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晚上，只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院墙和房顶砌了一层薄雪，也算是为火红的新年做了装点。墙上灯笼熄了没一会儿，毛家外门中供人行走的小门就大开着，毛平秋拿了竹扫把，把大门口散落的红纸扫到墙角堆起来，又将整个院子就着水渍清扫一遍，石板地面锃光瓦亮，一尘不染。
头一次在镇上过年，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毛家人原以为正月里会冷冷清清，没甚客人上门拜年，不成想，从初一打早，家里迎客的门就没关上过。
头一波来的是巷子里的娃娃，十来个娃娃凑到一起，一窝蜂地从巷头赶到巷尾，串进每户人家，进门后嘴里的喜庆话说个不停，像一群叽叽喳喳来报喜的鹊儿，吵吵闹闹却不惹人厌烦。小娃娃们手上都拎着一个布袋子，说完喜庆话便将布袋口打开，满脸期待地看着大人们拿出吃食装进他们的布袋里。
夏满心里高兴，因着怀孕没靠近娃娃们，喊毛萍冬给一人抓了一把果脯扔进布袋里，随后严娟又一人给扔了一文钱作添头，亲亲热热地把小娃娃们送走。
“我瞧着他们那袋子里还有奶糖呢！”毛萍冬眼睛尖，将里面的东西看了个七七八八，不仅有奶糖，还有核桃之类的干果，品类丰富，“这么一溜走下去，零食够吃上一个月了。”他在山上没见过这阵势，虽然娃娃们也会去拜年，可主人家没得这么大方，讨到一粒糖都不错了。
整个村最大方的要属冯叔叔家，不管哪家娃娃去，冯叔叔都会给他拿上一块糕点，香甜软糯，是整个村孩童都向往的地方，每年拜年他们头一个就是去冯山家里拜年，可惜冯家后来搬去了镇上，后来的孩子们都没吃上过外头人给的糕点糖果。
“多好啊，热闹极了！”严娟回来脸上的笑止不住，这么多小娃娃来给自家拜年，可是天大的好事。小孩儿有灵性，最具趋利避害的本能，能受小孩喜欢的地方都是福泽之家，况且，儿夫郎肚子里还怀着娃娃，这寓意多好啊！
一家人坐在家中烤火闲谈，本以为除了约好来拜年的游招，就没其他人上门，结果一直到元宵，家里断断续续都有人来拜年，除了住在镇上的亲朋，昭镜巷的好友也来了不少，前前后后二十来户人家，大家都客客气气拎着东西上门，坐了会儿便离开，没有留下吃饭。
夏满同家人谈天时还在感慨，幸好自家果脯买的够数，不然招待客人就露丑了。谁能想到他们在镇上还有这么多可走动的亲戚朋友呢？
因着人家主动上门拜年，自家定也是要回年，来人都是夏满夫夫的亲朋好友，本该二人一道回年，可夏满如今怀孕，不便出门，只能毛平秋一人扛起回年的重任，前前后后跑了好几天。
元宵比之过年更要隆重，镇中心的几条街巷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猜谜、逛灯、供香、吃浮元子，俏皮些的年轻人脸上带着面具，笑意止不住地从双眼和嘴角流露出来。最引人注意的要属游龙灯，一条长几十寸的黄金镶红碧眼龙灯被几个大汉拿竹竿支着，摇头晃脑穿街过巷，每经过一处都激起一阵惊呼，小娃娃们争相跟在龙灯后凑热闹，蹦蹦跳跳围在长灯四周，把蒲泉镇逛了个遍。
龙灯为这个年划下浓墨重彩的收尾，转眼，各行各业的人们重新回归日常忙碌充实的生活，满意小馆也如约于正月二十开张迎客。
今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从正月里下的几场雪开始，整个蒲泉镇都在瑞兆中欣欣向荣。
最先改变的就是毛家村，或者说，是以毛家村为首的一众山村。
正月底，去年流传神秘的大人物现出真身，乃是朝廷派到蒲泉镇行司农一事的道员，姓单，真名不祥，镇上人称单大人。单大人除了刚到蒲泉镇露过脸，后面再没人瞧见其踪迹，弄得那些想混个脸熟的小商户都无从下手。
他们不晓得单大人来此地是为何，可不管怎么说，人家是朝廷命官，张口便值千金，若能搭上话，自家还愁日后发不了么？他们对新来的大人可谓是馋到家了，恨不得把人捧到自家供起来，但没办法，衙门人嘴巴紧，他们便是想打听消息都无从下手，只能作罢。
这些人都没想到，大好的事情竟落在了蒲泉镇不起眼的一户人家。
二月初六，毛望山和秦芳到镇上来，一进门就说：“望山成里正了！”
毛家人震惊，立刻追问发生了何事。
秦芳喜气洋洋，拉着夏满的手，“快坐着，婶子坐着跟你们说！”
二月二，春意方兴，衙门里最大的官任巡检带着一队衙役到毛家村，宣读官府对村长的任命。毛望山如愿成为毛家村新一任村长，可衙役接下来的话，像沸水滴进油锅，将整个村都炸了个措手不及。
“接杭熙县令，任毛家村村长毛望山为毛家村、三塘村、碧溪村、干垣村、狐嘎村五村里正！“
听到这话，毛望山跪地受恩的手都差点崴了去，他惊讶抬头，面露茫然，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心中既惊又怕。里正掌管一里五村的各项公务事宜，税收、征役、分田、买卖，这都是实打实的小权利，平日里受人尊重不说，每到佳节或征税时，手上油水都不少，山外头的里正，哪个不是富得流油？
