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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啊山哥!”
“山哥早!”
1993年春,28岁的唐观山骑着自行车去印刷厂上班,沿路遇上同事跟他打招呼,他也一个个应回去。
唐观山性格爽朗,为人又最重义气,平日里人缘很好,再加上去年拿了个“先进”称号,也算是厂子里的一号红人。
先去班上点了卯,再去药房拿药。
药房张姨的搪瓷茶缸里刚泡上茶,招呼他进来,“又来开汤药啊?”
“是啊,还跟往常一样。”
“你妈的病怎么样了啊?好点没?”
“嗐,还是老样子,慢慢调理吧。”
张姨抓好药材,打包递给唐观山,“哎,最近有没有相中的对象呀,张姨再给你介绍介绍?”
“别别别,那厂里那么多大小伙子等着你介绍呢,你甭操心我了。”
唐观山苦笑,他家条件不好,上面有个生病的老母亲,下面又有弟弟妹妹,介绍来相亲的听完都要跑。
父亲走得早,他年轻时候忙着赚钱和拉扯弟妹长大,没关心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年近三十,想关心也晚了,甚至都快做好一辈子打光棍的准备了。
张姨送走他后摇摇头叹气,这么端正一小伙子,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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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子里的工作很枯燥,所以定时举办的各种联欢会、运动会等,都成了工人们的头等大事,一有消息就早早准备起来。
午休插科打诨的时候,同班队的小年轻来找他打探情报,“哎,山哥,下个月运动会你准备报什么项目?”
“羽毛球或者乒乓球吧。”
小年轻疑问,“啊?你往年不都是长跑吗?今年怎么不去了?”
“最近太累了,而且这一年都没跑,报点轻松的吧。”
唐观山的弟弟唐见川最近在外面又闯了祸,跟人争执动了手,对方要求赔偿医药费,还扬言要让他弟蹲局子,这事儿给唐观山急得不行,到处跑关系。
他妹妹唐梅最近找了个对象,带回家里一看,皮包公司的,又给唐观山气得不行。
他以为好容易熬到弟弟23岁、妹妹21岁,都长大了,他就可以解放了,没想到依旧消停不了。
几个人一起往活动场去,走过水泥地,路过水泥楼,阳光照在他洗得发白的制服上。在一片灰扑扑的水泥丛林里,他看见唯一一棵鲜活的小花,就开在羽毛球场的中央。
“那个是谁啊?”
“那是季秋兰,那边楼里的会计。”
原来是朵小兰花。
……
印刷厂春季职工运动会上,唐观山和季秋兰组队参加了羽毛球双打,名次怎么样谁也不记得,谁也没关心。
唐观山每天早起半小时,在厂子前面的路上磨蹭,一脚登上自行车轮子,又后退半步,等季秋兰出现了,再跟上打招呼,一起进大门。
食堂午餐时,他也要蹭到离季秋兰近的位置吃,有时候在隔壁桌,有时候同张桌子。
季秋兰一开始不怎么爱搭理他,打个招呼就没了话,后来是架不住唐观山总阴魂不散。他没什么过分的举动,说话也不冒犯,就围着自己转,刷存在感。
而且彼时的唐观山,一米八出头的个子,腰板挺得笔直,长相端正耐看,怎么也算赏心悦目。久而久之,季秋兰跟他的话就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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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的时候,季秋兰23岁,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同龄的朋友同事都找到了对象,只有她落单,每次出游就她一个人形单影只。
好友挽着她的胳膊,正替她操心着,“兰兰,你要不再去张姨那儿问问?”
“得了吧,人都说我天生煞星命,我就不去祸害别人了。”
“呸呸呸,哪个孙子胡说的!我帮你揍他去。”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那谁等着你呢,去去去!”
季秋兰推着好友过去,看他们两人羞涩的样子,自己也笑了起来。
她自小父母双亡,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后来爷爷奶奶也去了,就剩她自己一个人。院儿里的小孩骂她没爹没娘,转着圈编起儿歌,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可早就习惯了,也习惯了孤独。
不是没想过找另一半,朋友介绍了不少,看过,聊过,都没了下文。
小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坐着看云彩,长大了也可以一个人吃饭,只是安静了点儿,云也安静,她也安静,没什么不好。
她一个人的安静终于被打破。
“好巧啊!”
