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传从国外一回来,就在群里喊大家出来吃个饭。
大家一呼百应,毕竟这十年里基本很难逮到他这个人。
吃饭的地儿还是市中心新开的一家酒楼客栈——常福客。
冬天的寒风刺骨,杨森传跟感觉不到冷一样,迎着寒风站在门口等,他的右手两指间还夹着一根点燃的烟。
林劲野到的比较早,钥匙直接抛给门口的泊车员,自己径直朝门口那人走去。
“你还挺快。”杨森传笑了一句。
林劲野哆嗦了一下身体:“站门口等什么?那帮人哪回准时过?咱俩快进去,冻死我了!”
杨森传笑了笑,转头灭了烟跟着他转身进去。
包厢里的空调暖气开得足,林劲野挨着他坐下,服务员端进来茶水。
“还以为你今年也不回来过年了呢。”林劲野感慨道。
杨森传脸上笑意不减,说道:“今年也该回来了。”
“我和你们这些人好多年没好好聚过一次了。”
话毕,林劲野手上一顿,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
过了半天才开口:“谁说不是呢,都十年了。”
竟然都十年了。
杨森传看着面前杯里冒着热气的茶水,水汽氤氲。他端起来,热气熏着脸,他感觉氤氲的不是茶水水汽了,而是自己有点泛热的眼睛。
两人东扯西扯,杨森传突然又说了一句:“我回来前还和你弟见了一面。”
林劲野脖子僵硬了好几秒,才转头看他:“是吗?”
杨森传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朝他递了一根,林劲野接过,但是没点燃。
“看起来人挺好的。”杨森传说,“但是性格比以前更闷了。”
林劲野无意识地攥紧茶杯。
十年,自机场一别,他们也有十年没见了。
“你猜他毕业后在做什么?”杨森传问。
林劲野偏头看他。
“做战地记者。”杨森传叹气:“我当初是不是不该送那本书?影响了他择业的选择?”
林劲野猛地一怔,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着半天开不了口,好半天,他才问:“人好吗?”
杨森传抽了一口烟:“我看着人好像没事。”
“在叙利亚,你知道吧。”
“知道。”林劲野哽咽了一下。
这里是叙利亚,我们不考虑明天。
林劲野此刻的心情就只想着把人抓回来,他不怕十年不联系,他就怕十年没消息。
沉默又难以言说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杨森传果然觉得说起这个话题一定很沉重,但他还是选择了继续开口:“生离死别,阿野啊,我们没有很多个十年了。”
林劲野喉结一滚,眼睛盯着面前的那包烟,良久没开口。
沉闷的气氛被身后骤然推开的门打破,几个人叽叽喳喳地涌入进来。
徐子瑶:“哥,你还舍得回来?”
徐天宇:“就是啊!我还以为把我们都忘记了呢!”
祁俞正:“今天是你请客吧?”
“……”
一人一句,把屋内的气氛瞬间盘活了。
杨森传笑着起身给大家让座,几个人依次往里面坐进去。
“今个儿天还怪冷的。”
“风大得很,早知道开车来了。”
徐子瑶取下自己的大红围巾,转头看向祁俞正:“你骑车啊?”
“多酷啊。”林劲野迅速收拾好情绪,笑了一句。
人到齐后,杨森传去招呼服务员陆续上菜。
吃饭时大家的嘴巴根本闲不住,基本围绕杨森传这些年的活动范围谈。
菜转了一圈又一圈,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大家今晚异常兴奋。
聊着聊着徐子瑶先忍不住哭出了声,杨森传立马抽出几张纸递给她:“哎哟喂,这动静,吓死人。”
徐子瑶立马擦了擦止不住的眼泪,嘴角往下一撇,开口便是哭腔:“这十年你虽然不在我们身边,但我们真的挺想你的……看你过得还……就是……好像都在往前走,我们,我们其实……还是放心不下……”
杨森传感觉喉咙瞬间有些酸涩,端起酒杯站了起来:“现在可以放心了。”
“这杯酒,不敬未来敬过往。谢谢大家!”
