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席在青石地上铺开,阿梨被陆言挚逗了半天,才从他手中抢到了晒药筐。
陆言挚抱着新采的忍冬藤倚门笑:“都说了不用你沾手。“
“总不能白吃白住。“她踮脚将筐子架上房梁,粗麻衣摆扫落窗台晒着的决明子。
少年总是这样,天未亮便进山寻药,归来时兽皮袋里除了草药,偶尔还会多几本关于门派的书籍。
陆言挚往门楣插茱萸时忽然转头:“今夜镇上有灯会,去瞧瞧?“
阿梨正捣着今早和陆言挚一起摘的艾草,“我...“
其实她只是怕给陆言挚惹上非议,毕竟她一介女子与他共处一室,难免会对出流言。
此时再一同逛灯会更是难摆脱了。
“就当玩了。“少年晃着竹篾灯笼,“万一碰上你亲戚呢?“
暮色漫过山脊时,陆言挚从床下拿出樟木箱,翻出压箱底的一件鹅黄流沙裙,细密的金线在余晖中流转,将简陋的茅屋映得恍如镀了层薄金。
阿梨也看得目不转睛,指尖轻触纱面,滑滑的,像水一样,她由衷的夸赞道:“真好看。”
“喏,给你穿。”少年将裙子往前一递,耳尖红得像染了朱砂,眼睛都不敢看着她。
“这怎么行!”阿梨慌忙摆手,“该留给你心上人的!”
“如果我说,阿梨就是我喜欢的姑娘呢。”他突然抬头,目光灼灼盯着她看。
四目相对的刹那,阿梨怔在原地。少年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他扯出个笑:“逗你的!这是租的,明儿还得还呢。”
是啊,她就算失忆了无数次,可连一次机会也不会留给他。
月光爬上老槐树梢,夜市上,糖画摊的铜勺叮当作响,泥人张的摊前围满孩童,远处飘来桂花酿的甜香。
流纱裙摆随步伐轻晃,阿梨将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的颈线。
陆言挚偷瞄她侧脸时,正巧对上她回眸一笑,慌忙别开视线。
街边灯笼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肩并着肩,像刚结婚的平凡小夫妻。
远处锣鼓喧天,杂耍艺人喷出的火龙映亮半条街。阿梨拽着陆言挚的袖子往前挤,却被层层人墙挡在外围。
她踮起脚尖,发髻上的银簪摇摇欲坠。
“看我的!“陆言挚突然托住她腰际,稳稳将她举过肩头。阿梨惊呼未落,便听见少年在下方喊:“快看!那人要钻火圈了!“
火光跃动的瞬间,她忘了挣扎。杂耍艺人矫健的身影在焰火中穿梭,映得她眸中流光溢彩。
杂耍散场,人潮如退潮般散去。阿梨咬着糖葫芦蹦跳前行,糖衣碎裂的脆响混着山楂的酸甜在舌尖绽开。
陆言挚落后两步,目光追着她裙摆翻飞的弧度。
“姑娘留步。“苍老的嗓音从街角传来。卦摊前,白发老者执一柄竹骨折扇,案上铜钱泛着幽光。
陆言挚蹙眉拽她衣袖:“江湖术士罢了。“
阿梨却已驻足案前,糖葫芦的竹签在指尖转了个圈:“老丈可否为我算出...我家在何处?“
“天为被,地为床。“老者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铜钱,“姑娘心若浮萍,何必执着归处?“
陆言挚一把拍在卦摊上,震得铜铃叮当作响:“胡说什么!“竹签在阿梨指间“啪“地折断,糖渣簌簌落在裙摆。
“承蒙指点。“她摸出五枚铜钱排开,青钱撞击木案的脆响里,老者突然倾身:“执念如火,反噬其主啊姑娘。“
陆言挚拽着她疾步离去,身后传来苍老的叹息:“不如归去...“
月光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土上,快走回家时,陆言挚突然拽住阿梨的袖角:“那老头子满口胡话,阿梨你……。”
阿梨转身站在月光下,浅浅弯唇,两个梨涡若隐若现,“你放心好啦,我不会放心上的。”
“哦!还有,我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就要去寻找我自己的家了。”
陆言挚握紧拳头唤她:“阿梨……”声音太小,被风卷走,很快落于平静。
暗处黑影闪现:“首领,要阻拦她回家吗?”