唐观山又转悠到了她跟前,顶着一口雪白的大牙冲她打招呼。
季秋兰瞪他一眼,哪门子巧了,肯定又是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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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发展迅速又顺理成章。
一起吃饭、一起公园划船、一起帮唐梅骂走不靠谱的小伙子。
找了张姨当媒婆,张姨心直口快,一拍脑门子,说她之前怎么没想到,一个条件差点是毛病,两个条件都差点,那就是相配。
婚礼定在冬季,两家都没多少长辈,也没有铺张操办的本钱,三四桌酒席、一套便宜的西装和婚裙、两本结婚证,唐观山和季秋兰的终身大事儿就办下来了。
工友同事直把唐观山灌得脸红脖子粗,唐见川绕着酒桌喊“早生贵子!”,给季秋兰闹了个大红脸。
……
隔年秋天,厂子里给唐观山和季秋兰分了房子,他们终于搬出了唐观山父母的平房小院,不用再跟老母亲和弟妹挤在一起,住进楼房,有了两个人的家。
……
再隔一年冬天,唐逸枫出生,女儿粉粉嫩嫩的小手抓住唐观山的手指时,他忍不住哭了,觉得前半生所有吃过的苦都值了,他们一家人会奔着新世纪,越来越好。
……
幸福的时光在99年戛然而止,北方一直闹着的下岗潮,终于还是没放过他们的印刷厂。短短一年的时间内,一批下岗,二批下岗,最终印刷厂还是倒闭了。
随着厂子倒闭,唐观山卧床多年的老母亲也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去。
99年传言的世界末日是假的,千禧年这个小家的天塌了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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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啦?”
“哎,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
“老板的货出了点问题,让我们下周再送。”
唐观山开门进来,小小的唐逸枫就扑了过来,喊爸爸抱大腿一气呵成。
她这一套流程做得熟练,唐观山每回都很受用,一手刚把她捞起来,就听见小家伙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爸爸有没有好吃的?”
唐观山探头望了眼在厨房做饭的妻子,也学她小小声讲话,“给你买了糖,但是一天只能吃一颗。”
说完从兜里摸出一颗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给她,玻璃纸闪着五彩荧光,唐逸枫眼睛里的光更亮,嘴也比糖更甜,“谢谢爸爸。”
两人的小声密谋,一点躲不过季秋兰的耳朵。
“你别老给她吃糖,牙都吃坏了。”
“没事儿,就偶尔吃,吃完我看着她刷牙去。”
眼看唐逸枫小脸耷拉下去,唐观山又晃晃她,“明天带你和妈妈去动物园好不好?”
小团子“耶”了一声,从怀里挣下去,兴奋地跑在唐观山和季秋兰之间,一会儿说要去看大象,一会儿说要去看大老虎。
季秋兰举着锅铲无奈地笑了,“你就惯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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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的赔偿款并不能支撑他们永远不工作,甚至很快就会见底,经济大山压在唐观山和季秋兰身上。
家里没有长辈,年纪还小的唐逸枫没人照顾,于是季秋兰一开始并没有找工作,留在家里照看唐逸枫。
唐观山离开厂子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长处,新兴的公司不要他,做买卖他又不是那块料。
只剩一身蛮劲儿,于是就去工地搬砖铲土,去帮人跑车拉货,趁着身体还硬朗,勤快点,也能维持家用开销。
夏夜,唐观山和季秋兰坐在电视机前面,一边啃西瓜一边唠嗑。
“哎,北京申奥成功了,真想去看看啊,我都还没去过北京。”
“小枫马上就上小学了,那我白天也空出来了,到时候我也去找份工作。”
“你也可以找点清闲的活儿了,现在的活计不安全,你也一把年纪了。”
季秋兰叨叨他,唐观山只管应着。
在家的时候季秋兰也没闲着,学了不少财务方面的知识,再加上之前在厂子里当会计的经验,不到一年就在一个工程公司找到了稳定工作。
工资不高,工作却也不轻松,反而唐观山成了经常在家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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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年秋天,唐观山在工地干活儿时,后腰受伤,疼得动弹不得,只好在家休养。
弟弟唐见川提着一箱牛奶一箱鸡蛋来看他,寒暄一番,手在膝盖上搓搓,有些犹豫地开口,“你最近跟嫂子关系怎么样啊?”
