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平静又拮据地又过去了四年,辰希才又见到他们“消失”了八年的父亲,带着一个女人,出现在李山云的葬礼上。而这时,李山云的灵柩已经在灵堂里摆了四天。
他来时正是深夜,守灵的人都睡着了。他掀开绿色胶皮帘子,自己默默找了张凳子坐下,叹了口气,绕着李山云的木棺走了一圈,从衣服内袋里抽出一根烟,摸来桌台上点香烛的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踱出门外吐了出去。抽完整支烟再进来的时候,他看见被烟味呛醒的辰希揉了揉眼睛,看着他。他眼眶通红,笑着走过去伸手想摸辰希的头,辰希却本能地向后缩脖子避开。他又尴尬地笑了声,收了手。辰希从他身后看到了一个女人缓缓走近的身影。林伯安注意到她的视线,顺着转过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蹲下对着睡眼惺忪的辰希说:“小希,你先睡吧,醒了以后我们再说。”说完,起身拍了拍身后女人的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辰希坐着发了会儿呆,又重新躺下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辰希又亲眼在灵堂里看到林伯安,才知道昨晚的事不是做梦。辰旭站在她身前隔开人群,让她得以越过他的肩头暗暗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个子瘦高,眉目端正,薄唇如一片殷了血色的柳叶覆在高挺的鼻梁下,双目红肿,眼尾挂着泪,泪痕划过他小麦色满是细密纹路的皮肤一直延到嘴角,泪滴汇在下巴,摇摇欲坠。比起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现在用满目沧桑心灰意冷来形容他可能更贴切吧。再加上这副悲痛欲绝的作态,更显得我见犹怜了些。
李山云的娘家人性子温吞,满肚子的怨气无从发泄,但想到这是李山云的葬礼不好闹得难堪,又见林伯安满脸泪痕的样子似是有所悔恨,更何况他们一家人现在还沉浸在李山云撒手人寰的悲恸中,更是无暇他顾了,结果竟就这么放他进了灵堂来叩拜。
林伯安搬了马扎坐在他们俩身边,抬手刚要拍辰旭和辰希的肩头,被辰旭抢身上前给挡了回去。辰希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短了一截。
辰希在辰旭身后附耳轻声说道:“哥,他昨晚来过。”
“昨晚?他来干什么?”辰旭不回头,微眯了下眼睛思考着。
“没干什么。我当时睡懵了,他看了下我们就出去了。哦,对了,有个女人跟他一起来的,只是…”辰希四处看了看,“她现在好像不在这里。”
原本只是侧耳听着的辰旭转过头来向辰希投来一个确认的眼神,看到辰希点头后,回头恨恨地盯着林伯安,正要发作,辰希按住了他的胳臂,低声道:“现在不是时候。”两人的手紧紧握住彼此,刚刚渐停的泪水因着这怒火又给逼了出来,挂了满脸。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像母狮被猎杀后即将扑向持枪猎人喉管的两只小狮子,只不过,他们收起了低吼,转而以握爪传递彼此的愤恨和安慰。林伯安注意到了小狮子们的眼神,但是不以为然,只当是太久没见生疏了,竟还朝两人挤出了一个安抚讨好的微笑。
他正式把莫砚凝领回家里时,也是这样笑着的,彼时距李山云的葬礼也就只过去了一周。
看着两只小狮子把守着屋门,寸步不让,林伯安好言相劝、威逼利诱了良久,最后以他独自还债,给没有工作能力的兄妹两人支付生活费和学费,并且不干涉两人的生活为条件,才得以进了家门,身后怯生生地跟着“那个女人”——辰旭兄妹两个这么叫莫砚凝叫了三年,直到搬出去住才改口叫“莫阿姨”,这么假装礼貌到今天上门祭拜莫砚凝,拢共也就才过去了半年时间。
四个人住在一起后,辰旭和辰希常因林伯安对莫砚凝的温柔关怀心中愈加不忿,但他们也渐渐发觉莫砚凝的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对劲。林伯安在家的时候,莫砚凝总是跟在林伯安身后,寸步不离,林伯安也习以为常似的,搞得辰旭和辰希浑身不自在。等林伯安出门工作的时候——哦,对了,林伯安后来又和别人合伙组起了一个小作坊,专门做装修生意——莫砚凝就会在家捣鼓些吃的给两人,然后去做家务,虽然两人并不领情。她总是做着做着就定定地呆站着不动了,魂像是被手里的抹布吸走了似的。有几次甚至她人在厨房做着饭就忽然发作,要不是放学在家的辰希和辰旭闻到了糊味赶忙冲进厨房关火,她和这屋子非得一起给烧没了不可。后来他们干脆只让她备菜,等辰希回家后再开火炒菜煮饭。辰旭则是撞见过她手里攥着一件蓝色小毛衣,头埋深深地,一个劲儿地用力吸气去嗅毛衣上的味道,等缓过劲儿来,又用毛衣捂着嘴偷偷地哭。再后来,莫砚凝也不怕他们两个了,于是总是呆呆盯着两个人的背影出神,直到辰旭和辰希感受到她的目光,瞪回去,她才回神继续做手上的活儿。
两人对莫砚凝的恨意没有消解,却逐渐夹杂上了一丝疑惑和怜悯。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倒也稀里糊涂、忙忙碌碌过了三年。三年后,两人用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拥有了两个人的自由。
按理说,莫砚凝不在了,他们俩就可以搬回去住了,可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那间屋子里充满了他们的童年,却也弥漫着痛苦的回忆,方秋和李山云的离世,林伯安和莫砚凝的亲密,他们只要一踏进屋子就仿佛可以真实地看到。不回去,反而成了一种轻松的选择。
辰希掏出钥匙打开门,摸索着开了灯,换鞋,打开电脑,窝在沙发上找电影。辰旭自觉地洗了碗,从冰箱里拿了鸡爪过来放在面前的小几上,凑到沙发上和辰希一起窝着。
辰希啃着鸡爪,看移动城堡从草原上缓慢地走过,头也不转地对窝在沙发那头的辰旭说: “我接到一封比赛邀请函,两周后的。明天开始的那场比赛我之前有跟你说吧?你有时间来看吗?”
