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能吹出大海的声音，他们告诉我这是海螺。”
“今天我和戈大人去神荼场，好像是帮了什么忙，元海人送来了很多礼物。他们还给了我这个——”
一个**岁的小女孩坐在栏杆上，摇晃着腿。她手上是一个镶了海螺、珍珠、扇贝、海石的圆环，圆环上系了一根编织的绳索。
“戈大人说这个可以挂在剑上，可是我没有剑，也用不了。给你……”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推力。
“啊——”小女孩惊叫着从楼上坠了下去。
暗夜中，燕沄睁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她还在端木弋怀里，眼泪再这样流个不止肯定会惊动她。
不出所料，一只温暖的手在她脸上摸了摸，或许是因为还不清醒，端木弋的声音很低。
“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
问后，良久未听到回音。
终于，燕沄几不可闻地说：“其实，我从来没有融入过碧水云轻。”声音极轻，好像只是在深夜里发出一声叹息。
端木弋已经完全醒了，可也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啊……”她只是下意识地把燕沄抱的更紧了一些。
随后她慢慢想起来一些之前难以解释的地方，为什么燕沄去端木府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小门童；为什么她有时会对着山下河里的黑天鹅自言自语；为什么她没有多少朋友。
该怎么形容第一次在徒空之无见到燕沄时，燕沄给她的感觉呢——纯洁无暇，不染尘埃。
现在看来，那时的燕沄，内心并非完好无损。
即使如此，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微的兴奋感在她内心滋生着，她手上更加用力，几乎要把怀里的人嵌入身体里，口中喃喃道：“这样吗……”那燕沄就只是她一个人的了，她自私地想。
燕沄被箍的疼了，伤感都消散了一些，有些不满地推了推她：“当时我还太小。”
去碧水云轻之后，她那时还小，每一天需要做的事就是跟着戈妄。她听到他们都叫他戈大人，她也叫他戈大人。她像从前缠着燕遗仟一样缠着戈妄。不同的是，燕遗仟身边没有那么多人，她可以整天整天像个小跟班一样缠着燕遗仟。而戈妄每天都要应付很多人和事，她那样缠着戈妄，就会很不合适。
可她当时并不知道那些。现在想来，她当时还是太粘人了，吃饭的时候要找戈妄，戈妄在大堂里议事，她就在桌子底下玩，戈妄外出她也会跟着。而戈妄无论什么时候都对她很温柔——几乎纵容了她肆无忌惮地每天缠着他。
直到那天从高楼上跌落。
“戈大人又不是你的！”背后的人这样说。
……
“这么好的早晨，还要守在这了无生趣的人旁边，真是替你可怜啊，燕沄。”
悠哉游哉的语声由远及近，端木二公子挥着把扇子，在石亭里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若是以前听了这话，燕沄大概还要分辩一句，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两姐弟动不动就互相冷嘲热讽的相处方式。或许两人在很久之前有过什么矛盾，一直相看两厌。
“山下已是春天，连桃花都开了。”明迟易也在对面坐下。
相较于燕沄和端木弋总是黏在一起在山上呆着，对面的两人则更喜欢三天两头地往山下跑。
原本倚靠着自己的人换了姿势，端木弋余光瞥见燕沄乖顺地端坐着。和燕沄在一起的时间被打扰，她颇为不悦：
“有什么事，需要出动二位一起？”
两人简单说明了来意，之前约定查清有关异兽之事。他们都不喜拖沓，倒是能一拍即合，说走就走。
“哦……去徒空之无啊，”燕沄笑道，“正好可以借道去天下第一梨园看看。”
明迟易拿出一张折着的纸递给对面的端木弋：“这是我找人绘制的郁坠落俯瞰草图。”
薄薄的一张纸在端木弋手中打开，燕沄凑过去看。
端木疑春犹在插科打诨：“下面的桃林不够你看的吗——去什么徒空之无看梨花。”
