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港岛。
下半年美国金融危机开始席卷全球,港岛这座国际金融中心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股市暴跌,经济前景蒙上浓重阴影。
不仅是大企业,周陈记糖水店这种小馆子都被牵连到了客流量。
佩佩马上要上小学,即使是区内普通小学的学费,还有陈阿婶执意要报的“国际班”课外辅导和芭蕾舞班,加起来的开支压在这个重组家庭的账本上。
周引晟每天在厨房熬糖水的时间更长了,额头的皱纹也更深了些,那点微薄的盈利,在飞涨的物价和陈阿婶“望女成凤”的开销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而另一边,阮静宜升入中五在即,学业压力陡增。港中文的目标像一座需要仰望的高峰,除了帮厨,她几乎都在那间小小的储物间里啃书本,书桌上的台灯常常亮到深夜,原本瘦削的下巴越来越尖。
周引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变着花样给阮静宜炖党参乌鸡汤和绿豆汤,陈阿婶心中不喜:“佩佩买双芭蕾舞鞋你犹犹豫豫,对你这个养女倒是无微不至。”
一双昂贵的芭蕾舞鞋,与一碗全家人都能喝的汤,陈阿婶未免太指桑骂槐,周引晟听下不去:“你同孩子计较什么?”
陈阿婶冷哼一声,脸色难看。
暑假的某一天下午,陈阿婶带着刚上完芭蕾课的佩佩回来,隔壁药材铺的福婶正巧来送新晒好的陈皮,见状便捏了捏佩佩的小脸:“哎哟,佩佩学芭蕾啦?有出息哦!”
小姑娘噘着嘴抱怨一字马太疼。
福婶说:“你妈妈是为你好,以后我们佩佩越长越靓。”她顿了顿,瞥了一眼正在厨房里佝偻着腰熬糖水的周引晟,“不过阿娟啊,佩佩这又是国际班又是芭蕾舞的,开销不小吧?静宜那丫头也快中五了,预科听说更花钱,你问过周老板没有?他打算替别人养孩子养到几岁?亲娘都跑路了,小心养大了翅膀硬了,跟她那个妈一样跑得没影哦。”
“替别人养孩子”这句话,点燃了陈阿婶长久以来积压的怨气。
“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拖油瓶!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要花大钱供她念什么狗屁港中文?做梦!”
当天晚上,陈阿婶便打翻那碗送给阮静宜消暑的绿豆汤,指着周引晟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我问你,你打算替那个姓阮的养野种养到什么时候?啊?”
“什么野种!静宜是我女儿!”周引晟的脸也涨红了,听到这个侮辱性的称呼立马反驳。
“你女儿?那佩佩呢?你赚几个钱啊?佩佩上学不要钱?兴趣班不要钱?将来嫁妆不要钱?你倒好!钱都偷偷塞给这个外姓女!还让她去考什么狗屁港中文?她配吗?!”
阁楼上的阮静宜被巨大的动静惊动,跑下楼,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站在楼梯口,看着一地狼藉,看着陈阿婶愤怒狰狞的脸,看着老豆被骂得抬不起头。
陈阿婶的怒火烧得更旺,她像疯了一样,冲到货架前,把能砸的东西都往下扫,各种糖水原料混着玻璃渣摔了一地,佩佩吓得哇哇大哭,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日子没法过了!周引晟!我告诉你!我这就带佩佩回我阿妈家!你自己抱着你的宝贝养女过去吧!”陈阿婶一把拽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佩佩,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包里,拖着女儿就往门口冲。
“阿娟!佩佩!别走!”周引晟慌了神,想去拦,却被陈阿婶狠狠推开,踉跄着撞在翻倒的柜台上。
铺头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佩佩渐行渐远的哭声。
周引晟颓然地坐到地上,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只想安稳过日子的男人,此刻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尽的痛苦。
阮静宜慢慢走到厨房,拿起扫帚和簸箕。
她蹲下身,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片。
锋利的瓷片划破了她的手指,渗出血珠。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并非不理解陈阿婶。
每个母亲都会以自己的女儿优先,倾尽所有为她铺路。陈阿婶的反应,也只是一个母亲,在有限的资源面前,本能地想要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争取的本能。
她阮静宜的存在,确实是“外人”。
而周引晟……
阮静宜的目光落在父亲佝偻的背影上。
他这一生,无儿无女,只能在“老好人”的底色上,去扮演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的“父亲”。
对佩佩,是责任;对她……是愧疚,是同情,或许也掺杂着一点点对阮贞的模糊不清的念想,以及一个底层男人无处安放的、被需要、被认可的父性本能。
这份认知,比陈阿婶的辱骂更让她感到无力和悲哀。
她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从来都不是。
她只是一个被“妥善安置”的角色,一个在夹缝中努力生存的“别人家的孩子”。
-
很快到了开学的日子,阮静宜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随着人流走进熟悉的校园。
刚在教室坐下,还没来得及整理书桌,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她课桌旁,带来一阵清爽的薄荷气息。
“静宜——”子昭伸出食指和拇指,做出一个“比枪”的动作,正中她的小脑袋瓜。
阮静宜抬起头,有些意外:“阿昭哥?你怎么来了?”
