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是陌生的紫绸帐顶。
宋今人缓缓呼吸,由这一抹紫,发散出去,沉睡的记忆回笼复苏,终于确认自己是伤后醒来,正睡在床上。
想明白了,便不再心慌,转了转眼珠,余光中一个女子端坐在绣架前,穿针引线,一派恬静。
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试探着微微侧了侧脑袋,看清那人的样子后,两眼慢慢放大了。
她是不是眼花了!怎么那位高傲冶艳的大长公主殿下,居然在自己床前绣花?
这场景太诡异了,宋今人不由得心里一震,默默把头又转了回去,而就在这当口,张道骈毫无起伏的声音传了过来:
“既然醒了还不起来?莫非贪人家的床舒么?”
古井无波,胜似滔天巨浪,宋今人随即身随意动,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这动作来得意外,张道骈毫无准备,惊得手里针一偏,刺出一滴血,扭脸嗔骂道:“你是猴子变的!不知道自己还伤着吗?”
说完,赶紧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一口。
宋今人尴尬极了,有些不自然咳嗽了两声,作了一揖:“宋今人无礼了,恕罪恕罪。”
张道骈并不理会她的道歉,身不歪,脸不动,往桌子上一指:“渴了自己去倒茶。”
宋今人战战兢兢退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是热的,入喉爽滑,精神为之一振。
“殿下可要来一杯?”
“不要,忙。”
宋今人的嘴角抖了抖,这位殿下今日是怎么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为了验证猜想,她往自己腰上狠狠揪了一把。
怪疼的,并不是做梦。
宋今人总不好不理她,于是走过去观瞧一番,看见那绣布上两只鸳鸯……是鸳鸯吧,宋今人还真有些不敢确定。
“怎样?”见她站在旁边久不言语,张道骈抬头看她,眼里颇有些期待的神色。
宋今人一念警惕,开始搜肠刮肚,把平生所学溜须拍马的辞令都回忆了一遍,组织组织,拍拍手:“好极了,妙极了,殿下绣功了得,想是织造司的绣员也不及殿下的手艺!”
好没轻没重的浮夸溢美之辞!
张道骈在宫里的时候,是受人奉承惯的,当然听得出,这就是最没水平最没诚意的空话,更重要的是,她清楚自己的实力,被夸得太过,反而疑心对方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但是一看,又否决了,想是这位宋仙长潇洒随意的性子,违心之言,不是她的专长,这么一想,倒是自己难为她了。
张道骈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无可奈何撇过了脸。
宋今人又是一阵尴尬,还得想个话头揭过这页,便问:“殿下怎么有空弄起这些。”
“刚好看到屋里有,一时技痒。”
“而且,如今况儿大好,两个小辈的感情越来越密,眼见着人生大事也要提上日程了,我这个做长辈的,总要准备一件不落俗套的贺礼才是。”
听闻此言,宋今人一口水卡在腔子里,噗地喷了出来。
她实在难以想象,那位不苟言笑,少年老成的秦大人穿上这件古怪花样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张道骈因她这反应很是皱眉,冷笑道:“宋仙长,怎么回事,你是怕我两个侄儿看不上我的这份礼?”
踌躇片刻,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有道是术业有专攻,绣功非一日之成,殿下何必为难自己。”
“哼,你这样看不起我,我倒真想做出点成绩来给你瞧瞧,好叫你知道什么叫做狗眼看人低。”
“小道惶恐,惶恐——”宋今人笑着连连稽首。
这幅样子在此时的张道骈眼里,便是欠打!
但她好在修养很足,面色并无变化,反而笑了一笑:“宋仙长说的也是,本宫受教了,且喜近日无事,正好磨一磨锈功,哦,忘了告诉你,你昏迷的时候我顺手也帮你的破衣服缝好了,不用谢我。”
“啊!”宋今人几乎跳起来:“哪件?!”喊出这句,才发现自己衣服已经被换过了。
“你还有哪件衣服,不就身上穿的一套,我看你袖口都开了,好心好意帮你缝上的。”说完,起身从墙角衣架上给她拿了过来,哗啦放身前一甩。
宋今人差点眼前一黑。
“怎么?我的手艺真有那么差?”张道骈很认真很仔细地摸了摸那一排针脚,当局者迷,自己经手过的东西,是不容易分辨出好坏的,因此她觉得,这也没到看不下去的地步吧。
宋今人什么话也没说,沉着脸把衣服拿回来,抱在胸前往床上一坐,失神不已。
“既然你不喜欢,那还是拆了吧。”
宋今人摇摇头:“算啦,破镜难再圆……”
一听这话,张道骈知道,她准又是想起冯与真了,不觉黯然,但过后,看她仍旧一副死相,便有些生气,说:“你要伤春悲秋,也别在我面前,我现在的心情可好的很,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样晦气脸色!”
