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恬的眼睛软软的,很像阮枝。
是那种被水泡过似的温柔眼型,睫毛往下垂,眼神不敢直视人,说话轻轻的,像猫一样。
陈夏就是因为这个靠近她的。
不是喜欢,只是想看看,如果她也有一双那样的眼睛,会不会就不那么孤单。
可她没想到会因此被叫家长。
教导主任脸色难看,话语拐弯抹角:“……早恋问题很严重,不仅是异性之间,现在还出现了同性倾向。”
“那女孩说是你女儿缠着她。”
阮枝坐在那儿,穿着她那件浅灰色衬衫,长发束起来,露出干净温婉的脸。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皱眉,看向陈夏。
陈夏站在一边,嗓子里像堵了根刺。
她瞥了一眼缩在教导处一角的李欣恬,对方正咬着唇偷偷掉眼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原来这么容易就推干净了关系。
那晚,回家路上,两人一路无言。
直到进了客厅,阮枝才开口:“以后别再跟那个女孩走太近了。”
“我没早恋。”陈夏咬着牙,“她在撒谎。”
“我知道。”
“你知道还——”
“可你现在是高三,陈夏。”阮枝语气轻却坚定,“你不能出任何差错。老师已经盯着你了,我得看紧你一点。”
陈夏冷笑:“你也不信我。”
“我信你,”阮枝顿了顿,“可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讲理。”
陈夏没再说话,转身回房,“砰”地一声把门摔上。
那之后,她和阮枝冷战了整整四天。家里气氛一度凝固,像谁都在等谁先低头。
直到第五天,陈夏感冒发烧,烧到了三十九度。
阮枝发现时她正躺在床上,额头烫得吓人。
她连夜跑出去给她买退烧药和冰袋,一回来就坐在床边,一边喂她喝药一边擦汗,手忙脚乱,声音却还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夏夏,乖,再喝一口。”
陈夏头昏脑涨,眼睛湿湿的,抓住她的手不肯撒:“我难受……”
“我知道,快好了。”
“你别走……”她嘟囔,像个撒娇的小孩,“你陪我……你陪我睡觉好不好?”
阮枝怔了怔。
她本想拒绝,可下一句让她瞬间软了心肠——
“妈妈……”
她一愣,呼吸微微一窒。
她低头看陈夏,女孩面颊红透,眼神迷离,鼻音重得像梦呓,指尖却紧紧抓着她衣角不放。
阮枝以为陈夏是烧糊涂了,把她认成了去世的母亲。
心里某处悄悄软下去。
“好,我不走。”
阮枝掀开被子,轻轻躺下去。
床很小,两个人挤在一块儿,阮枝轻轻拍着陈夏的背,就像妈妈哄小时候的她睡觉那样。
陈夏的手慢慢伸过去,悄悄贴住她的腰侧,像只猫缩进阮枝的怀里。
她眼睛闭着,嘴角却慢慢扬起一个极轻极浅的弧度。
她没认错,她知道她是谁。
她只是在用这个方式,靠近她一点点。
*
阮枝喜欢泡茶。
不是快节奏的绿茶,也不是提神醒脑的浓咖啡,而是一种叫“桂花乌龙”的茶。
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开来,香味淡得几乎要消失,却总会不动声色地弥漫开,缠绕在空气里,像一个温柔得没有锋芒的拥抱,把整个客厅悄悄浸满。
那天,阮枝便在泡桂花乌龙茶。
陈夏第一次知道乔舒宛这个名字,便是在她翻开阮枝书房抽屉的时候。
那天下午闷热得近乎窒息,窗外蝉鸣一声接一声,像烧灼着神经的针。
屋子像罩着一层粘稠的气膜,连呼吸都显得不够自由。
陈夏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站起身,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阮枝的房门。
父亲不在家,阮枝正在厨房煮茶叶,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进来,把那张米白色写字桌照得干干净净,仿佛连光尘都被拭净。
抽屉没有锁。
陈夏拉开最上层,看见一罐素净的茶叶、一本泛黄的旧笔记本,以及几封被丝带细细绑住的信。
她的手顿住了几秒,像是在等某种不该有的冲动过去。可那冲动没有走,反而愈发清晰,于是她伸手,拿起了那本笔记本。
第一页上,是一句用黑色钢笔写下的字——
“那个夏天你说风里有我。”
那不是阮枝的字迹。
字刚劲流畅,收笔锋利,像是练过行书的手写下的,有种藏不住的自信和深情。
陈夏继续往后翻,纸页在指尖擦过,轻轻作响——
“今天在图书馆你睡着了,嘴角还在笑,我猜你梦见我了。”
“你说以后要一起买房,院子里种满栀子花,然后我们一起泡桂花乌龙茶喝。”
“你爸来看我时,我们差点穿帮。下次记得先关窗帘。”
字句不多,却像一刀一刀划进心里。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火烫的痕迹。
用的是女称。
陈夏手指一僵,那种凉意不是从外界来的,而是从掌心顺着血管,寸寸蔓延到四肢百骸,直到心口。
陈夏十七岁了,她不傻。
她只是从没想过——那个她一直用“母亲”名义试图靠近的女人,那个她执拗依恋、时常偷窥,却又总觉得捉不住的阮枝,曾经这样深、这样长久地爱过一个姑娘。
爱了整整七年。
她像踩进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夏夏?”