陆言挚眸色转冷:“不必,她回不了家了。”
说完,陆言挚又问:“顾笠怎么样了。”
“首领请放心,天帝近来设宴,顾笠忙得根本没有时间下凡,一时半会找不到此处。”黑影恭敬说道。
阴影中,陆言挚摩挲着一颗珠子,唇角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该收网了。”
月光下,陆言挚指尖捻着一枚暗色珠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忽然轻笑一声:“是时候了。“
远处枯枝断裂的脆响惊飞夜鸦,也截断了属下的低语。陆言挚抬手示意,阴影中顿时一片死寂。
阿梨攥着忘拿的荷包僵在原地。夜风送来少年熟悉的嗓音,却裹着从未听过的冷意。自己好像也混在那些陌生的谋划里。
察觉到对方已经发现她,阿梨慌不择路想要从后门离开。
刚爬上墙,就看见原本还在前门的男人此时眉眼弯弯的站在墙下望着她。
阿梨的裙角被夜风掀起,她慌忙按住裙摆,却止不住指尖的轻颤。墙下的陆言挚仰着脸,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辉,衬得他眉眼愈发温柔。
“阿梨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他语气轻快,仿佛方才的冷意从未存在。
阿梨喉头发紧:“想...想看看月亮。“
“正巧。“他足尖一点便跃上墙头,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凉风,“我也睡不着。“
两人并肩而坐,月光将影子投在青瓦上,一长一短,却始终隔着一道缝隙。阿梨盯着那道缝隙,只觉得比方才听到的谋划更让人心慌。
两人相顾无言,终于阿梨熬不住了“我困了,先回房了。”
说完她就要下去,陆言挚拉住她的手,“阿梨。”
他在看她,像看很久未见的故人。
“阿梨,希望你……”
话说一半他就停住,阿梨害怕他,畏畏缩缩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希望阿梨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希望阿梨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恨自己。
阿梨深深望了这个琢磨不清的少年最后一眼,只记得他在月圆之下显得落魄又寂寥。
再睁眼时,铁链的寒意透过衣裳,废土中央的青铜鼎吞吐着火舌。
而一袭黑衣的陆言挚负手立于烈焰前,他像沐浴在烈火之中
阿梨被热浪灼得双颊通红,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汗珠。
天际忽有流云翻涌,一道月白身影踏云而来。那人衣袂翻飞间似有霜雪萦绕。
阿梨怔怔望着,连烧灼都忘了——这世间竟真有这般不染尘埃的仙人。
顾笠看见她时眸光骤冷,袖中双月刀铮然出鞘。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天地间交错,剑光划破长空。阿梨仰着头,瞳孔里映着这场难以目睹的争斗。
但十招后,陆言挚不敌顾笠,最后重重砸进焦土,唇角溢出的血线在黑衣上洇成暗斑。
顾笠踏着虚空步步逼近,霜刃映得他眉间朱砂愈艳。剑锋破空而至的刹那,陆言挚突然扯动锁链——阿梨只觉天旋地转,心口蓦地一凉。
低头望去,霜刃已没入三寸,血珠顺着剑纹滚落,在衣襟上绽开红梅。
她张了张嘴,喉间涌上的却是更多腥甜。
“阿梨,就让我来告诉你,你心中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吧。“陆言挚贴着她耳畔轻笑,染血的手掌覆上她后颈。
噬魂炉轰然洞开,赤焰舔舐衣角的瞬间,阿梨最后看见顾笠碎裂的眼神,像摔在地上的冰玉盏。
她看不懂,只能望着。
她听不清,只能看着洞口关闭。
陆言挚在赌,赌那个高高在上的上神会不会来这,会不会杀他。
他赌对了。
火焰像是脱胎换骨,她疼到无法呼吸,无法喊叫。
最后她一个人坠入了一个无尽的黑洞中,这里阴冷又可怖。
阿梨如活死人般,奇迹的有了动力,她像沙漠快渴死的旅人,缓慢前进在没有边界的黑暗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的血已经干涸,头发被烧成鸟窝,枯草一般。
眼前突然出现光点,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看见了水源,她兴冲冲的跑过去。
在触碰的一刹那,她的灵魂随之安眠。
思绪飞扬,飘向不知名的地方。
——
三百年前,天地倾覆,饿殍千里。