说完,揪住她肩上一片衣料:“脱了!这是我的,你把自己的换上!”
宋今人如梦方醒,换了陪笑的脸色,嬉开嘴:“大长公主殿下,我穿过的您也不能要了,不如就送我吧。”
不是她脸皮厚,而是这衣服缝得被狗啃过似的,怕是要她自己拆缝一番,才能走得出门了,不然一会儿见了人,不笑掉人家两颗大牙?
“别的都可以,这件不行!”
“殿下,殿下!求求你了。”
“没得商量!”
又过半日,得到消息的安棠亲自来接宋今人。
张道骈因要陪同两个侄女盘桓几日,不和她们一起回山,闲聊时,宋今人又问起向子曦的情况,才知道她老早就启程回圣昙了。
因为道心不稳,被魔修迷惑,以致被对方觑空附身,差点酿成大错,向子曦自觉无颜见人,也不好意思等宋今人醒来和她面辞,决定回宗门向师尊请罪,而后便要闭关。
说到这里,安棠忽然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笑容,八卦地捅了她一下:“今人,师姐告诉你一个好玩的。”
宋今人正在唏嘘,听她这话,自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也好奇:“什么好玩的?”
“今人可知道那向子曦修的是哪一门的道?”
安棠这问的就是道职了,自来修士当中也有各种职业,像她主剑修,安棠是雷修,其余的什么符修、丹修、医修都是修仙的派别。
要说向子曦修的是哪一门,她倒真没看出来,但是从她所用兵器来看,大概也和她一样,是个剑职吧。
“剑修?”宋今人有些犹豫,其实她并不确定,要是答案这么简单,安棠何必问她。
果然,安棠露出得逞的笑:“笨蛋,谁问你这个了!”
“大道无情,这位圣昙宗的大娣子,修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无情道呢!”
“啊!”宋今人张大了嘴,“真的假的!”
向子曦她……她,修无情道?
“可不是么!”安棠双肘抱肩,语气里有两分不屑:“这还是那些圣昙娣子自己透露出来的呢!”
无情道者在天下道门当中是最罕见的一类修士,天生无情根,天赋上限极高,自来就是道门眼里的金饽饽。
想她们太郊三门,上一回出现无情道者也是在四百多年前了。
圣昙出了这么个人物,自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碎了,拼命地宝贝着。
所以那个几百年从未收过徒的圣昙掌门,因她破了不收徒的俗例,让她做了开山门的大娣子。
向子曦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被一群比她年纪还大的娣子尊称一声“大师姐”也就是因为这个。不然道门当中各自都有自己的师尊,只有师门的大娣子,哪里有门派大娣子这种说法。
圣昙娣子一口一个“大娣子”地这么介绍她,不过是捧着她,自己也与有荣焉罢了。
安棠又很幸灾乐祸地说:“啧啧啧,一个无情道人,居然干出这种聚众□□,败坏门风之事,也难怪她没脸见人,灰溜溜地先跑回京了。”
“师姐,子曦她虽然有错,毕竟年纪轻,阅历浅,未谙世事嘛,况且她最后自断一臂,也是因果循环,得了一报,她本质不坏,师姐又何必刻薄她?”
安棠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转过脸,皱着眉,古里古怪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子~曦~?师妹啊,我竟不知这几天的功夫,你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不愧是你!”
宋今人哭笑不得。
安棠也马上收起了调笑的嘴脸:“这些我当然知道,我对向子曦没什么意见,只是看不惯三宗!作为我道门中人,却自降身份附庸人间皇帝,还明里暗里和我们作对,她们要真把向子曦培养起来,指不定日后怎么在我们面前威风呢。”
“不过师妹你和她们打好关系也不是一件坏事,我虽然不喜欢她们,但也知道,追捕魔修少不了她们的助力,况且不久之后你去东国,更免不了要和她们打交道,到时候如果能请动向子曦帮你斡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宋今人点点头。
之后,二人又东扯西聊了一些近期的情况,安棠说沈泉林议谈已经结束,知道她受了伤,特意让她多将养两日,而后又出门了一趟,现在也不在门中。
“倒是阿宝很担心你,托宗漫来问我,我只好说你有事绊住了手脚,没说你受伤这一茬。”
宋今人听了,愈发归心似箭,于是说:“师姐,我们快回去吧!”