这样的大好事落在自己身上，毛望山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可心中的惶恐确实存在，想到前面里正的遭遇，他心下更是骇然，就差脱口拒绝了。幸好他还有些理智，这五个村都是穷苦村庄，朝廷取消山头税后就没甚税收，油水也不比外面种地的村，自己警醒些，应当不至于落前面那位后尘。
这时候毛望山只想着做穷苦村落的里正，把几个村管得安全服帖便算完成己任，可接下来，任巡检将他带到一处凉亭，里头站着一位风姿绰约潇洒俊逸的白发男人，巡检大人说，这位是朝廷命官，来毛家村是要干一件大事的，叮嘱毛望山一定要好生配合，莫要辜负朝廷重托。
“没想到镇上人四处探寻的单大人竟然跑去了咱么村。”严娟感叹不已，追问，“究竟是什么大事能让这么贵重的人物甘愿窝在山沟沟里？”
毛望山人到中年逢此大运，整个人意气风发，眼神坚定明亮，比先前多了几分沉稳和游刃有余，“单大人是奉圣上之命，来我们村行辟田一事。”
“辟田？”众人疑惑。
“有一位大人物巡游四方归来，提出在山里也能开辟良田，若山里都种上粮食，咱们就再也不缺粮吃了。”毛望山想到单大人的话还兴奋不已。
单大人告诉他，有一法谓之“梯田”，是在山中开辟层层田地，用水车引水灌田，同在外面平地上种田没甚区别，若是能成，毛家村人日后便也能以种地为生，再不用担心手中无钱粮。当然，他还说了一些有利江山社稷之类的话，毛望山听不懂，他只知道，这事儿若能成，毛家村便不用看着别人米面满仓流口水，光靠自己也能挣得大笔钱粮。
严娟一家都十分惊喜，她更是不住地说：“真好啊，真好啊！”当年她就想着若是村里人能种地，家家户户条件好了，也不用惦记别人那一菜两汤，本以为是奢望，如今眼看希望能成真，她高兴得只会来回秃噜“真好啊”！
“这可是大好事啊！”毛平秋脸上也笑，“就是这事儿听起来非同一般，咱们村真能做到吗？那梯田怎么做您晓得吗？单大人可留下什么图纸文字？”
毛望山摇摇头，道：“这就是我下来要同你们商量的事。单大人将在山上住着，一直到梯田建成、粮食丰收，所以，得给他踅摸个住处。”
放眼整个毛家村，能配得上那般尊贵身份的房屋，只有毛家大院，因此毛望山和秦芳才火急火燎地赶到镇上同人商量此事。
秦芳有些不好意思，可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事儿是个好事，“娟儿啊，我也晓得你们房子都是簇新的，不舍得给外人用也正常，若是不行，我们再找找其他地方，你们也莫要急，这事儿大人不晓得，都是我们夫妻俩胡乱做主的。”他们想着毛家大院若是不行，便去冯山那头问问。
毛家人答应的果断，不说镇上有多少人求着单大人住在自己家，就说单大人做的事，那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自家出个房屋让他歇脚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舍得呢？
就这样，单大人在毛望山的打点下住进了毛家大院，全身心扑到开辟梯田一事，整日窝在山里见不着人，饥一顿饱一顿，几天下来，瘦削的脸颊愈发凹陷，若不是秦芳每天早晚给他送吃食，单大人怕是一天都吃不上一口饭。
夏满听闻此事，给他送了许多便携的小罐菌菇酱，早晨秦芳给蒸了大馒头，白日里拿酱蘸着吃，既顶饱又味美，单大人总算止住发瘦的脚步，身形正常许多。
秦芳有时候暗自嘀咕，也不知道单大人家眷在何处，若是见到他这般拼命，只怕要心疼坏了。
三月底，蒲泉镇来了一队束发披甲的小兵，领头的人英姿飒爽，头发银白，面庞慈善，耷下的眼尾瞧着和气，可双眼睿智的光芒像能看透人心。
一队人在满意小馆吃过饭稍作歇息，便叫人带路去了毛家村。
叫的谁呢？毛家村土生土长本地人，毛平秋。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来木坊找毛平秋的小兵，身量高大，目光炯炯，整个人气质坚毅，透着在战场上厮杀过后的血气。
小兵看着毛平秋，忽然一改严肃神情，掀起嘴角，笑着打招呼：“大秋哥，好久不见。”
“你是......”毛平秋仔细端详此人，脑海中闪过贞贞画面，忽而定格到记忆深处一个黑瘦干瘪的人影上，可那人明明已经去世，怎么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还长得如此健壮？他犹豫一番，试探地吐出几个字，“小癞子？”
小兵笑意不变，微微颔首。
“是我，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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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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