唐观山倚在床上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问这个干嘛?我俩挺好,你管好你自己吧。”
“不是我说,大哥……”弟弟支支吾吾,还是说下去,“嫂子这外形条件,你还是得多注意注意。”
“什么玩意,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上个礼拜开车,路过嫂子公司那块,看见她跟一个男的一起,俩人有说有笑的,还一起上了一辆奥迪车……”
“你胡说八道什么!”
唐观山恼怒,激动连带起后腰一阵阵钻心的疼。
“大哥你别生气啊,我没说他们怎么了,就是让你提醒提醒嫂子,这次我看见了没什么,下次让别人看见了总是不太好……”
弟弟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唐观山并没有一时相信,这么多年来,他跟季秋兰的感情一直不错,就这么三言两语,他不可能立刻当真。
腰上的痛感让他不得不收敛起火气,想说些什么训斥唐见川,却听大门咯吱响了一声,小学三年级的唐逸枫回来了。
“小枫回来了?”
“嗯,爸,我回来了。”
小唐逸枫打了个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唐观山以为她是不愿参和大人们说话。
小孩子回家,两个大人默契地没有再起刚才的话题。弟弟临走前,说起自己新房装修钱不够,唐观山又从床上爬起来,塞给他一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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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又给他钱啊?”
“小川他们家正装修,孩子也小,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上个月不是刚给了?”
“现在这钱不禁用啊。”
“之前老房子的拆迁款不是都给他了吗?花哪儿去了?”
“那不是都用来买新房了么。”
“真是,谁家不缺钱啊。”
一个月后,季秋兰下班回来又听说唐观山给他弟弟塞钱了,开始埋怨他。
唐观山在家躺了近一个月没有出去干活儿,也自知理亏,不断给季秋兰赔笑道歉,保证下次绝对不给了。
季秋兰知道他的为人,多半是说来哄她,也没较真。
“哎,我去找我们老板帮忙,让他给你在工地找了个监工的活儿,不累,等你腰好了就能去。”
提起季秋兰的老板,唐观山心里犯了个嘀咕。
年纪跟他差不多,做工程赚了不少钱,梳个油头,天天夹着个公文包,开的车正是一辆奥迪。
那天唐见川的话,他并没有当真,可到底是在他心里扎下一根刺。
唐观山难得甩了脸子,“不去。”
“为什么啊?多好的差事,我求人求了挺长时间呢……”
“我说不去就不去。”他驴脾气上来,“我也不用你为我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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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上的伤虽说是好了,可到底留下了病根,干不了重活儿,开车拉货勉强能行,工地是去不得了,唐观山只能另找营生。
跟着以前厂子里的工友一起做新房装修,没活儿的时候就一起喝酒。
最喜欢小铺里的二锅头,散酒也喜欢,便宜还有劲儿。
半瓶下肚飘飘然的时候,他觉得最是舒服,好像身上的担子都被卸下,一身轻松。工人们零碎的话语飘落进他耳朵里,有些吹牛皮扯天扯地,有些低俗不堪入耳。
“我就说那姓夏的主顾不是东西,天天找事儿,说我这儿没找平,那儿没对齐,最后到底给我扣了钱。”
……
“你家那婆娘真是霸道,这再不管还不得上天。”
……
“民主路新开的那家ktv,可不得了咯,上次跟我们老板进去一次,那家伙,放眼过去除了美女还是美女。”
……
“什么时候咱也能当上大老板呐,你看那些建筑公司的大老板,左手一个美女秘书,右手一个性感会计,那多爽啊哈哈哈哈!”