灵山派,太虚宗,无间道三个门派问鼎九州最强。
玄衣修士御剑凌空,除恶妖,斩不平。更为了人人能习武而昭告九州:凡根骨清奇者,皆可入山修练。
最西边有一座大山,名叫“云雾山”,因终年被云雾掩盖得名。
临淇背着竹篓穿行于怪石间,忽见崖边紫云草摇曳,她俯身去采撷,不经意瞥见草丛中有动静浮动。
山里多野兔,她小心翼翼走过去,生怕惊扰了小家伙。
可草丛一掀,竟然是一个人。
粗布衣裹着单薄身量,乱发间沾满枯叶。
临淇指尖触碰他的脉搏,感受到微弱呼吸后,她松了口气。
她将人捡回了家,用温水浸湿的步巾擦拭,泥垢褪去后竟然出现张白玉似的小脸,临淇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
她凑近细细打量着小乞丐,心想原来这还是一个漂亮的小乞丐。
呼叫扑在他的脸上,他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
顾笠一睁眼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扎着单边麻花辫的少女两颗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盯着他看。
“你醒啦!”女孩兴奋起来。
“你可不知道我把你从山上背下来有多累,幸好你醒了。”
“不过你恢复真快,才三个时辰呢。”
顾笠慌忙起身,棉被滑落露出绷带,“多谢姑娘救我,一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可我现如今实在无力回报姑娘。”
临淇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郑重对她道谢,“你可真有趣!”
“没事呀,你留下来陪我呗。”
她笑得满面春风,脸颊的婴儿肥堆了起来,依稀看见两颗梨涡。
“不可,我…”他突然止住话题。
但临淇是个依依不饶的性子,“你什么?”
“你不愿意陪我吗?”
他晃晃脑袋,羞红了脸。
“骗你的啦,我可没强迫你留下来!”
“人都会离开的,我知道。”临淇一副大人模样。
“不是,是我要去灵山派学武!”他急切说出口,生怕眼前的姑娘误会。
“哦~所以小乞丐你是愿意陪我的啦!”她伸手戳戳他的脸颊。
“我……”
“你别我了,你看看你瘦得硌手。”临淇站起身来。
“先把身体养好,才有机会当弟子呀!”
顾笠垂下眼,“姑娘说的是!”
——
竹影婆娑的院落里,顾笠站在灶前,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白玉般的拿起菜刀,山菇切作透光的薄片,笋尖切成匀称的细丝,最后再将昨日煨好的骨汤徐徐倒入陶翁。
不多时,汤已经煲好。
临淇是循着香气醒的,自从顾笠与她一起住之后,她就每天在睡梦中被馋醒。
鲜美的汤端在了临淇面前,还没等顾笠提醒,她就兴冲冲拿起碗大喝一口。
“嘶…烫。”她吐着舌头,像隔壁王大爷家的阿黄。
顾笠已经习惯了,提醒无数次也不记得一次,总是着急。
“喝慢点,不急。”顾笠摇头轻笑,执起蒲扇轻摇,为汤尽快散热。
等临淇喝完,晨间薄雾还未散,她便背着药篓匆匆上山。
青苔石阶上,她的脚步比往日轻快许多——顾笠今早说要试做新摘的松茸菌,光是想着那香气,就让她采药时总走神。
未到晌午她便早早回来,肚子里的小馋虫被勾起,她跑到厨房觅食。
灶台前,顾笠正专注地翻炒着锅里的山珍。临淇倚在门边,看他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额前碎发被热气微微蒸湿。
这画面莫名让她想起陈大娘——那妇人总是一边埋怨李大哥乱花药材钱买首饰,一边把新得的银簪往发髻里插,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站着做什么?来尝尝咸淡。“顾笠头也不回地递来勺子。临淇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顿时觉得耳根发热。
她慌忙低头喝汤,却被烫得直吐舌头。
“慢些。“顾笠无奈地摇头,接过勺子轻轻搅动热汤。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临淇望着望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春日的山溪般悄悄化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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