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成慢慢抬眼。
果岛派出所设备落后,七年前甚至连拘留所也没有。事发仍是台风季,最后还是对岸派了快艇过来支援。
当时还有一起发生在对岸海城的杀人案。是入室行凶,凶手之后还进行了分尸。后来调查清楚才了解到是私人恩怨。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那时常有警察走访,而调查都无济于事。2007年正值果岛旅游业刚开始发展,岛上的居民异声四起。起初有当乐子看的,有嫌弃警方办案效率,摩拳擦掌想来破案的,也有担心自己的营业额受到影响的,怕模仿犯罪的。渐渐地,抱怨声音就太多了。
警察很长一段时间怀疑洛勇醉酒失手杀了自己儿子。因为案发第二天有人看见洛勇在港口外的等候区睡着了。他倒在地上,酒味很浓,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身上只有那一处刀伤,刀就是家里常备的那种,法医尸检后,推测死亡时间为晚上十一点。死因是失血过多,肺脏破裂。但最后他们排除了他杀。”
纪年吸了吸鼻子,皱眉:“什么意思?”
“如果是他杀会有挣扎反抗,就这样来说,我猜测手法很干净,而且受力的伤口切向一定也能说明问题。最大的疑点是,刀柄上没有指纹。”
洛夏凡的案子由于涉及未成年,消息封锁实严。尚成作为嫌疑人多次被传唤,因此了解的也比旁人多。还有一些是一名老警陈剑白告诉尚成的,他和尚成的爷爷是旧相识。这次去派出所尚成还是遇见了他。
“现场被破坏了吗?”
“那天确实是台风天,案发现场是在室内。”
“难道被人擦掉了?”
尚成沉默了片刻,道:“洛勇也是这么想的。”
纪年愣了愣:“是你发现的,所以他……认为是你。”
但若是凶手怎么可能报警呢?
尚成什么也没说。他们都等着警方的结果。最后邵明担心影响旅游季收益,警方迟迟也无法断案,中途也出了点事——
也许是醉酒,也许是岛上的居民议论,洛勇放火把家烧了。
惹是生非。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论谁都倾向于心里默认的那个真相。
查与不查又有什么不同。
许多人都以为洛勇死了,因为当时的伤情非常严重。事实上,洛勇奇迹般的活了下来,除了身上遍布的烧伤外,只有眼睛瞎了一只。
洛勇是一个怎样的人?纪年想着他的一举一动。
到底是什么让他做到这种地步。在他的思维模式里,怀疑尚成是情理之中。不然为什么连指纹也没有?洛勇怀疑尚成重返现场清理痕迹。但报警的也是尚成。他偏执地认为凶手就是尚成,细想来并不合理。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纪年想着,却没问。
晚上的风强劲,已经太晚。纪年看起来很疲惫。于是他们约好了第二天见面。
天蒙蒙亮,两人就出发了。雨丝斜织,他们伴行横穿松柏林,踩过青草垛,没一会就找到了。站在洛夏凡的墓碑前时,纪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小小的石碑上,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爱子洛夏凡
1995-2007
果岛的墓园很小,倾斜的山坡林立着三十几座墓碑。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就一直躲藏在这里。
“那时候你生病了,我很久也没能见到你。洛夏凡刚走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来看他,洛勇会来,他会哭很久。”
尚成会躲在旁边看,看他哭得震天响地。许久许久,哭完站起来他会抖抖灰,踢洛夏凡的墓碑就像以前踢他一样说:“他妈的,还真死了。”
出于许多原因,尚成恨了他很久。那时他捏着拳头也想冲上去揍他。
七年的时间很长,足够让一个成年人对年幼的事情模糊遗忘。但也很短,对尚成来说,那些事情历历在目。
纪年默然了很久,看向打伞的尚成:“为什么那天你会去找他?”
