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语嫣认识顾習之快一年。刚因为业务认识那会儿，葛总就说，顾博士这人在省博的位置挺重要，最好多和她走动走动，搞好关系，方便办事。
话虽如此，但顾習之这人闷得很，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多说一句。工作是侃侃而谈的，工作以外是模棱两可的，更别说什么生活喜好之类，那是绝口不提的。唯一知道顾習之爱喝可乐，还是因为夏天那会儿她自己总买。
那这还怎么走动？逢年过节送两箱可乐呗？
葛总说：“我不管，你给我去搞定她。”
严语嫣急了：“我搞不拢她噻，她就是个闷棍！”
“你带她去吃饭啊，你们年轻小姑娘多聊聊的不就成了？”
严语嫣沉默。
因为上一回她软磨硬泡拉她吃火锅，心想瞧好着吧，看咱用这真心换真心。结果顾習之的真心没换到，自己倒是把血淋淋的心剖了硬塞给她看。从事后断断续续的记忆里，她挂在人胳膊上嚎啕大哭，不仅把前男友出轨自己前男同事，前男同事在她开会汇报时给她发两人的辣眼床照以宣誓上位的破事儿告诉了她，还把眼泪鼻涕抹在了顾習之的衣服上。顾習之帮她叫代驾的时候，好像还吐她身上了。
这事儿太特喵的丢人，导致她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见顾習之，推了和她的对接，见了她就立马掉头。
有一次没逃得掉，被顾習之拦住，她做贼心虚，眼神闪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習之很平静，很有礼貌的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顾習之头小脸小，五官精致，线条柔和，一对圆眼无辜易碎，清纯、清澈、清透，严语嫣被她看得感觉自己是个坏蛋，问：“什么忙？”
顾習之笑起来：“馆里要室内改造，你有没有认识的公司擅长这个？”
严语嫣想都没想：“桂城建筑啊，跟我们算是兄弟公司了，我们葛总和它那的陈总关系可好了，大学里是学……”说着说着，好像悟了，悄声问：“馆里已经定好了？”
顾習之只说：“准备写招标书。”
“那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点资料。”
严语嫣震惊。一般来说，要么就是私下透出一些别人没有的内部信息，要么就是在资格审查和评标的时候走动沟通，没人敢在招标文件编制阶段就搞私人定制。现在监管极严，动不动就会抽查，如果被发现，轻则中标结果被叫停，招标方被列入监控名单，重则涉及行政处罚，甚至是刑事责任。
严语嫣觉得这事儿太大了，赶忙劝：“招标书可不兴量身定制啊！搞不好你们会被监控处罚的啊！”
顾習之轻笑一声：“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不了解行情，只是在搜集资料做前期调研而已。”
“哈？”严语嫣很怀疑，“真的吗？”
“真的啊。”
严语嫣还是不信：“你不是说馆里定了吗？”
顾習之很无辜：“我有说吗？”
她还真没说。但严语嫣不放心，又问：“那你专门问桂城建筑干嘛？”
顾習之仍旧无辜：“我问了吗？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她还真没专门问。靠，无懈可击。
严语嫣认定她要搞量身定制，撇撇嘴：“我最近要出差，不能帮你这个忙。”
“是吗？去哪里出差？”
“北京。”
“是那个文博设计公司的展商会吗？”
“对。”
顾習之疑惑：“我怎么听说是李姐去呢。”
“呃……”严语嫣暗骂自己，改口，“反正就是要出差。”
“好啊，”顾習之用她张清纯的脸甜甜的笑着，“我看见卢清好像在楼下，你说我要不要去跟他打个招呼？”
卢清是公司里的八卦中心，他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严语嫣前男友那档子事儿，但只知道是跟一个已经从公司离职的人出轨，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是个男的。他一直试图从严语嫣那儿套话，严语嫣防备得紧，没让他套出来。
严语嫣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从哪儿听说的，自己明明只跟在老家成都的闺蜜讲了，这十万八千里的，他究竟怎么知道的？！
她当晚就给闺蜜打电话，质问闺蜜有没有跟谁说。闺蜜很委屈，说只跟自己男朋友讲了，她男朋友发了个微博吐槽了一下，但都把姓名工作隐藏了，没人知道的。
