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积雪深深,车轮碾过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陆一珩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冰冷的鎏金令牌。他本该快马加鞭直奔望京复命,偏在驿站遇上了这位。
“小侯爷这趟辛苦。”
对面传来温润的嗓音。五皇子季汶拢了拢身上的银狐裘,笑容和煦如春,“若非孤临时起意要去滦州探望舅父,倒也不必劳烦你绕这一程。”
陆一珩眼皮未抬,只淡淡道:“殿下言重,顺路而已。”
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他这位表兄,生母静妃圣眷正浓,连带他也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此番突然要去滦州,说是“探望舅父”,其中深意,陆一珩懒得深究。军情紧急,他只想尽快打发了这尊大佛。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寂。季汶似乎习惯了陆一珩的寡言,自顾自品着香茗,目光偶尔掠过车窗外苍茫的雪野。
“啧。” 驾车的亲卫东青忽然低喝一声,勒紧了缰绳。马车猛地一顿。
季汶手中的茶盏晃了晃,几滴热茶溅在手背。他蹙眉,面上温和的笑意淡了些:“东青,何事?”
“回殿下,侯爷,”东青的声音带着惊疑,“前方道旁……似乎倒着个人?”
季汶闻言,只懒懒掀开车帘一角,寒风卷着雪沫扑入。他眯眼瞧了瞧远处雪地里那团模糊的影子,不甚在意地放下帘子:“大雪封路,许是冻毙的流民,绕开便是。莫要耽搁行程。”
陆一珩却已睁开了眼。他眸光沉静,视线穿透风雪,精准地落在那团影子上。
并非流民褴褛的粗布,那被积雪半掩的衣料,是上好的云锦,颜色是极淡的烟霞粉,在素白天地间格外刺目。
更刺目的是,一抹莹润的羊脂白,从那身影腰间滑落,半陷在雪里。
那枚玉佩。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凝:“停车。”
两个字,斩钉截铁。
季汶一愣,有些意外地看向陆一珩:“小侯爷?不过是个……”
话未说完,陆一珩已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满车厢。
他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人已利落地跃下马车,靴子深深陷入积雪,大步朝那身影走去,对季汶的劝阻置若罔闻。
季汶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眼神几不可察地沉了沉,随即又浮起惯有的温雅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微乱的袖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和调侃:“哦?能让咱们素来冷心冷情的陆小侯爷亲自下车查看,莫非是位美人?还是……旧识?”
陆一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季汶的话。
他走到近前,俯身,拂开那人脸上覆盖的厚厚积雪。一张毫无血色的、熟悉的容颜露了出来,正是阮明枝。
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
他目光扫过她冻得青紫的唇,探手试了试颈侧,触手冰凉。
季汶不知何时也下了车,拢着裘衣站在几步开外,饶有兴味地看着:“还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了。小侯爷认得?”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
陆一珩解下自己玄色的大氅,动作并不算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冻僵的女孩整个裹住。
那大氅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他弯腰,将人稳稳抱起,转身走向马车,步伐沉稳。
“故人之女。” 他终于回了季汶一句,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分量。
他抱着阮明枝,径直走到自己的马车前,对东青道:“调头,回滦州城。寻最近的医馆。”
东青没有任何迟疑:“是,侯爷!”
季汶站在原地,看着陆一珩小心翼翼地将那女子安置进他那辆象征身份、从不允外人轻易踏足的玄色马车,眼底的笑意彻底冷却,化作一片幽深的审视。
风雪中,他听见陆一珩对车内亲兵简洁的吩咐:“暖炉都生起来。”
马车调转了方向,碾着厚厚的积雪,朝着来时的滦州城疾驰而去,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和面色晦暗不明的五皇子。
——
风雪愈发紧了。阮明枝抱着烛台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阮府走。
寒气像针一样刺透厚重的斗篷,她只觉得胸口憋闷,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倔强撑着。
大道上的积雪早被下人清扫干净,路过连接前院与后园回廊时,突然闪出一个臃肿的身影,带着令人作呕的嬉笑。
“阮家表妹!”
跟在阮明枝身后的丫鬟水芸一见来人,脸瞬间沉了下来。
来人正是林德宝,三房林氏的娘家侄子。他其貌不扬,身躯肥胖,走动间身上的赘肉都跟着颤动,一张大盘脸上嵌着一双被肥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眼睛。
他眯缝着眼,目光贪婪地在阮明枝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上逡巡。
“这冰天雪地的,一个人多孤单啊?”