尚成一瞬的失神。
纪年目光凛凛,从肩线朝他望去:“尚成,从头跟我讲过吧。”
-
2007年的夏天很短,细数来,却像长过一生。
发生了许多事情,萌芽的事情,被彻底掩盖的事情,还有一些无法说出口的事情。
那时尚成跟随妈妈来到果岛,下了船坐上又抖又破的车子,进了一个小院,里面两三个干活的妇人,坐在室内是个扣了帽子的老头。院子里,只他坐在装潢精致的矮几旁,斟着茶水,颇为傲慢地瞅了过来。
红绿旗袍,香味似有若无,红唇娇艳。就是他对妈妈的全部印象。那时,她对尚成说:“何安,去叫爷爷。”
尚成不自觉攥起了拳头,缓步走进了小院。
“要姓何就别进我的院子。”
他语调平淡,那时落在尚成耳里,却让他没有再往前一步的勇气。他脚抬了一半,还没回过头,听见身后燕语莺声般的嗓音说:“您高兴怎样都好,您想让他叫什么他就叫什么。我事办完了就来接他。”
他被用力一推,推进了另一个世界。
妈妈买了当天的船票就走了。
那位老头冷漠得可怕。平日根本不和他说话,哼曲儿浇花,此外一天到晚也不见尚成。饭都是人错开时间做好,他也不愿和尚成在餐桌上吃饭。
尚成开始整天整天在外溜达。被人叫野孩子。就是在那时候他认识了洛夏凡。以及后来出现的纪年。
果岛没有红绿灯,没有大楼,晚上黢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每天都能看见萤火虫,每天都会遇见土孩子。
岛很大,小孩只在附近的区域玩耍。只附近六户人家,一共六个小孩,。起初,尚成会和许多小孩一起玩。他们会阴阳怪气地叫他少爷。
他受不了,很想离开果岛,期间问过家里的保姆阿姨:“我妈多久来接我。”
他们都爱答不理:“自己打电话去。”
尚成当然打了,十个电话里能接一个。他一天天在老头面前犯浑。掏他收藏盒里几百上千的邮票,一张张拿笔划掉算日子。那老头像在和他比赛,尚成也满不在乎,就等着看他能忍多久。
岛上的小孩都晒得很黑,尚成也不另外。第一次见洛夏凡的时候,他以为那是个女孩。
洛夏凡像是神话里的小孩,肤色接近病态的惨白,腮帮圆鼓鼓的,鼻子短而直,唇巴很红。因为过白,身上的伤痕十分明显,而且久久不散。
村里人都说洛夏凡那小孩最聪明,从进了岛上的小学开始就是第一名。他头发很长,皮肤白皙异常。不止如此,尚成觉得他还傻得异常,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一天,他拿了个什么黑黢黢的东西,问他:“吃吗?”
尚成瞧眼他脏兮兮的手,心里嫌弃得不行。洛夏凡在衣服上擦了擦。
“少爷要吃乞丐的东西咯,恶心死了,他身上有病毒的。”
“我爸说他们家一年才洗一次澡。”
尚成瞥他们一眼,迅速地吃了。洛夏凡登时眼睛都亮了。
焦香弹牙,韧性奶香。他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正想问是什么,洛夏凡说:“这是我爸买的好东西,你不是最怕虫子吗?居然不怕,这个蚕蛹好贵。”
尚成咳得脸红,他呕了一声,吐了。
周围小孩看他出丑,没有一个不幸灾乐祸的。
“哈哈哈哈哈哈。”
“洛夏凡快点捡起来吃了。”
那些小孩死压洛夏凡的头,逼近尚成的呕吐物。洛夏凡屈身朝下,架起两条腿半蹲着:“好,等我一下。”
暑气正盛,尚成被恶心得头晕目眩,感觉白花花的道路,周遭的绿意,一切天旋地转。最后他急不可耐,一拳打在了旁边小孩的脸上。
那人惨叫一身,捂着鼻子后倒。他甩了甩手:“打错了。”
又一声惨叫,伴随断断续续的辱骂和惨叫。
“他妈的,两个野种,还登对了!”
“他爸都这样对他,你干什么……”
尚成虎口卡着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揍人一向狠,揍得指节泛红。洛夏凡频频回望那四个捂着鼻子和□□倒地的小孩,他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洛夏凡笑眯眯地跟在旁边:“你怎么那么厉害。”
尚成瞅他:“你也不赖,装什么?”