“这十年没死,全靠你们拖着我。”杨森传高举酒杯,在场的人瞬间都红了眼。
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阳钦松的死带给杨森传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大家这十年都看在眼里。
只是一提起这事,无异于又是残忍地撕开愈合的伤疤,太过难过了。
徐天宇举杯说:“都过去了,哥,这十年你都走过来了,往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杨森传轻轻笑了一下,举杯。
“新的一年,祝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徐子瑶说。
“健健康康,没有忧愁!”徐天宇跟上。
“相伴永久,感情依旧。”祁俞正说。
“坚如磐石,稳如老狗。”林劲野结尾。
一人一句,最后齐齐碰杯:“干!”
为了避免沉入这种悲伤的气氛,徐子瑶刻意扯了个别的话题又把氛围带过去。
杨森传坐下,重新倒了两杯酒,首先递给祁俞正:“谢谢你天南地北的飞给我寄信。”
祁俞正迅速和林劲野对视了一眼,不等开口,杨森传又一侧身,把另一杯酒递过去,声音低沉:“这些年来,更是谢谢你了。”
林劲野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摆了摆手。
杨森传继续说:“代笔辛苦了。”
林劲野顿时一愣。
杨森传的表情温和,对他错愕的反应并不意外,笑了笑。
“你……”林劲野看着他,良久才问出口:“……什么时候发现的?”
“说实话,你和阳钦松的字迹真的很像,差点让我真信了,但唯独在偏旁下笔时不同。”
“比如言字旁,他喜欢按顺序来连笔写,而你喜欢最后落笔那一点,所以那笔会比较重。其实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是十年前杨森传宁愿在他走出那扇门后捧着那封信哭得撕心裂肺时也没选择当场拆穿。
林劲野的心脏顿时难受得不行,开口便声音哽咽:“他叫我好好照顾你……”
杨森传靠在椅背后,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都这时候了就别骗我了,他叫你帮我忘记他。”
林劲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毕竟,杨森传的话没错。
他也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这十年的信都是你写的,我也努力去把信当真。其实说实话,近两三年来我确实也不太能梦到他了。循序渐进的信,从一年一封,到后来再也不寄了……你是有真的在贯彻落实他的遗言吧?”
林劲野没吭声。
模仿别人的字迹写信是一件很冒险的事,他也不知道阳钦松和杨森传私下接触的样子。每一句话写出来但凡有一点口癖偏差就会暴露,所以他后面几年寄了空信。
他想,这也是阳钦松拜托他的。
从最开始能让杨森传通过期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惊喜的信而对生活重提兴趣,再到后面他逐渐恢复正常生活,信里的内容也越来越少,再到后面出现两三年的空信封,再到这两年根本没有寄出去的,第八封,第九封,第十封的信。
林劲野想,只有这样,才算是阳钦松盼望的,杨森传也才能彻底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吧。
他以为自己瞒得挺好,可没想到,杨森传从一开始就知道。
沉默了片刻,杨森传突然偏头看他,问:“真正的最后那封信,或者说是遗书,在你手里吧?”
林劲野偏头对视上杨森传的眼睛,瞳孔里翻涌着痛楚,那眼里仅剩的一点点光,都是对信里的内容的渴望。
林劲野的手在兜里狠狠地掐了掐掌心,他知道应该把信还回去,但他又怕如果信一归还,杨森传这努力生活的十年白往前走了。
脑海里还能浮现出当年的场景。
林劲野那个上午刚去机场送走了林清颂,就立马跑来了医院。
他本来是想找个人聊聊天的,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只是没想到杨森传不在,阳钦松正痛苦地坐在床上,趴在小桌上发着抖的写字。
林劲野推门走进去的时候阳钦松瞬间抬头,眼里好像闪了一丝泪光,开口第一句就是:“哥,我好像写不完了……”
林劲野心霎时一慌,快步走到他身旁:“我去叫医生……”
阳钦松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哥,你听我说……”
林劲野回头看他,阳钦松抬手抹点泪继续说:“我本来打算给他写十封信的,但好像第一封都没机会写完了……”
“哥,日后你帮我照顾好他,好吗?让他一定要好好活着,然后,找个人……找个人好好过日子,把我忘了吧……”
林劲野喉咙发紧,张着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阳钦松拽他衣服的手很用力,两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你懂我意思的吧?”
