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枝叶疯长的夏季。
校园被深绿裹挟,树木疯长得没有边界,藤蔓缠上教学楼的墙体,连空气里都泛着被高温炖煮过的青草气。
窗外的蝉一声高过一声,像压不住的潮水,一波一波拍进人心里。
实验楼比外头还闷,空调坏了两天,天花板上的老式风扇吱吱转着,像是临界的钢丝,稍一触碰便会崩断。
酒精灯残留的味道混着福尔马林与防腐剂的味儿,黏稠得像要从鼻腔流进脑子里。
陈夏从实验台上猛地惊醒。
她额头贴着手肘,微微出汗,实验服底下的背脊全是湿的。她动了动脖子,发出一声细微的咯吱响。
陈夏又做梦了。梦里是阮枝。
一开始只是一些细碎的画面:夕阳,盛夏绿萝,阮枝靠在书桌前,指尖卷着一页纸的边角。
她没说话,只是看她。
目光很轻,却让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然后梦突然中断了,像被谁一刀从中间劈开。陈夏怔愣几秒,才从梦的残余里回过神。
如今她已经大二,距离阮枝离开后已经快两年。
她曾问过陈建川,问过乔舒宛,也曾问过街坊邻居,甚至查过阮枝曾住过的小区门禁、社保记录,甚至医院系统。
可这些努力都像投入深海的纸飞机,没有回应。仿佛阮枝从来没有来过她的生命,是她发了一场漫长的热病。
阮枝杳无音讯,于是陈夏收拾行李,孤身一人南下,去了江港市。
江港是个潮湿而喧嚣的城市,靠海,一年四季都有雨。
她选了江大的王牌专业——
神经病理学。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但她似乎就是为了不容易才选的。她要足够忙,忙到没空悲伤,没空回头。
陈夏曾听闻过别人说她疯了,明明只是大二的学生,却转头扎进科研最卷的学科,天天泡实验室,寒暑假不回家,连饭都顾不上吃。
可她知道,只有脑神经才是她与阮枝之间那条未曾断掉的细线——她想搞清楚,一个人的情绪与记忆,是否真能决定一个人活着的方式?
而更深的执念她从未对人说——
如果有一天她能搞懂意识的机制,她就能搞懂,一个人要怎样才会突然、彻底地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消失。
又或者,她能找到她。
江大的神经实验楼在老校区最深的西侧,旧砖楼灰白剥落,玻璃窗长年挂着灰尘与潮雾,像是任何一场阴谋或疯癫的温床。
陈夏每天早八到晚九泡在实验室,一度被实验楼里的研究生们称为“**切片”——
人不疯魔不成活,她疯得刚刚好。
她的专业课老师是一位古怪的中年女教授,姓戚,叫戚南裕,全院有名的怪咖,不苟言笑、教学严苛、穿着一身白大褂,像常年睡在实验室。
但不知为何,陈夏入学第二年,她就被戚南裕破格允许旁听她的研究生研讨课,甚至在后半年,被挑进她的实验小组。
据说戚南裕常年只收研究生,从不理本科生,陈夏是唯一的例外。
别人说她运气好,陈夏不置可否。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被选中。
她能忍得了疯子,因为她早就疯了。
*
解剖楼的顶楼有一间封闭实验教室,白瓷砖地面,四周都是不锈钢操作台,一排排骨架模型直立在光下,如同无声目睹一切的守夜人。
戚南裕今天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高高地站在讲台前,身上实验服干净整洁,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声音却利得像手术刀在骨膜上划过:
“这是第四次有人在横切中弄错脑干位置,谁告诉我你们现在是大几了?”
她面无表情地扫过众人,目光一寸寸落下,有学生低头,有人冒冷汗。
“这种水平出去别说拿研究资格,就你们动刀子都算误杀。”
她冷笑一声,翻开记录表。
唯有陈夏,一直站在最末尾。
没有动,也没有躲。
她的成绩刚刚够上线,没有被骂,却也没有被夸奖。
戚南裕翻到她的名字时,笔尖却顿了顿,扫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她第一次见陈夏,就觉得这孩子合眼缘,但不是长相,而是那种藏得极深的沉静。
不是孤僻,是某种濒死后的沉寂——像一潭死水,水底压着碎冰和沉沙。
这孩子冷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冷得像她记忆里,那个人死后的冬天。
其他学生被骂得垂头丧气,只有陈夏依旧冷静地站在操作台前,收拾器械,每一步都规整得像旧式机械钟表的齿轮。
“陈夏。”戚南裕忽然叫住她。
陈夏停下动作,抬眼看她。
“你跟我来一趟。”她的语气没有多余的解释,只留下一句,“去我那边实验室坐坐。”
空气忽然凝滞了一秒。
其他学生都看了过来,有人疑惑,有人艳羡,也有人嘴角不屑,心里腹诽:
这新来的小丫头是走了什么运?