扫了一眼地图，郁坠落给燕沄的感觉就是——大。至少肯定比碧水云轻大得多，应该也比沉香寺大。
明迟易介绍了起来：“郁坠落占地极广，去搜查起来，是有些难度的。但实际用得上的地方不算多，就那么几个。院落楼阁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而那些距离，只是点缀了花草的空地。”
“对于进出的限制，”他继续说道，“似乎不是很严格。只有东南角有一处神荼场，这让人有些意外。”
“嗯，”端木弋点头，把图纸还回去，“不过，他们平时关着异兽的地方，倒不一定就在郁坠落。”
“话是这样说，我想郁坠落应该有通道，通往外界某个地方。”
他们这边说着正事，另一边的两个人话题已经跑远了。
“端木兄，你那穗子上的金流苏肯定不是南疆的，那就是琉绮的！我曾买过琉绮当地一家金饰店铺的手镯，做工在某些地方如出一辙。”
“这就是南疆的！照你的说法……也是琉绮的。从南疆运过去的金石，在琉绮手工雕刻，跑市的又拿来漼渊倒卖。”
端木弋：“不大会在人多的地方。至少不是大多数人必经之处。”
明迟易摇了摇头：“即使是多有人过的地方，也有可能藏有暗室。或者那种，经常来说不怎么用得上的地方。”
“多说无益，”端木弋牵起燕沄的手，“一探便知。”
一行四人一点也没耽搁，风驰电掣地往徒空之无走。四人在郁坠落外停下了脚步。又高又厚的墙横亘在他们面前，从这一点看，郁坠落颇有些像监牢。
端木疑春随手在图纸上划了四条线路，并标上上记号。又在树叶上依次写下记号，打乱顺序分给另外三人。最后的结果是，燕沄走最下边到最右边的路，明迟易从岚烟堂到楼舍，端木疑春从华轩阁到药灵院，端木弋是西北方的乞名山。
明确任务之后，只说届时再来此处汇合，就此分别。燕沄正打算越墙而过，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去，看到端木弋还没走，站在她身后，一转身便碰上她的目光。
趁着此处没有其他人，燕沄过去搂着她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我会小心的——你也是。”
“嗯……”端木弋应了一声，但明显仍有顾虑，并且捏着她的手腕不放。
燕沄一开始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说着她的声音变弱了。
“我该怎么向你承诺我不会再离开呢？”燕沄停顿了一下，在端木弋的耳畔轻声说，“我爱你……”说完她就赶紧溜走了。
进入郁坠落后，燕沄一直在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或许是由于她走过的大多是草地，沿着高高的围墙，没有碰上什么人。
她远远地听到交谈声，快速躲到一颗树后。谈话的人是一男一女，走的很慢。燕沄耐心等待着，却等到了另外的脚步声，从身后小道上传来。
谈话的一男一女就要走过来了，她若不转到树的背面去，必然会被他们发现，但若是转身，又必然碰到墙边小道上的那个人。
她的身体顺着树干滑落，坐在树下，闭上了眼睛，佯装在此休憩。
闲谈的二人走了过去，似乎没注意到燕沄。她闭着眼，感到有花落到身上。
“真美啊！”
清脆的声音夹杂着隐隐的惊叹，似恐惊扰了睡梦中的人，连语调都放低了些。
燕沄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个小姑娘，模样可爱，十六七岁的样子。那姑娘蹲着，就在不远处的地方，看到她醒来后，抱歉一笑。
“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小姑娘没心没肺地说，“你真好看。”
燕沄放松了警惕，真诚地说：“姑娘才是花容玉貌，冰雪可爱。”
小姑娘打开了话匣子，坐在燕沄身边的草地上，小嘴叭叭地说：“你应该是随你家大人一起来访的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睡着了呢？不过这天气也确实适合睡觉。弟子们逃学逃得最多的天气就是春天了，这几天上课的时候，总有一些位置是空着的。”
听着小姑娘讲这么琐碎的事，燕沄感到很有趣：“那你呢？为什么不在课上？”
“我是值守的人，被罚的。”说着姑娘略微垂下了脑袋。