背后忽然传来那熟悉的、柔软的一声唤。
陈夏猛然回头,只见阮枝站在房间门口端着泡好的茶。
她的眼睛在逆光中眯成细细的弯月,像猫,又像一枝刚好开在盛夏尾声的栀子花,香得清浅,却能让人微醺。
阮枝的视线落到桌上的笔记本,她脸上的笑意缓慢褪去,神情变得复杂。
她走近几步,没有急着责怪,而是伸手将笔记本轻轻合上,像合上一段无人知晓的旧梦。
“是我朋友送我的,”她语气云淡风轻,“很久以前的事了。”
陈夏点了点头,装作自己只是随手翻翻。但她知道自己不是。
她根本是带着某种目的。
她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前半生是什么样的,不再满足于她每天递来的饭菜茶杯和“早上好,夏夏”。
陈夏想知道阮枝有没有为谁失眠,为谁哭,为谁在夜里写下不敢寄出的信。
她想知道她的弱点、她的裂缝、她所有温柔背后藏着的那个,没人看见的阮枝。
“你很喜欢喝桂花乌龙吗?”陈夏低声问,接过阮枝手中的茶杯,像是随口一提,却又盯着阮枝的眼睛不放。
阮枝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嗯,味道淡,但留得久。”
“所以才一直喝?”陈夏问。
“是啊,”她笑了笑,“人年纪越大,越不爱折腾。”
陈夏垂下眼,声音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是因为她吗?”
阮枝的笑容顿住了。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出奇,只剩茶水微凉的气味缠绕鼻尖。
“我不是故意翻的。”陈夏补了一句,“只是……好奇你以前是什么样。”
阮枝没有回应,她走过去,将那本笔记本重新放回抽屉,动作轻得像怕惊动谁的梦。
“她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她轻声道,像是在替过去做某种告别,“只是时间太久了,早就各自走散了。”
“你哭过吗?”陈夏忽然问。
阮枝抬头看她。
“就是为她。”陈夏的语气有点急,又像赌气,“像日记里那样,为她关窗帘、等信、说梦话。”
阮枝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头笑了一下:“你才多大,就开始问这种问题。”
“我十七岁,不小了。”陈夏盯着她的侧脸,眼神倔强,“你都写在本子里了,不许我知道?”
“知道又能怎样?”阮枝看向她,眼神第一次有了明显的防备,“过去的事,留在过去才合适。”
陈夏不说话了。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茶杯的边缘,像是压抑,又像是某种难以宣之于口的靠近。
“那你现在还会想她吗?”她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泡茶的时候,写信的时候,或是风很大的时候。”
阮枝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陷进了某个谁也碰不得的旧梦里。
陈夏没再问。她只是看着阮枝的侧脸,目光里浮出一种模糊不清的执拗与危险的热度。
她忽然明白,她对阮枝的情绪,早就不是依赖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更深、更暗、更像情人般的靠近与剖析。
是一种想拥有、想占有、甚至想毁掉一点点、再重新拼回来的**。
而她不怕那种情绪发芽。
她甚至在等它长大。
客厅的钟“哒哒”作响,像踩在心口的节拍。
阮枝站在那里,没有回答。
茶水的香气已经淡了,可空气却像被什么钉住,一动不动。
陈夏撑着桌沿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
“你不回答我,”她盯着阮枝的眼睛,“是因为你还在想她,还是因为你不敢告诉我,你已经不想了?”
阮枝的目光晃了一下。
“夏夏,”她声音很轻,像是劝,又像是某种警告,“别问这种问题。”
“为什么不能问?”陈夏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过去可以为她写那么多情话,为她买茶、为她撒谎、藏着那本本子藏七年……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
“因为你还小。”阮枝咬着牙,说得很慢,“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陈夏打断她,眼圈红了,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狠意,“我知道你不是我妈,你不是真的关心我念书,也不是因为责任才煮汤、洗衣服、剪指甲……你就是放不下她,所以才对我这么好。”
阮枝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在我身上看见她了,对不对?”陈夏逼近一步,眼里光都在燃,“你喜欢那种安静的、柔软的女孩子。你看到我对李欣恬的执着,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当初?”
“够了。”阮枝终于开口,语调不重,却带着一丝斩钉截铁的凌厉。
陈夏愣住了,眼底的光像被风吹灭。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剩茶杯上的水汽一点点冷却。
阮枝垂下眼,声音低了几分:“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你还年轻,不该为我这种……早已过去的情绪困住。”
“可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你。”陈夏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梦,“你不明白吗?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你女儿,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也看看我一次。”
阮枝像被击中。
阮枝望着眼前这个眉眼带着倔强、却红着眼的少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知道这一切早该结束。
那天她在校门口听完老师说“女女之间更不能早恋”后,就知道那一堵墙终究要立起来。
可阮枝没想到,撞上来的不是别的谁,是她亲手从泥里捡起、亲手擦干净的孩子。
“夏夏……”她终于轻轻开口,声音发颤,“你在发烧,我们今天先别说这些。”
“我没烧。”陈夏一步步后退,像被掀开了最后一层伪装,“你怕了,对不对?”
“我没有。”
“那你敢不敢现在就说,你不喜欢我?”
阮枝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陈夏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滑下来。
她像做错事的小孩那样,低头擦眼睛,然后转身就跑出了客厅。
屋子里只剩阮枝站在原地,指尖还微微发抖。
桌上的茶早已冷透,可空气里仍残留着一点桂花乌龙的味道,淡得像从前,又缠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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