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师附中，班主任办公室。
甘芷垂着眼站在班主任冯春和的书桌边，视线里陈一山的背挺得僵直。
有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正拉着陈一山的手埋怨：“你说你怎么走两步路还能跟丢了，我们差点要叫冯老师帮我们打电话给保安找人了，真不好意思，冯老师。”
冯春和眼尾都笑出了褶子：“哎呀，一山妈妈，这都不是事，一山第一次来附中，不认识路也是正常的，以后在这里和同学们熟悉起来了就好。”
李茜给陈一山来了一肘子：“给老师道歉，还有，谢谢这个同学。”
陈一山：“对不起冯老师……”
她看甘芷，甘芷也看她，向她眯了一下眼睛。
陈一山发现甘芷不心虚，也不是读不懂她的恶意。
陈一山的下半句话在齿间打了个转，又咽下去了。
甘芷像是在挑衅她——你看，你讨厌我也得跟我道谢。
冯春和异常殷勤，主动说：“你们还不认识吧？这个是甘芷，我们班班长，就是她把你带过来的。甘芷成绩也好，是我们附中高一这次摸底考年级第一名。”
李茜笑眯眯地说：“一山，快谢谢甘同学，甘同学成绩这么好，以后你要多跟人家学习。”
甘芷在长辈们嗡嗡的声音中，冲着微微扬起眼角，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从上往下看波光潋滟，要不是有“小惩大戒”那一茬的前情，陈一山是要说一句“美人”的。
只见恶美人把那双桃花眼抬起来，彬彬有礼地冲她一伸手：“一山你好，我叫甘芷，欢迎你加入我们一班的大家庭。”
陈一山众目睽睽，骑虎难下。
她伸手碰了一下甘芷的手心，一触即分，然后背过手在衣摆上掸了掸。
“谢谢啊，大、家、庭。”
陈一山说得咬牙切齿，甘芷听得出她在影射谁。
李茜和冯春和聊得欢，老陈站在一边，甘芷和陈一山并肩站在另一边。
陈一山在漫无目的地走神，甘芷在琢磨冯春和的语气——
冯春和在谄媚什么？
这个转学生什么来头？
高中的转学生本来就少见，附中收分本来就高学校，更何况一班是年级里的拔尖班，更不会说转就转进。甘芷猜到转学生会有背景，但没想到能把冯春和收得这样服服帖帖。
甘芷盯着自己的鞋尖看，想起她自己凌晨三点宿醉回来，非要四点洗衣服，结果衣服洗好了人睡死了，把后一天摸底考的甘芷吵起来晾衣服……的妈。
其实她妈乍一看也妆容精致漂亮。
她妈也有这个李阿姨身上一个牌子的香水。
牌子叫什么的来着？
“甘芷，甘芷？”
甘芷猛然回神：“哎，冯老师。”
“你带一山去教室吧，别耽误了上课。”
冯春和目光往陈一山父母身上看，像是在犹豫什么。
甘芷撑着桌面站直，漫游出去的思绪收拢归位，心里在冷笑，嘴上四平八稳地对冯春和说：“冯老师送送叔叔阿姨吧，我带一山去教室就好。”
“嗯。”冯春和点点头，“你跟你同桌后面是不是空桌子？”
“对。”
“那先让她坐你后面，晚点我来看怎么给一山排位置。”
“好，那冯老师，我先带一山过去了，李老师都快上课十分钟了。”
甘芷和陈一山一前一后沿着走廊走。
陈一山低着头把耳机帽子扫进包里，一不留神差点撞在甘芷背上。
陈一山：“你干什么？”
附中的教学楼是回字形，转角两边一边是教室，一边是老师的办公室。
此刻她们就站在转角里。
距离办公室够远，又不足够被教室走廊一侧大窗户后面望出来的目光捕捉。
甘芷一歪头，轻声说：“你爸妈给冯老师送礼物了吗？”
“你说什么？”
“如果没有的话，冯春和就要问她们要东西了。你猜为什么她想让我带你先走——毕竟她还要点脸，当着你的面，有些话她不好意思说。”
陈一山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她模模糊糊的循着记忆……想起来刚刚出办公室前甘芷很突兀的对冯春和说“冯老师送送叔叔阿姨”。
陈一山压低嗓音：“我爸妈不可能给老师送礼。”
她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她早上摸出去的那张储值卡的塑料质感像是黏在了她手指上。
甘芷从陈一山的声音里听出了火气。
她偏过头盯了陈一山两秒，陈一山第一次从这个人脸上看到了一点虚伪之外的真情实感。
甘芷用一种奇妙的语气说：
“你爸妈给老师送礼……这让你很愧疚？”
陈一山被她说穿了，脊梁骨一凉。
甘芷看她的眼神像是看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
陈一山抿嘴不理她了。
“在附中，大家都送礼，尤其我们是一班，不送礼的人也有，只不过要付出一点别的什么。比如何金花，就是刚刚被打的那个女生，你也看见了，对吧？”
漂浮的灰尘在阳光里打了个转。
甘芷说：“无论如何，欢迎你来到A师附一班。”
陈一山把外套盖在头上，趴在桌子上睡觉。
其实是装睡。
教室里桌椅推动的声音、吵闹说话的声音隔着走廊都能听到，这环境是个人都睡不着。