开学第一天,他不在自己班级,偏偏跑到这里。
不过想起阿飞哥绘声绘色地描述,自从horizon名气变大之后,别说本校,不少外校女仔都会跑来问“子昭在哪个班呀?”
作为子昭身边的见证者,卓飞一边惋惜自己的魅力无人挖掘,一边说这小子猖狂得很,直接近路回教室不肯,非要绕一圈,就是为了显摆自己。
果然,班级里不少人偷瞄着他们。
“开学第一天,顺路过来看看。”子昭并不在意那些目光,随意地靠在旁边的课桌上,目光扫过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和比暑假前更显清瘦的脸颊,开门见山地问:“我生日那天,你怎么没来?”
“……”
子昭的生日聚会是在7.20,由朋友们组织的小型庆祝。
卓飞在群里吆喝了好几天,当时,陈阿婶带着佩佩刚“回娘家”没多久,铺头里一地鸡毛,周引晟整天唉声叹气,她既要帮忙看铺,又要应付中五开学的预习,整个人像不停转的陀螺,根本抽不出身,也没有心情去面对那种热闹。
她只在群里发了一句简单的“阿昭哥生日快乐”,便借口家里有事推脱了。
“家里有点事,走不开。”她垂下眼睫,声音低低的。
果然,子昭没有追问具体是什么事。
他沉默了几秒,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洞悉的温和:“你还好吗?”
“我没事,阿昭哥。”
这句没事也算是实话,好消息是开学临近,陈阿婶不得已把佩佩带了回来,周引晟更加卑微地讨好。
而她只要努力缩小存在感,只要那个狭窄的储物间还能让她栖身,只要让她有个地方落脚、复习,就够了。
子昭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上课的预备铃却尖锐地响了起来。
“快去上课吧,阿昭哥。”阮静宜抢先说道,语气带着催促,也带着一丝解脱。
子昭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在她头顶安抚性地揉了一下,低声道:“有事给我电话,或者发信息。” 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了教室。
阮静宜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刚才被他揉过的发顶,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
她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强行拉回到眼前的课本上。
课间休息,迟到了两节课的秦瑶姗姗来迟,神秘兮兮地从她那印着miumiu logo的新书包里掏出那副塔罗牌。
“静宜,新学期新气象,快来测一测,我新学的塔罗牌,可准了!今天你是我的第二个客人,免费!快,心里想着你的问题,抽三张!”
一旁的张磊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拆台:“别信她,前天她还捧着星座书说自己是‘宇宙无敌狮子座女王’,昨天就改信塔罗了。根据概率学,随机抽牌的结果与未来事件的相关性低于0.05%。”
“张!磊!”秦瑶气鼓鼓地瞪他,“你闭嘴!静宜,别理这个书呆子,快抽快抽!”
阮静宜看着好友们打闹,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秦瑶把牌洗得哗哗作响,期待地邀请她。
她闭上眼睛,虔诚地在心里默念:我能不能考上港中文?
然后,她从秦瑶铺开的牌阵中,缓缓抽出了三张牌。
秦瑶凑过去一看,眼神忽然有些慌乱,然后看看牌面,又看看阮静宜,试图圆场:“呃,这个逆位的星星,还有高塔……静宜啊,可能最近双鱼座水逆?运势有点波动,学业嘛,可能会有变动?比如去更远的地方?哎呀,肯定是我刚学手生,不算不算,我过几天再给你测一次,保证准!” 她手忙脚乱地想收牌。
阮静宜看着秦瑶慌张的样子,又看了看那几张画着复杂图案、寓意似乎并不美好的牌,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没关系,我没当真。”
秦瑶急中生智道:“哎呀,学业运可能受影响了,不如我给你测测桃花运吧?这个肯定准!” 她也不管阮静宜同不同意,飞快地洗牌,然后催促:“快!再抽一张!心里想着‘我的桃花在哪里’。”
阮静宜按照秦瑶的话,抽出了一张牌。
秦瑶翻开一看,眼睛瞬间亮了,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哇塞!正位圣杯骑士!” 牌面上,一位优雅的骑士骑着白马,手持圣杯,目光温柔而专注地望向前方。
“静宜!桃花!大桃花啊!这张牌代表浪漫的追求、情感的萌芽!说明这个人很可能是出现在你身边不久的、默默守护你、不会让你产生任何为难的骑士型人物!” 秦瑶越说越兴奋,顿生一个猜测,“不会是阿肯吧?他最近跟你联系多吗?阿昭哥说他训练很刻苦,但对你好像一直挺……”
阮静宜想也没想便反驳:“秦瑶!你不要乱说!”
就在这时,上课铃声再次响起。
戴着厚厚眼镜的班主任夹着教案走进教室,目光锐利地扫过还围在一起、尤其是手里拿着塔罗牌的秦瑶,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严厉:“马上就要中学会考了!还有心思玩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秦瑶,把牌收起来!都给我坐好!”
秦瑶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宝贝塔罗牌塞回书包,对着阮静宜吐了吐舌头,做了个“下课再说”的口型。
阮静宜也迅速坐正,摊开课本,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教室门口的方向——那里早已没有子昭的身影,只有空荡荡的走廊。
圣杯骑士……温柔的守护者……
会不会有别的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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