但是,途中还是绕了个弯,去金魁阁看了一眼。
那日金魁阁大乱,混元殿已经烧毁,罪魁祸首李燕晤是西北神宫派安插的细作,不知怎么的就和祭斋秘地勾连在一起,修炼出邪功,最后走火入魔,失去了控制,而失踪的三个娣子,恐怕也凶多吉少,早已做了李燕晤的掌下之魂了。
事关魔修,太平会不可不介入,但麻烦的是,金魁属于西北门派,这些年西北与东南正处两相对峙的态势,她们更愿意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况且又是本门派内出了奸细,家丑不可外扬,更不愿假手于人,太平会与金魁本宗商议之后,决定让出部分追查权,但要定期询问进度。
这么一来,短期内所有的事都要靠殷玉童一个人指挥张罗了,她已经传信宗门,暂摄阁事,说是暂摄,其实已经开始慢慢接管,因为她在本宗还兼管着很多事务,为图方便,用“暂摄”的名号而已。
宋今人和安棠表示,若有天鼎可以帮忙的,也一定义不容辞。对此,殷玉童当然很是感激。
喝了两杯茶,宋、安二人告辞,殷玉童走出广场,见新祁抱膝坐在山石前,手里依旧拿着那日秦溪萬留下的残剑。
数不清是第几次看见她这幅样子了,殷玉童虽奉行着“随她去”的原则,此时也忍不住上前想劝对方两句,可一路斟酌着说法,走到近前,思绪还是被对方眼角挂着的泪珠给打散了,只好也跟着抱膝坐下,一语不发。
良久,她坐地腰酸了,侧过脸问:“新祁,你是不是爱她?”
这个问题其实不言而喻,但真切的答案未从对方嘴里说出口,未免有弄错的嫌疑,还是要问一问。
新祁摇摇头:“我不配。”
这三个字,还有什么不能说明的呢,殷玉童拍拍她背:“傻丫头,喜欢哪有配不配的,不过,”她有些好奇:“你是在静陵师姐前,就喜欢上她了吗?”
新祁有些躲闪,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再见到她,把心意告诉她吧。”
“师姐觉得,她还会见我吗?”
“怎么不会,其实我很羡慕你,至少你知道她还活着,可我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殷玉童有些怨恨秦溪萬,当时的情形,她分明可以把真相告诉自己,又或者,至少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可她连点头都吝啬,就这么把烂摊子丢下了,真是信了她个鬼!
现如今,她耍个花招遁走了,徒留自己纠结,又惹师妹伤心,天底下还有比秦溪萬更混蛋的混蛋吗?
正愤愤不平间,一个娣子匆匆跑来,远远地就喊:“师姐!不好啦!不好啦!”
殷玉童心火正炽,听到说不好,霍然起身,心想,又不好?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就没碰见过好事,因此语带斥责,说:“什么不好!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师姐,是那个魔女!”娣子站定喘息:“那个魔女她跑啦!”
她口中的魔女,指的是狼鄢之,那日秦溪萬把人押给自己,秦溪萬逃走,这人自然留在金魁,也是从她的口中,知道秦溪萬并没有与李燕晤同归于尽,因为她把自己的灵核共享给了秦溪况,为了她妹妹,这个人是绝不敢死的。
多亏狼鄢之透露出这个消息,让她们掌握了一点方向,否则新祁师妹以为人死了,现在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
只是这人不愧魔修的名头,简直就是块臭狗屎,要从她嘴里拷问出秦溪萬的去向,或者关于祭斋宗的事,简直难如登天,而且嘴巴不干净,审问的过程中又骂又叫,讨厌至极!
哼!逃?逃能逃得到哪儿去,本姑奶奶在你身上下了天罗地网咒呢!
她掐指捻诀,只听见头顶轰隆一声,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后从里面落下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啪地摔在了百级台阶之下,颤作一堆。
这团挣扎蠕动的东西,正是逃跑不久的狼鄢之。
旁边的娣子正要招呼人去把她绑回来,殷玉童伸手一拦:“我来亲自教训这厮!”
说着,冷笑连连,抽出腰间皮鞭,双手往两边一拉,就是一声脆响,她跃下台阶,走到狼鄢之身边,猛踹两脚,挥鞭如风,不带任何停歇地一顿死抽。
啪!啪!啪!
“死狗!臭死狗,还敢不敢逃啦!!”
“啊——啊——殷玉童,你使诈害我,你不得好死啊!”
杀猪般的尖叫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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