更何况，她脑海里还在循环甘芷说的话——“不过不送礼的人要付出一些别的什么”。
没有一个人熟人的陌生环境，黑暗森林一样的丛林法则。
陈一山心累，只想装死。
偏偏有人不让她装。
——她的前桌，也是甘芷的同桌，从打下课铃她趴下来的那一秒，就已经坚持不懈地拿笔悄悄戳她。
陈一山在思绪万千中还分神记了个数。
一、二、三……七、八。
九。
陈一山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类会对别的人类有这么大的兴趣。
“喂，陈一山。”
这个人还记住了她的自我介绍。
“喂，你从哪转学来的附中啊？以前是哪个高中？”
桌板震了一下。
甘芷拿着水杯，不怎么抱歉地看着陈一山：“让让，我进去。”
陈一山猛地把桌子往后一拉。
前桌姐见缝插针地凑了过来：“我叫林周，初中就是附中初中部的，咱们班好多人都是一个初中的，你呢？”
陈一山来不及再趴下去。
“唔，我本来是S市二中的。”
“也是好学校啊，还是省会的学校呢，那为什么要转学啊？不过市二中肯定是不如市一中好了，我跟你说啊，我们班长当年差点就去市一中了呢。”
陈一山对市一中固然崇拜，对甘芷却一丝好感也无，心道：差一点是差一分还是五分，考的水平不行就不行，哪有什么差一点和差两点的说法。
但她更不想跟林周分享自己，只好顺着这个漏壶一样的林周“嗯”了一声。
林周备受鼓舞，认为自己是找到陈一山感兴趣的话题了：
“你们省会的学生肯定不知道，一中在我们这掐尖，一年就掐五个，我们附中初中部是A市最好的初中嘛，一班这五个名额是分三个给初中部的。”
林周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甘芷，作贼一样压低了声音。
“我们班长初中成绩就贼好，贼有名，当时整个年级连带老师们都以为三个名额必然有她一个的，结果谁知道……”
甘芷用笔帽敲了敲林周的桌沿。
“林周。”
林周一个激灵：“干……干嘛。”
陈一山都替林周这个傻大妞担心她要被阴森森的甘大班长片儿了。
甘芷：“下节英语，你早上说要补的卷子呢？”
林周一跃而起：“我靠！赵总救命——”
隔着两排，站着收卷子的英语课代表遥遥冲她一摆手：“还有八分钟，你自己加油吧，一分钟一面呗——”
陈一山听出来了，这是那个要往同学衣领里灌水的赵燕燕的声音。
林周转过身，双手合十向着甘芷一拜，然后异常熟练地从甘芷书立上的一打卷子里翻出来英语的那张，掏出自己空白的就开始笔走龙蛇。
没空搭理陈一山了。
陈一山打了个哈欠。
哒哒。
甘芷又用笔帽敲她桌子。
陈一山抬头，甘芷似笑非笑地说：“你如果很好奇，可以直接问我，不用找林周打听，一班的都知道林周说话是不管准的。”
“……”
陈一山一把按住甘芷的笔，一字一顿：“甘大班长，我必须提醒你不要这么自恋，没、人、对、你、很、好、奇。”
甘芷不置可否地一耸肩。
甘芷转回去了半分钟，陈一山胸口的一口恶气还是咽不下去。
校园霸凌、迷路、被嘲讽。
还是被甘芷嘲讽。
开局不利，尽管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她已经掌握了这个班上的四个人名。
但她已经开始怀念她两周都没认全人的上个班级了。
而附中还在刷新她的认知。
附中下午六点下课，七点住校生回班晚自习。
陈一山走读，她喘着气抱着新领的校服背着一堆新书往外走，还没出校园，竟然听见摩托车的轰鸣。
有个一头绿毛的人靠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停在附中正门口，没熄火，轰鸣不止。
在少男少女们的侧目中，有个附中校服的学生凑上去拍了绿毛一下，凑在绿毛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和绿毛一前一后上了摩托车。
绿毛转动引擎，不知道为什么，后座上那个人微微偏头，向陈一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黑色的碎发飘起来又落下去。
——是甘芷。
陈一山猛地顿住脚步。
摩托车声嗡鸣而去。
她把手提袋放在脚上喘口气，恰巧听见了路过的学生交头接耳着议论。
“那都是什么人啊？”
“隔壁职高的，哪个小混混把我们学校的女生给骗走了啊？”
“那女生我看见了，长得还挺漂亮呢。”
“那是谁你不认识啊？新高一的风云人物，一班甘芷啊。”
“那个年级第一？她跟职高的人混一起看什么？”
“不知道啊，但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她们初中的人说她就是混大的，以前抡酒瓶子给人砸得头破血流的！”
“我靠，看不出来啊，玩这么野？”
陈一山直起身，把耳机重新扣上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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