阮明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恶心,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林德宝早已习惯她的冷淡,非但不恼,反而挺了挺肥厚的胸膛,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倨傲姿态。
从前苏夫人在时,他在这位表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赶骂出去。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搓着手,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笑,一步步逼近,浑浊的眼睛在她胸口和腰臀处打转:“听说妹妹今儿在铺子里威风得很?把李管事都吓跑了?啧啧,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多不好……”
阮明枝终于开口,声音因寒冷和虚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冰冷如霜:“滚开。”
“怎么跟表哥说话呢?”林德宝脸色一沉,伸手就要来拽她,“表哥是心疼你!来来,把东西给我,哥替你保管……”
阮明枝气极反笑,还未骂出口,水芸早已按捺不住,啐了一口骂道:“我呸!就你这副腌臜样子,也敢肖想我家娘子?真是天大的胆子!”
林德宝被一个丫鬟如此辱骂,顿时大怒,脸上的肥肉都扭曲起来:“阮明枝!你自身都难保了还逞什么能?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眼中射出淫邪阴毒的光,肥胖的身躯猛地逼近,“既然不愿意,那也好说!就让你和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一起陪哥哥快活快活,这事也就……”
他狞笑着,一只油腻的肥手就朝着阮明枝的脸颊摸去。
“住手!”
一声尖利的呵斥骤然响起。
只见林姨娘扶着丫鬟的手,急匆匆地从回廊另一端快步走来。
她穿着素雅的袄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愤怒,指着林德宝斥道:“大冷天的,快放开明枝!没看见她身子不好吗?你这当表哥的,像什么样子!”
林德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得动作一滞,看到是自家姑姑,虽有些不甘,但到底不敢在府里长辈面前太过放肆,悻悻然收回了手,嘴上却不服软:“姑姑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关心妹妹嘛!你看她冻得……”
“关心也不是这么个关心法!”
林姨娘快步走到阮明枝身边,看似关切地将她护在身后,对着林德宝疾言厉色,“大小姐千金之躯,岂容你轻薄!还不快向明枝赔罪!再敢如此,我立刻禀告老爷夫人,将你赶出府去!”
林德宝被林姨娘这一番义正辞严的呵斥弄得有些懵,又见她态度坚决,只得假意弯腰赔笑:“是是是,姑姑教训的是,是我一时糊涂,冲撞了表妹,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神阴鸷地剜了阮明枝一眼,不甘心地转身,肥胖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
林姨娘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换上一副慈和担忧的面孔,伸手想去拉阮明枝冰凉的手:“大小姐受惊了。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头我定要好好跟你父亲说道说道,绝不能轻饶了他!快随我回去歇息……”
阮明枝此刻已是强弩之末,风雪和方才的惊怒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对林姨娘这虚伪的关怀只觉得无比恶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甩开她的手,声音微弱却冰冷:“不劳姨娘费心……”
然而,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模糊的瞬间,一股大力猛地从后颈袭来。一只粗厚的手掌带着令人窒息的力道,狠狠砍在她脆弱的后颈!
“呃……”
阮明枝眼前一黑,只来得及感觉到手中包袱脱手滑落,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知觉。
视线里,林姨娘那张伪善的笑脸模糊了一下,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便转身带着丫鬟快步回府,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冷将她从混沌中冻醒。
眼皮重若千斤,勉强掀开一丝缝隙,只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和灰蒙蒙的天空。她发现自己被丢弃在官道旁厚厚的积雪里,身上只余单薄的中衣,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林德宝那个蠢货,大概是害怕了,没敢真把她怎么样,就丢在了这荒郊野外。
好冷……
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她想蜷缩起来,却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意识再次模糊,仿佛灵魂正一点点被这无边的风雪抽离。
就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似乎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不远处。
她模糊地感觉到有人靠近,带着一股迫人的气息。接着,脸上的积雪被拂开,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温热的手指探了探她的颈侧。
紧接着,一件大氅兜头罩下,将她整个人包裹住。身体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抱起,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被冒犯的恐慌。
那怀抱坚硬又温暖,隔绝了肆虐的风雪。她恍惚间听到一个温雅却隐含不悦的声音似乎在说什么“美人”、“旧识”……
她听不清了。
抱着她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声音平淡无波,却像磐石般稳固,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被小心翼翼地安置进一个温暖的空间。身下是柔软的锦垫,隔绝了地面的寒气。一个暖炉被迅速塞到她脚边,灼热的气息烘烤着她冻僵的四肢,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痛麻,却也唤回了一丝生机。
马车颠簸起来,朝着滦州城的方向疾驰。阮明枝蜷缩在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温暖大氅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声,意识沉沉浮浮。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药力未散的眩晕交织着,唯一清晰的,是鼻尖萦绕不去的沉水香,和那怀抱残留的暖意。
她……活下来了?
缓慢修文中…山楂只是打字慢,不会停更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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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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