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杨千明双手抱于胸前,眺望着远处的山火,神情有些古怪。
他曾走过漫漫修仙路,飞升成仙,却在厉舟灭掉修仙门派时选择了隔岸观火。
明鼎派外,厉舟抬了抬手指,念了一声‘起’,山峰上的万物腾空而起,笼罩在了峰峦之上,碎裂之声纷至沓来,树木成屑、屋瓦成砂。用法术将自己定在地上的门派弟子还未来得及建起结界,就听得一声轰然,空中的浮物剧烈燃烧,如箭矢般往下射,像天上在下火。飘舞着的雪碰到火后化作浓雾,弥散开来,衬得此处像是仙境。
仙境之中,火接连不断地打在修道者身上,只要击中,就必死无疑。
明鼎派渐渐被火吞没,光秃秃的山上只有人是引燃物,大火的蔓延源于人的逃窜,这场面简直诡异至极。
厉舟并没有去追那几个零星逃出的人,对于魔族而言,全灭是一种仁慈,留有生者,才能让痛苦长存。
他不去追,奔跑着的人仍不断倒下,最后只剩下两个年轻的弟子。他们离这场火雨的边界只差几步,便能携手生还,其中一个却又被火砸中,在大火席卷全身之前,他主动挣开了同门的手。
最后一个人见状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到了火中。
厉舟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与他遥遥相望。烈火被魔气燃成焦色,被瞬间吞噬殆尽的尸骨直直地站立于天地之间,面向厉舟,溃为黑土。
万物轰隆而下,掩住遗体,火焰聚拢凝成一股烟回到厉舟的指尖,雾渐渐散开,又成冰晶回旋。厉舟不发一言,背手转身往外走,擦肩那一瞬,杨千明抬起头望他,却看不清他。
“不要往北走了,”杨千明开口,声音温润,“你一路灭掉三个门派,方向如此明显,不怕下一个门派设伏吗?仙界若得了消息,恐怕会派仙人到那里守株待兔。”
厉舟说:“仙界派来的仙君不是正站在我的身边,对我指手画脚吗?”
“我是在关心你。”
“我用得着神仙关心?”
“你这么绝情,为什么会留下陈七的命?”杨千明想不明白,厉舟竟会把那么脆弱的一条人命系在自己手中,不仅不杀,还要带她一起上路。那个姑娘未曾目睹厉舟杀人的场面,恐怕还以为他们此趟只是远游。
厉舟说:“怎么?你想她死?”
“当然不想。”
“那就带点吃的给她,已经到正午了。”
杨千明猜想自己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地跟着厉舟,不过是因为他可以照看一下陈七。
要说厉舟待她好,又不是的,厉舟很少去见她,更别提交谈。相反地,陈七有话想要跟厉舟当面谈,杨千明转达了几次,厉舟都置若罔闻。
这女子一向胆大,在门后一直守着,见到厉舟就跪了下去,那不卑不亢不畏不惧的样子,不像是跪,像是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厉舟不希望她问何清敛的去向,如果她执意要问,那她不如永远闭嘴。
“我知道你近日烦闷,顾不上和我说话,但有一事我想要求证……”陈七说,“那就是我女儿的生死。”
“人不知道在哪儿,但还活着,否则我分予她的心会回到我的体内。”此事是该告知她,是厉舟忘了。
“我猜也是如此。”陈七嘴角含笑,拔出一柄长剑,双手抬起伏在地上,声音铿锵有力,“请您将我了结,完成血祭。”
厉舟问:“什么血祭?”
“这是一种术,以血作为祭品,可将人的一部分幻化,古时,有人用此术将鼻子换成鳃,以求能在水下游走,有人将手化为翅膀,换鹰眼、换蛇尾……而我选择将心换成剧毒。”
“需要多少血?”
“体内一半。”
“人族若不修仙,没了这么多血,根本活不了。”
“我换自己和女儿两颗心,用全身的血。”
不是活不了,是根本不想活。
“我要你的血有屁用啊,”厉舟蹲下,说,“把刀给我收好。”
陈七没有抬头,直言:“血祭,讲求的就是公平,我既有求于你,就必还予你。幽冥古界的血阵需要上千生灵的血才能启用,我的血自然有用。”
厉舟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杀了你。”
“现在就杀。”陈七回道。
“为什么?”厉舟追问。
“我不死,这场交易就不公平,血祭就不完整。”
“命重要还是公平重要?”