这位郁坠落的弟子侧首对燕沄倾吐：“昨天在课上——”
她忽然转换了话题，跑了好远：“听说端木小姐和燕沄姑娘两人在一起的事，我一直没有那种……切实的感觉。”
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和端木弋的事，燕沄倒有些好奇她要说些什么。她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她惊奇地发现小姑娘的眼神中有似乎有别的什么。
小姑娘接着说：“见到姐姐后，让我觉得女子喜欢上女子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你不觉得端木小姐和燕沄，两个女子……很荒唐吗？”
听到这话，小姑娘转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没有啊——好吧，一开始是有一点。”
“端木小姐和燕沄姑娘毕竟都是远近有名的人，这也使得她们在一起的事已经天下皆知。”
“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一直以为，女人就应该和男人在一起——十几年来，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她们二人的事传开，我才知道女子不一定非得喜欢男子。可是在此之前，我却听到诸如‘将来嫁个好男子’的话听了很多次。”
燕沄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我们一直听到的是该找个男子。”
小姑娘去拾了拾掉过在地上的花，花瓣洁白、晶莹，花朵置于她的手中，复又被吹落在地。
“其实如果真的喜欢上了谁，也不会管那么多的吧。”
小姑娘俏皮地笑了笑：“如果下次再见到你，我就要问你的名字。不和你说了，我要去值守了。”说完她就跑远了，眨眼间离开了燕沄的视线之内。
见到这么率真可爱的少女，燕沄恍惚看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是如此。
岁月能在不知不觉当中让人失去自己原来的模样。
她继续靠墙走着，遥遥地看到拐角的神荼场，她绕到远处，加快了脚步。过拐角之后人就变得少了很多。不知走了多久，她在那面墙前停下，而不远处的地方就是另一个拐角。
那不是一面白墙，墙上绘了三朵紧挨着的梨花，点缀了本该荒芜的墙面。一路过来，她对那些墙上的图案都只是一掠而过，即使那些图案精美绝伦，一看就是有名的画师所绘。
眼前让她停下脚步的图案倒不是因为看出了画师的画技有多出神入化。在看到图案的一瞬间，有很多画面在她眼前掠过。
她在那些快速掠过的画影中，捕捉到了与眼前墙面上图案有关的一些痕迹。同样是在徒空之无，郁坠落。
右斜方向，时不时抬起的手，茶杯被举到唇边，杯上的手指纤细修长……
三月梨花盛放，花期极短。徒空之无北部有一整片地方都是梨树，等到春季花开，放眼望去，一簇一簇的梨花挂在乌木上。落花时节，洁白的花朵掉了满地，不知它们周而复始地凋落了多少年。风起时，大片的梨花吹落到低处，在天地之间飘飞着，像在人间下了一场雪。
世人称赞此处为“天下第一梨园”。
当然，那都是燕沄在书上看到的，其实她一次也没有去过梨园。
称霸徒空之无的郁坠落在梨花盛开的时节邀请各方门派世家齐聚一会，是为三年一次的梨花会。
她现在才发现，当年的梨花会上，她竟大多数时间都在看同一个人——那个有些傲世轻物的青衣女子。
而茶杯上的花纹，则是四朵紧凑的梨花。
她抬起手，依寻着记忆在那三朵花下面的空白处补上一朵。落下最后一笔时，墙上的图案泛起了荧光，原本由燕沄画上去的那一朵拙劣的花朵也变得精致起来，与其他三朵相映成趣。
一个纹章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好像是从花后的墙上逐渐移到花前，然后印在那朵花上。
光芒散去，墙面恢复原来的样貌，墙前已不见人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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