一直闷头喝酒的唐观山突然被刺中,盯着酒杯半晌没说话,接下来更下流的话也一句都没有放过他的耳朵。
火从胃部往心头涌。
他抄起板凳,劈头就向那人砸过去……
最后,唐观山头破血流地回了家,小唐逸枫躲在卧室门口不敢靠近他,于是他也就没有过去,只冲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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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年到08年之间,留在小唐逸枫记忆里的只有爸妈无休止的争吵,记不清是谁先开始的,也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开始。
从为了一件小事争吵,到指责彼此的错处,最后咒骂对方祖宗十八代,他们又哭又喊,家里的花盆碎了好些个,水杯也碎了好些个。
那时还未上初中的她不明白,明明小时候爸妈的感情很好,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长大后她才会懂,是因为没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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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春天,又一场争吵爆发,主题还是围绕没钱还硬要接济亲戚的唐观山,话语在一来一往中却逐渐歪了方向。
“是,我没钱,我没本事,那你去找有钱有本事的啊!”唐观山不断在沙发前踱步,右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你去找你的大老板,我管不着你!”
气头上的季秋兰乍听这话也是一懵,“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唐观山你给我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唐观山语气低下来,近乎喃喃自语,手死死握着拳头不放,肩膀都在打抖。终于,他还是说出了藏在心里多年的那句话。
“你有没有跟别人不清不楚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句话一出,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唐观山没有看季秋兰。
他可笑的自尊心在这一刻发作起来,他怕从对方脸上得出轻蔑的神色,更怕从对方口中得出肯定的答案。
每一个季秋兰加班晚归的夜晚,他都惴惴不安,甚至变得神经质起来,好像晚了一刻钟,她就再也不会回来。
这一个疑问藏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他从不敢去问,怕一旦问了,连现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都留不下。
季秋兰狠狠剜着唐观山。
这么多年,他们二人之间有过多少激烈的谩骂,都抵不过如今这一句,这是对她人格的**裸污蔑,也是对他们二人婚姻的彻底嘲讽。
多么可笑啊,你以为他是因为什么经济压力与你争吵,你以为让彼此面目全非的是生活磨难,到头来是这么个可笑的原因。
仅仅是因为他质疑自己的不忠,所以就要经年累月地互相折磨?
季秋兰心口剧烈起伏,感觉血液全部冲上大脑,眼前一阵阵眩晕模糊,她右手抓着胸前的衣领拼命想压制自己的怒气,却还是无济于事。
他害怕这个?那她就非要死戳这处。
“是啊,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快升了主管?”
“你以为我当时怎么给你求来的工作?”
“不都是靠我抱老板大腿得来的?”
“不都是靠我睡出来的么?”
她近乎慢条斯理地说这些话,一字一句缓慢折磨着唐观山,也折磨着她自己。
在她的不依不饶中,唐观山终于爆发,“够了!”
他没有控制住的巴掌落在了季秋兰脸上。
他第一次动手打了自己的妻子,掌心发麻,眼眶发热。
他的愤怒,来自于他的无能为力,来自于他的无法挽回。
季秋兰的仰起脸,不许自己掉下一滴眼泪,高傲又轻蔑地朝他笑。
转身出门前,唐观山颓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都是你逼我的。”
……
没有任何空余的时间留给唐观山整理自己的情绪,下午两点,公安局打来电话,季秋兰在工地意外坠楼身亡,疑似脑部血管阻塞,突发眩晕导致意外。
自此,季秋兰的死,成了横在唐逸枫和唐观山之间永远拔不掉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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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殡仪馆到火葬场再到白事酒席,签字确认、置办寿衣鞋子、火化安置,亲戚朋友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节哀”,繁琐细碎的流程里,唐观山一直觉得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好像当年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再次重演。
直到八月的一天,唐观山拎着菜场买的菜,走在回家路上,街上四处挂着小红旗,他偏头看见小商铺门口的电视正转播着北京奥运比赛。
回到家后,他打开水龙头洗手,冰凉的自来水穿透掌心的温度,他看着看着突然想起,季秋兰当年说想去看看的,可现在她连电视转播都看不到了。
唐观山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逐渐痛哭流涕。
他做错了事,做错了许多事,可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就错了。
他的悲伤,也来自于他的无能为力,他的无法挽回。
曾几何时那个骑着自行车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早已死去,跟着厂房烟囱一起轰然倒塌,跟着工地红砖水泥一起崩裂流泻,最后跟着火葬场的白烟一起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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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岁的唐观山依旧站在当年厂子分配的房子里,又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唐逸枫整夜都没有接他的电话,他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当年他一巴掌打没了季秋兰,八年后,又一巴掌打走了唐逸枫。
他的人生写到此处,早已是满眼破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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