“公平重要。”
厉舟说:“蠢货。”
什么幽冥古界,什么血阵,厉舟听都没听过。他还以为她乐观天命,随遇而安,无法交流就沉默劳作,有学会说话的机会就牢牢把握,只为了适应融入这里,寻觅安身之所,结果到头来原是个奉献自己让别人活下去的蠢货。
她只是在等,等着确认血祭是否有效。既然目的达到,她就该履行承诺,献祭自我。她觉得自己活下来,是不公平、不对等的。
当然不对等,厉舟心脏的力量被削弱,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厉舟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什么地方吗?那就是以为牺牲是一种伟大,轻贱自己的命,让别人的命变得金贵。”
“我不是你口中的这种人,我只是为了终结这一切。”她结束的是陈七、陈六、陈五……的命运,开启的是她的后代不再被起名叫作陈八的未来。
她的祖先世代被关押在圈舍里配种繁衍,直至身体孱弱不堪,难以再怀,便被杀掉取心。一代取一个数字,轮到她的时候数字更替为七。他们的心在传闻中是一道补品,到底能不能延年益寿其实无从查证,但经过代代传承,已成传统,要打破这种传统,光是逃出来是不够的。
圈舍外的人未必不想吃她。
她要用一场毒杀去震慑世人,让补药的传闻成为剧毒的绝杀。她剖出自己的心邀请圈养她的人来尝,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她用死亡将自己从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救了出来。
为求公平,她没有理由继续活下去。
“真是浪费了我的心脏,”厉舟说,“你还不如直接许愿让我把想吃你的人都杀光,说,你来自哪个地界?”
陈七抬起头,握住剑做沉思状,回想道:“关我的地方窗口很高很高,对面是猪圈,中间是一方平地,喂着几匹马。主人家姓林,叫林崔恒。”
厉舟点头:“嗯,地名叫什么,建筑长什么样?”
陈七摇了摇头。
“没怎么出过门?”
“没有出过门。”
“无论在哪儿,我都会帮你找到的,”厉舟之前说了太多不留情面的狠话,一时半刻态度软不下来,有些骑虎难下,用凶巴巴的语气说着,“你总得见到你女儿,才知道我没有说大话吧,说是剧毒就是剧毒,神仙吃了都能死。”
她的脸颊上尽是冻伤,嘴唇开裂,看起来颇为狼狈,笑起来却有些灵动可爱,她将手上的剑递给厉舟,说:“那我就将我的命交到你手上。”
“哪里来的破剑?”厉舟嘴上不饶人,却双手接过来,稳稳地插在了腰间。
“捡到的,”陈七说,“原来你和那位公子一样,都是个好人。”
“哈?”厉舟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你好像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暂时留你一命,主要是你口中的那位公子确实是个好人,他回来时若看不见你,要向我发难的。”
陈七问:“他还会回来?”
“他当然会回来,回来阻止我,”厉舟说,“趁着我还有十四个门派没灭,七百多条命没杀。”
陈七身体后倾,有些疑惑地望着厉舟。她觉得厉舟是个好人,可厉舟好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抛了一瓶像是油膏的东西过来,让她把脸擦一擦。她擦完后搓了搓手,往窗外望,满是灰云的天空没有任何可看之处,她却看得入了迷。被猪圈遮挡的天空没有这样一望无际,她没有见过,总得多瞧瞧。
这个暂时歇脚的地方特别冷,陈七对着掌心呵了一口气,突然整个身体都伏了下去,脑门儿磕到了窗框——厉舟又把他的披风扔了过去,盖在了陈七身上。
她伏下去的刹那,厉舟想起了明鼎派那个最后倒下的人。
他本性中的恶是那么纯粹,复仇的**胜过了一切,其冷漠和狠戾令人发指。
陈七却从披风里抬起了头,轻快地说了一声:“谢谢你。”
“你听不明白话吗?我留你好生地待在这里,是想让何清敛不至于一见到我就剁了我。”厉舟强调道。
陈七说:“那谢谢他。”
“你到底几岁?”他没好气地问她。
她数道:“我看见对面的猪在天冷的季节被杀了十三回,我大概是十五六七岁。”
“何清敛怎么就把你给招来了。”厉舟叹了一口气。
杨千明在院中站立许久,竖着耳朵静静地听了许久,插了一句:“何清敛到底是谁啊?”
厉舟答道:“归一门的长老在临死前创造出来的人,专门用来镇我的。”
他问:“怎么镇?”
“谁知道呢,但他确实让我沉睡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今天,何清敛这把枷锁看起来已经失效。他在土屋的床上坐起来时,发现灵魂起来了,身体还睡着,他愣住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脸,立马又躺了回去。
他的灵魂和身体合不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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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陈七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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