“几点?”
“晚上六点,老地方。”
“嗯,我想想……我应该能去。去之前打电话给你。”
辰希不动声色地盯着电脑,却悄悄把脚伸向辰旭的嘴边小幅度移动。辰旭本想装作没看到,见她狗胆包天要熏死自己,直接嫌弃地伸腿蹬了下去。
辰希刚要不怕死地再伸腿“偷袭”,没照顾好手里的鸡爪,“嗖”的一声飞了出去。辰旭顿时憋不住笑,嘴也不闲着嘲讽道:“活该哈哈哈哈,自作自受,让你搞我哈哈哈哈哈……”
辰希捡了鸡爪扔到垃圾桶里,在手指间捻搓了一根泡椒,趁辰旭不注意,猛地捏住他的鼻子。辰旭立时眼眶发红,等了一会儿才感觉到仿佛又一股辣劲儿正往上冲,刚察觉不对劲,准备报复回去,面前忽然多出了一张湿纸巾。正是辰希捏了那一把后怕辰旭发作,很是自觉地抽了张湿纸巾备着,这才免得了一顿“毒打”。死罪以免活罪难逃,辰旭气不过,还是给她头上来了一个爆栗。
两人安静下来,辰希靠在抱枕上,懒洋洋地轻声问:“哥,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呢?”
辰旭愣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啃了一口鸡爪才问,“为什么这么问?”
“就,正常来说,一个人,跟你生活了两年,突然没了,不应该哭吗?”
“哈,小朋友,你可有段人生需要经历呢,”辰旭一甩手把鸡骨头投进了垃圾桶,边嘬手指边说,“本来我们就站在对立面上,而且才一起住了三年,也没培养出什么感情,就算你一点儿都不伤心都情有可原,更别说哭了。所以放心啦,不是你的问题。世界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的,你很正常。”
辰希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进去,她看着哈尔拉着苏菲逃离黑色液体人的围捕,七拐八拐,越走越疾,就在两人跨国房顶踏上虚空的那一刻,她起身把提前准备在冰箱里的加餐放进了微波炉里,靠在厨房操作台上等待着,叹息似的,若有若无地呼出一句,“好吧。”
电影看完,辰希只记得哈尔超帅,苏菲超勇了。
辰希的理解能力一直不太行,小时候学校要求看的名著,她总是看不懂,每每艰难地啃了几章,就直接把他们再塞进书柜的角落里去了。长大后努力想要通过影视小说之类的学习一些人情世故,可是也时常对角色的一些所作所为感到无法理解。
这也很直观地体现在了她的学习成绩上。理科类的自不用说,她基本都是一点就通,但是文科类,尤其是语文的表达情感分析题和文学隐喻类的题目,她都是能猜就猜,猜不了瞎写,作文也只有议论文写得勉强过得去,写得板板正正、无功无过。
虽然生活中偶尔也会心有灵犀,让她得以瞬间明白某个人类行为的逻辑,但只靠这一点点的灵感的积累的速度,也根本无法赶上她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对于人际交往的苦恼的增长速度。更无奈的是,她经常会发现自己现在在某些机缘巧合下偶然懂得的某些人际交往的要点,或文学作品里的隐喻和讽刺,很可能是别人小学就懂得的东西,久而久之,她就更不会也更懒得和人交际了。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方秋的去世。人生第一次独自面对了一个生命消逝在自己手中的辰希,“长成了一颗润不圆的山石”——辰旭私下和李山云这么描述过。在她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这样的经历已经给她当时幼小的心灵蒙上了巨大且无法消除的阴影。当时消息闭塞、左支右绌的李山云并不知道这悄然发生的改变,也不知道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等他们所有人都回过神来,想要挽救的时候,已经无济于事了,辰希的性格已经定型了,更何况贫寒的家境也加重了他们的无力。她从此保持着一颗未开化的灵石的模样,凭着天性和本能与人接触、交往,于是总会在不经意间碰得人或龇牙咧嘴,或头破血流。这并非她的本意,她也不忍别人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受伤,可是她对尺度的把握又实在一窍不通,只能离得远远地观察这个世间的其他“正常人”,以期用自己超强的学习能力来些微弥补人际交往的“巨坑”。每学到一点,这灵石上就闪出一星光斑,现在的灵石上光斑星星点点,吸引好奇的人驻足观看,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它大放异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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