放屁！这不是有人知道了吗？！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许跟任何人讲，结果她转头就跟她那河童男友讲，气死了！严语嫣警告：要是再传出一点，自己就跟她绝交！
没想到的是，闺蜜那儿没再传出去，自己倒是传出去了，还他喵的成了威胁自己的把柄！
严语嫣深吸一口气，满脸讪笑：“别了别了，顾博士你不是忙吗，你赶紧回去吧。”
“我不忙啊，我今天还挺想找人聊天的，”顾習之笑得酒窝也深了，“聊聊八卦之类的。”
“嘶——”严语嫣投降，“求求了，别聊行吗，别聊，不然全公司，哦不，全桂城都得知道，我还混不混啊！我帮你忙，给你资料行吗？！”
“行的。”顾習之收了笑容，点点头，“谢谢你。”
严语嫣垂头丧气，末了，抬起头，想争取一下，“我有认识的桂城建筑的人，我介绍给你认识，你去问她要呗？”
顾習之摇摇头，“现阶段问你比较安全。”
严语嫣又垂下头，两秒钟，猛地抬起来：“现阶段？！你就是要量身定制啊！！！”
顾習之又恢复了甜甜的笑：“我说了吗？”
“我认真的啊，”严语嫣皱眉，“你们不要太明显，现在不管多少年都会抽查的，一旦查到有问题，馆里是真的有麻烦的！”
顾習之认真道：“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因为只是用来做调研。”
严语嫣摆摆手：“行吧行吧，你说是调研就是调研吧。”
出招标公告的前一天，严语嫣寝食难安，把顾習之约出来：“顾博士，你确定招标书里没有很明显的倾向性吗？现在是两家公司联合投标，出问题了我们也跟着要完蛋的啊！”
顾習之还是不咸不淡的那句话：那些资料我只是用来做调研的。
第二天严语嫣一早就候在电脑前啃手指，啃几下，刷新一下，啃几下，刷新一下。手指头都要塞进嗓子眼里，终于刷出来了，立马打开，瞪着眼睛贴在屏幕上，一字一句的读。从技术参数到业绩要求再到资质证书，读出声，朗读，大声朗读。读到前后左右工位都朝她扔东西她还在读，读出了声情并茂，读出了宁死不屈，读出了铮铮铁骨。
她身后的卢清骂：“严语嫣你要死啊？大早上发什么疯？！”
她隔壁的李姐关怀备至：“小卢你给她打个120送精神科去。”
朗读戛然而止。读完了。
“哈哈哈哈哈！”严语嫣开始大笑。
李姐掏出手机，“算了，我直接打疯人院吧。”
严语嫣很高兴，因为不明显。她只在三个地方发现了一点不寻常：
一是必须具备建筑装修工程承包一级资质和展览工程一级资质，条件虽高，但省博级别高要求高也说得过去。
二是近5年内承担过不少于2项省级及以上博物馆室内改造及展陈一体化案例。这个很微妙，按说具备双资质的公司要么是大公司，要么是两家公司联合，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轻松满足这个条件。双资质明明是在提高要求，怎么到这儿反而降低要求了呢？那不是参与的公司会更多，适得其反了么？不过无所谓，这完全没有指向性。
三是设计方案要充分体现“桂城地域文化”，兼顾建筑与展陈整体性，且能展现省博陈展的风貌。这个像是没用的废话，但能良好展现风貌和地域文化的，肯定是原先有合作的更有经验。严语嫣觉得这条应该是暗暗倾向自己公司。
严语嫣开开心心，准备去买点好吃好喝的。担惊受怕一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
正要关电脑，眼睛一瞥。
什么鬼？！！！
严语嫣吓得尖叫一声，又引得卢清和李姐一阵骂。
但严语嫣顾不上那么多，拿了手机就冲出公司，跑到离公司很远很远的公园，躲在大树下给顾習之打电话。一接通她就大骂：“顾博士，你有没有搞错啊！！！”发觉自己声音大了，立马压着嗓子，“你在人员构成里为什么强调要有国际视野，优先考虑有海外学习或工作背景？！！有海外背景的大多都留海外了，全国有几家公司的首席是从海外回来的？！哦！又要熟悉桂城地域文化，又要国际视野，顾博士，你就差把江月的名字写上去了啊！！”
顾習之的解释颇为正经：“博物馆的发展要面向国际，明年两个大展也都是面向国际的，优先考虑有国际视野有问题吗？”
严语嫣被噎住，哽了一会，说：“你知不知道月姐在圈子里很有名？大家都知道她是桂城人，都知道她留过学，都知道她在国外获过奖，你这么写他们难道不会发现吗？！”
“是吗？”顾習之轻飘飘的，“吴城建筑的陈静楠，英国留学，因为父亲工作原因，小学初中是在桂城念的。”
“啊？”严语嫣没反应过来。
顾習之接着报：“红灯笼设计的王全，德国设计事务所工作过，爷爷是桂城人。黄金万两的高衡，法国奥赛博物馆工作过，他在法期间，省美术馆和他合作过两回。Lingua Lab的蒋南峰，最近才从意大利回来，十分擅长中式美学，尤其是江南美学……”
严语嫣傻眼，半天说不出话。
顾習之在那头笑，“还有五六家，要全报给你听吗？”
“你、你……”严语嫣憋了一会，“你怎么调查得这么清楚？”
“你安心了吗？”