直到林劲野点头后,阳钦松才笑着松了手:“谢谢你了。”
林劲野看着他,眼眶一湿。
“小阳,你坚持一下啊,杨森传马上就来了……”
“你再坚持坚持吧……”
阳钦松笑了笑,费劲地张口说:“哥……我有点困了,你能帮我叫医生吗……”
“……麻烦你了。”
林劲野生怕迟了一步,按了床头的铃又立马转身出去打电话。
林劲野看着病床上闭着眼睛的人,抬手捂住自己泛热不止的眼眶。
几十秒后,他把手拿下。一垂头,便看见垃圾桶的几个纸团。
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他捡起来并打开,只看了一眼他就发着抖哭了。
标题是三个字——遗书,两笔划掉,改成了——信。
第二张纸开头就写了两句话。
山河湖海你替我涉水同看,生死看淡便任他世事两难。
杨森传,别回头,别停留。
……
第四张纸就是阳钦松说他写不完的那封信。
通篇都是要杨森传向前看忘了他。
林劲野把皱巴巴的纸团重新铺平整折叠好,在面对迟来的杨森传时,终究还是不忍给他。
于是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林劲野还记得杨森传那时候疯狂跑过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人还在吗?”
林劲野攥紧兜里的信,哽咽着开口:“撑着一口气,他还在等你。”
杨森传嘴角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火葬场,骨灰,墓碑。
阳钦松最后被杨森传下葬到了一处风景极好的地方。
阳钦松头七的那天,林劲野直接进了他家。
他怕杨森传想不开,陪他抽了一夜的烟,自己喝了一夜的酒。
天亮的时候,他看着坐在地上颓丧的人,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小阳给他留了信。
于是,阳钦松的一句让他帮忙照顾杨森传的委托遗言让林劲野费劲编造了一句十封信的谎言,林劲野的那句谎言又让杨森传默默坚持了十年。
林劲野十年努力圆谎,杨森传十年自甘被骗。
十年前的纸张早已泛黄,字迹也开始褪色。
林劲野把这封信保存得还算完好,封在了相框里。他递出去的时候没感觉压力消失,反而更心事重重了。
杨森传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过来说:“麻烦你了。”
林劲野的眉头一跳,心里不怎么舒服。
十年前他听阳钦松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麻烦你了”。
「信」
【亲爱的杨树林同志!你今天怎么去那么久!!!!我好好好想你啊!!!你别又要哭了吧!!!】
看到这里的时候,纸上的字就被一滴泪渐渐晕染开。
杨森传哭着哭着就笑了出来。
【千万别哭啊!快去拿张纸擦擦吧。我就说,我发现自从我复查住院后你都不爱笑了……心疼我啊?】
是啊,心疼你啊,小傻子。
【别呀,我记得我以前说一句你还笑一下,后来我说十句都换不来一个你勉强的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
【你别哭了好吗?我现在好好的呢,都能给你写信。杨树林,你忘了吗?用徐子瑶看小说的那些专有名词来说,我们可是He啊哈哈哈哈!】
【……说起这个,我竟然有点窃喜了,大家竟然都知道!!!他们观察能力怎么那么好呢?】
杨森传努力地扯起嘴角笑。
【……还随便写点什么吧,嗯……记得想我哦~唉算了,你别想我了,去找点事做吧,你想我肯定得哭,从来没见你那么爱哭过,我住院后你泪水跟开闸似的,半夜躲卫生间偷偷哭鼻子的那些日子我都知道哦~】
你为什么会知道呢?半夜一定是痛到难以入睡才醒着的吧?你得有多痛啊?
