枚光滑微凉的铜哨子,缓缓地、珍重地凑到唇边。轻轻地,吹了一下。
“吁——”
一声极其短促、微弱、甚至带着点暗哑的哨音,从铜哨里逸了出来。它那么轻,那么快,刚一发出,就被潺潺的溪水声温柔地托着、卷着,像一片最微不足道的叶子,打着旋儿,随着那流淌不息的金红色水流,漂向比当年许诺过的“更大的河”更远、更不可知的远方。
不知会被谁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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