不安心，很不安心。
严语嫣手指扣着树皮，沉默了几秒，问：“为什么有一条是近5年内承担过不少于2项省级及以上项目？这条有很多小公司都能达到，你写了他们都联合投标怎么办？”
“就是要让他们联合啊。”
“啊？”
顾習之又笑：“两家小公司联合，和两家大公司联合，你觉得哪个会赢？”
“……”
严语嫣把树皮扣了一块又一块，眉头拧的死紧：“不行，我还是不安心，你那条太有针对性了！哪怕所有沾边的公司全都投标，也只有月姐是最合适的！何况你不能保证你说的那几家公司都参与，Lingua Lab之前只做珠三角，就算蒋南峰去了那，他们也不一定会参与这次投标！他们细想就会发现的！”
“所以前面的条件都很宽松嘛，够一够小公司都能联合参与，何况你说的那条占分又不高。”顾習之喝着茶，“总之方案好才是最重要的。即使江设计师是桂城人，她若是方案不好好打磨，馆里就算有意，专家也不会同意的。”
严语嫣又追着问了许多，才把电话挂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安心。相反，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慌，闯着红灯过马路，司机鸣笛，她骂：“吵死了！有本事撞死我！”
但又觉得不吉利，呸呸呸掉，皱着眉回了工位。
卢清凑过来：“你咋了？脸比鬼难看。”
严语嫣骂：“那你见鬼去吧！滚！”
卢清震惊，同事四年，他没听严语嫣骂过人。有点关心，问：“咋了啊？不舒服啊？”
严语嫣翻了个白眼，“别吵我！”
卢清闭嘴，回了工位。
严语嫣捂着脑袋，唉声叹气。
此后，严语嫣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祈祷着赶紧签合同别出差错，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辞职算了。顾習之主动来找她，又安慰了她好一阵，才稍稍好点。但听见投标心里就咯噔一下，听见招标书就深色慌张。
她不是没努力克制过自己的神情，要怪就怪月姐洞察力太强了。
说就说吧，反正也瞒不住。
严语嫣见江月的表情讳莫如深，以为她也吓到了，便把顾習之安慰她的那些话又说给她听，既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
江月听后，问：“这些是你的话，还是顾博士的话？”
严语嫣如实回答，“顾博士跟我说的。”
江月沉默了一会，笑了。
人在无语的时候会发笑，所以严语嫣赶忙说：“月姐，你别担心，我觉得顾博士说的也很有道理，招标书你也看了，其实看不出什么的。而且省博之前从来没跟桂城建筑合作过，不会有人怀疑的。”
江月笑：“我没有在担心。你也别担心，她工作做的很细，我都没看出来什么。”
“哦——”
顾習之对严语嫣说了无数句话，都不如江月的一句“我都没看出来什么”。严语嫣觉得月姐都这么说了，应该是真的没事，身体轻松，酒劲上来，飘飘欲仙，还挺快乐。“嘿嘿，既然月姐你都看不出来，那我就放心啦！那咱们就等着签合同吧！”
江月笑着点头，“早点回去休息，路上注意安全。”
“好哦～你们也是！”
到路淼家时，江月轻轻拍她：“小路，小路，醒醒，到家啦。”
“嗯——”路淼睡眼惺忪，揉揉眼睛，“哦——”
“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可以，”路淼摇摇晃晃下了车，比了个ok，“我走啦，拜拜月姐！”
“拜拜。”
代驾师傅问：“下一个是去潮江公馆是吧？”
“是的。”
在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之前，江月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看天。
明月高悬，只是还不够圆。她想起那幅画来。
如果是圆月应该会更美。
严语嫣理解的定制和小顾的定制还是有点差别的。她认为是馆里授意小顾这么做的，小顾也一直让她这么以为着。但实际上是小顾引导馆里属意桂城建筑的，至于“量身定制”完全是她的个人意志，为了谁嘛——大家都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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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招标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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