【杨树林,我很珍惜那些和你一起牵手散步,买菜做饭的日子,你可能不知道,那简直是我活着的意义。】
【杨树林,记得我说的话,万一我走了,你也要多笑笑,好好活着,要开心!往后十年,最好能遇到比我有趣的人,最好能在黄昏霞云渐消时忘了我……】
【……预演那么多次的告别这次好像也来不及说出口了,这封信我可能也写不完了……】
【杨树林,世界多美好,你得好好活着啊。】
【杨树林,我爱你,我希望你永远自由永远在路上。】
【杨树林,我爱你,我爱有我的你,没我的你。】
【杨树林,我爱你,爱到我死去为止,请你也是。】
【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没写完……杨树林……我真的要死了……】
良久。
屋内传来一声悲恸的哭声。
跨越十年之久,积累的情绪终于决堤。
杨森传攥着那封信哭得撕心裂肺。
阳钦松说世界美好,说让他多笑笑,可只有杨森传自己心里清楚,没有他的世界这十年来有多难熬。
阳钦松,对不起,我做不到。爱不会消散,到死也不会。
杨森传其实早就感觉到了。
人在死亡前都是有征兆的。
阳钦松后来那些在病床上的日子,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悲悯落在他身上,目光越眷恋,气息却温柔,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眼里的悲伤和舍不得。
杨森传想,阳钦松肯定是后悔了,后悔在那个夏天主动找上来,主动提复合。他都知道的,所以阳钦松才不愿意在弥留之际把这份信交给他,所以他才叫林劲野照顾自己,所以他……
阳钦松想让自己忘了他,然后开始新生活,但是他也忘了,没了阳钦松他本也是孤身一人了。
他太痛苦了!
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记得。
记得那些相处的曾经,记得那些过往的美好,而那些美好的瞬间会变成一把利刃在无数个深夜里寒光一现直捅他血淋淋的心脏。
杨森传总是很后悔,后悔那些日子里没能陪他久一点,没能让他幸福点,在男朋友的身份上没能做到更好一点。
在一个很好的午后,阳钦松走了。
在一个很好的梦里,阳钦松最后一次出现。
他说:“杨树林,你该向前走了。”
杨森传梦醒的时候大汗淋漓,活在臆想里好多年,每天回家都会对着空气说“我回来了”,每天都假装碎碎念对着空气说话……
重复爱了他一年又一年,回忆了他一遍又一遍。
自那梦后,像是一个预兆一样,杨森传再也没有收到过信了。
杨森传苦涩地笑了笑。
阳钦松,你说觉得殉情什么的都特别愚蠢是吗?
好好活着不行是吗?
但我也早就说过了,其实我也不怎么聪明。
好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大好河山我基本带你看完了,国外也带你去过了。这些年头就忙着干这个了,终于看完了。
我前两天一回来就去看你了,昨天也和大家吃过饭道过别了,你放心,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区区十年?小瞧我啊?以为我十年就能放下吗?
阳钦松,你不知道,放又放不下,忘也忘不掉,这十年对我来说实在是难熬又哽咽。
迟到了这么多年,你不会怪我吧……
你肯定会怪我的,你怪我来找你了……
可是我真的真的……也用力撑到头了……
_
“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轮较强的冷空气袭来……”
下一秒,手机铃声跟催命似地争先恐后地响起来。
他拿起来一看,徐子瑶的头像一直在蹦。
开口第一句就是颤抖的声音:“……朋友圈,大哥他……”
林劲野的心没来由地心一颤,立马打开朋友圈看了一眼。
往下翻了好几条才看见杨森传发的,时间是八个小时前。
「大家好,这条朋友圈迟到了十年零一百四十七天,小阳让我告诉大家,请不要为我们伤心,我们可是HE诶。」
他的爱浇灌在森林里。
他的爱淋湿在阳光下。
经年一别,重逢又死别。
死别死同穴。
无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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