洛夏凡愣住了。
尚成斜睨他,就像看自家的小狗:“你不是一直顺着他们说话,防止自己得罪他们吗?反正你知道我不会放你不管。”
气氛僵了。尚成摸了摸后脑勺:“但是你确实也不算笨。”
洛夏凡傻乎乎地笑了。
尚成愁眉紧缩:“不是在夸你。”
洛夏凡还是在傻笑:“我知道。”
尚成顿时心下了然——原来是神经病。
难怪没朋友。
尚成这么想着,连吐了两天,食不下咽。连那家里的人都怀疑他是不是生病,硬让他去卫生所里看病。他想方设法逃过,洛夏凡作为赔罪答应陪他认真逛一次果岛。
也许是想证明自己没病,能和除他之外的正常人交流,洛夏凡那次有点骄傲地说:“带你去见另一个人。”
他们跑了很远的路。尚成感觉自己从岛南跑到了岛北,周围的人逐渐面生。他们翻进了一家的院子,洛夏凡动作极为灵敏,像是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架起倒在一边的梯子。
“上去。”
尚成瞅了一眼前院还在说话的人,他自认是个混球。但他是有素质的混球,别人不惹他他也不去招惹。难见地有点慌:“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是没想到这神经病突然胆子这么大了。
洛夏凡怂恿道:“已经站在这了,你才说这些话。再慢点的话被这家的姨逮住了是要把人吊起来的。”
尚成愁眉不展,动作迅速地翻了上去,坐在院墙上。他看见了一个像瓷娃娃的人。
光晕朦胧,绿叶盈盈。
一个小姑娘坐在秋千上,她短发散开,圆头微垂,白净的脸倚着粗粝的麻绳。
洛夏凡不明情况,仰头唤他:“怎么样?她在那吗?快叫她——”
尚成回神,快速从兜里掏出捡的李子,一个飞手打向了女生。
女孩吓得颤了颤,吃痛地低叫,缓过神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缓缓揉眼朝这边望过来。
视线相交,尚成慌张了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然后就后倒摔落在了地上。
“死小孩!来偷什么东西?!”
躺在绵软的草坪上时,他还没来得及回想着刚才的场景,就被洛夏凡抓着从后门逃走了。
后来尚成才知道,那就是纪年。
他非常不待见这个女生。他觉得她有太多缺点。
矫情,摔一下就会哭,张口闭口都是妈妈;鲁莽,明明打不过那些嘴欠的人,还要冲在他们前面,然后吓得发抖;蠢笨,一骗就上当,次次被骗次次上当。
他们三个一起度过了那年漫长的暑假,发生了很多事情。但终归来说,在椰树林和大海宽阔的包容下,一切都显得平稳缓慢,就好像一生都应该是这样。
而命运的齿轮拨动时,是夏末最平凡的一个下午。
那段时间尚姥爷开始给尚成很多零花钱。他每次都会扔回去,或者丢在垃圾桶里,等人捡起来。可每天起床还是会有一大把钱扔在床边。简直不是给小孩的份额。
他心里没来由的烦躁,因为很小的事情一点就炸。特别是无论他怎样发火,纪年都会跟他道歉,他就更加讨厌烦躁。
他和纪年吵架了。
起因是尚成发现自己的小跟班洛夏凡好像对她有意思。而纪年看不出来,还羞怯怯地享受。
岛上的土孩子也没电视剧可以看,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出于什么原因。尚成就像个开了天眼的上帝,瞧见他们俩就烦。他把无名的火随意朝他们发泄。
直到洛夏凡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尚成说:“纪年这种小屁孩有什么好喜欢的,长得也不好看。”
“哪里有!明明年年她……”
“年年,年年,你恶不恶心啊?叫得那么亲近,好像她是你女朋友一样。”
没听到回声,尚成从书里抬头。眼前的洛夏凡瞪大眼睛,呆愣惊恐。
尚成朝自己身后望去,纪年手扶住门,微微颤动着。
半晌,她绷紧的嘴巴吐出几个字:“何安,你是我最讨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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