只有陈夏没有反应,沉默地点了点头,摘下手套,跟着戚南裕离开了解剖教室。
她们一前一后穿过昏暗走廊。
戚南裕在前头开门时没回头,忽然道了一句:“你这种年纪的学生,一般都容易急躁,急着证明自己,急着赢。但你不一样。”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你就像……本来就知道自己赢得了的那种人。”
陈夏没有回应,只静静跟着她走进那扇挂着“无授权禁止进入”标识的门。
门在她们身后合上,实验室里的光比外头更冷,泛着消毒水和甲醛的气味。
墙上是一排排封闭冷柜,靠窗摆着巨大的剥离图谱,角落放着一只用防尘罩盖住的玻璃柜。
玻璃柜底下贴着标签,隐约能看到一行手写的英文字母:Y.J.M.
戚南裕将手里的实验记录本放下,转过身盯着陈夏:“你知道我为什么破格让你进研究组吗?”
陈夏如实答道:“不知道。”
“因为你不是来求成绩的,”戚南裕望着她,眼神有些锐利,“你是来找什么东西的。”
戚南裕说完后没再继续,反而在一张金属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既然进来了,总要慢慢适应这里的规矩。”
陈夏轻轻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窗外的绿荫摇晃,阳光被枝叶切碎了落在她身上,摇曳着一片深绿的影。
椅子冰凉,金属的边角磕在手臂上,有些硌人。陈夏坐得端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戚南裕的实验室。
没有多余装饰,一切都极致功能化。
两排文献堆得如山高,最顶上放着的不是教材,而是《临床病理解剖记录汇编》《脑死亡判定灰区研究》《脑神经核心走向图谱》。
“你读这些吗?”戚南裕忽然开口,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最上排那几本几乎没人借阅过的书。
“读过前两本,第三本没找到电子版。”陈夏如实回答。
戚南裕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这本还真没人主动提起。”
她起身,抽出最上方那本封皮已经磨白的厚书,啪一声丢到陈夏面前的桌上,“以后你就看这个。看完前六章,写三千字读书笔记,下周三交。”
“是。”陈夏点头。
“别给我写废话,不要抄网上那些死板理论,我要你看完后的推论。”
“明白。”
戚南裕盯着她,忽然又问:“你丧失过亲人吗?”
陈夏顿了下。
她失去过母亲,可她并不打算将这一事实如扒开伤口般呈现给他人。
于是她压低了喉咙,嗓音干净却低沉:“没有。”
戚南裕“啧”了一声,坐了回去:“那可惜了。没经历过丧失的人,理解不到‘逆时’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说这句话时,眼底掠过短暂的情绪波动,像一道被迅速抹去的裂缝。
“逆时?”
“没听说过吗?”戚南裕轻笑一声,声音却凉,“一种违抗自然时间进程的假想模型,起初只是理论存在,用来解释意识残留与神经簇间的非线性反应,但有人……在尝试用它做点别的事情。”
她看着陈夏,意味深长。
陈夏微不可察地皱眉,似乎察觉到这话后头的暗流,却没有急着问。
戚南裕似乎满意她的沉默和分寸,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黄铜色的,抛了过去。
“以后你可以自由出入我的资料室。前提是——别乱碰东西,特别是右侧那个玻璃柜。”
陈夏接住钥匙时,余光刚好扫到那只柜子。那里面好像放着什么被布覆盖住的轮廓。
玻璃柜不大,却占了整面墙的最角落位置,上方的白炽灯永远不灭,打在防尘布上,像笼着一具被岁月掩埋的尸体。
“你越界,我会亲手把你赶出去。”戚南裕淡淡地说。
“我不会。”陈夏应得极稳。
戚南裕没有再看她,只低头翻起实验记录,嗓音冷静得像一台机器:“你可以走了。今天的课到此为止。”
陈夏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轻声问了一句:“教授,那本书……为什么推荐给我?”
戚南裕停下翻阅,头也没抬:“因为你身上有一个特征。”
“什么?”
“你像一个死人,”她淡淡道,“但还没彻底死。”
门在身后合上,陈夏站在走廊尽头,忽然有种自己不是被选中,而是被某种死气沉沉的气场悄无声息地拖进了一间封棺未盖的屋子。
陈夏看着那把钥匙,冰冷的黄铜色在光下泛出一点点锈斑,像某种命运正在发酵。
而那把锁着她梦中秘密的枷,正在悄悄裂出一丝缝隙。
其中相关术语设定非专业,皆为小说服务~[绿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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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深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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