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对交谈时，周予怀正站在最后一级木阶上，伸出的脚迈也不是，不迈也不是。
“我也觉得甚好。画下来。”苌楚说完还在笑。张晓也笑了，一直喝完了那壶酒，苌楚躲过他的目光，继续吹风。看久了风景，不知道到底哪里好看。连苌楚何时走了都不知道。
周予怀上来看张晓有些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只喝多了些，又没瞎。”张晓打开他的手。
“苌楚也就二两酒量，但你不是号称千杯不醉吗？也喝多了？”
“她哪有二两，也就一两半。别说这个，我问你，”张晓把周予怀拎起来，指着外面问，“好看吗？”
“好看什么？你是说这登高望远，山野风光，确实很美。”
“画下来！”张晓说着拍拍他的肩膀，把酒壶塞给他，一溜烟跑下去了。
张晓早年也曾读书习武度年华，诗词华章充腹胸，多年熏陶掩盖顽劣。虽混几年街市，但自幼打下的底子仍在。他记得七月流火在诗经里，忙找来翻。说起作画张晓自愧不如，丹青需要多年的执笔，还是周予怀更胜一筹。但他也并不是不能画，他要画的不是塔外，而是塔内。
翻找完诗经之后，张晓在八楼观景台摆了一架古琴。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琴，四五年不碰，却好在并未完全忘记。约摸时间刚好，趁着今夜月色，他换了一身朱色新衣，俨然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坐在桌前，双手抚上琴弦。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1】
“惨”字还没有唱完，便见一个身影旋风般冲上来，刚踏上景观台甩手一支笔掷来别在琴弦之中，崩然一声琴声戛然而止。苌楚的头发瞬间又散落下来。原来醉酒后她丢了发簪，这会随手插了支竹笔，又被扔出去了。
“嚎什么嚎，睡不睡觉！”
并送一个大大的白眼，又风一般下去了，空气中留下一声“哼”的气息，似乎还带着十分的困意。
周予怀冲上来，张晓抱着琴正要下去，“你也来了哦。”
“活该！”周予怀骂了一句，也重重地哼了一声，甩袖跑了。
桑晴抱着一件披风上来，眉目含情，“唱得真好，琴声也好。”
张晓似乎没听到，不理她举起的披风，怅然若失地下楼去了。
那副画，在张晓几番督促下开工了。张晓自己也在偷偷画，却几次揉了宣纸。他这时倒有点悔恨，当初学画时顽劣捣蛋，现在笔不达意，又心浮气躁。知道已被拒绝了心意，却依然不甘心。一次次去试探。人总是不知足的。他不信她不懂，只是不屑，装不懂罢了。
“苌楚崇尚质朴，天性纯真，愿隐于乡野，曳尾于涂，不解风情罢了。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周予怀捡起他的画，展开来看，画的是那天苌楚迎风醒酒，旁边一只酒壶，画边缘现出一只遒劲的手，却不见其主人。
去你的不解风情！不解风情能对着乡间劳作的农人吟诵一篇七月流火？只不过不想对我有风情。沮丧晨暮间雾气，越来越浓。
自此苌楚不再踏上顶楼观光，也与张晓、周予怀等愈发疏离。她深知张晓最是那种死皮赖脸顺杆爬的性情，但凡有点瓜葛，定会顺势黏上来。
只看诊出来，其余时间闭门不出。
偶一日小童头头牛焕金急匆匆跑来，神秘兮兮悄声对苌楚说：“神医姐姐，有个没有脸的人在打听你，我们把他支湖东岸去了。”
苌楚一乐，“没有脸的人？他做了什么丢脸的事？”
“不是！不是！是看不清脸，好像是个人，细看好像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远看像个人，近看很吓人！”
“神医姐姐你别出去了，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你们几个晚上又出门了？都伸出手来！”
“没没没！没出来！”
苌楚威压之下，他们只好伸出小手，苌楚闭目凝神，右手两指凝气如针，再这群娃娃手上都画了辟邪符。金光闪烁而后不见，小童们哇哇乱叫着离开。
苌楚思忖，没有脸的人？这是找上门来了？
隔日有人请苌楚过家去看诊，苌楚不应，并将病人全支走提前关了药堂。傍晚时有个瘦弱的老者在院外徘徊，门前一段路上不知转了多少圈，始终不敢进来。若不是太阳余晖仍在，还以为他遇到鬼打墙了呢。
苌楚在塔顶从小窗窥视许久，那人果然只具人形，却无人神，面容粗看像一瘦削老者，细看却看不清眉目口鼻，很像泥堆的，五官随便用什么糊弄了一下。身上黑衣落满陈年灰垢，连颜色都变得灰蒙蒙。扮人都不太像，还敢自己撞上来？那人像觉察了什么向塔顶望去，苌楚早已错身，换装下楼。
追到一偏僻竹篱院，茅草屋，院落荒败像多年无人，苌楚细细看了一圈，没有进去，那东西似乎觉察出来，已经躲起来了。
从此苌楚关了药堂，不再行医。客栈也渐渐做不下去，只剩他们几人。
自那一次醉酒之后，苌楚的疏离张晓早敏锐感觉到，却装作不知情，仍见缝插针献殷勤。只要苌楚下塔，他在门前相迎；苌楚任何需求，必亲至亲为；饮食茶点，鲜花蔬果，挑尽花样送到跟前。
“你对我这份心，有点过了。”苌楚说出这句话时，面前是一排的盒子，她并没有打开的**。
张晓全然当做听不到。
春日莳花，夏日清茶，秋时百果，冬日梅雪。笔墨纸砚，成套的金针，精致轻巧暗藏机阔的行医箱，西域的葡萄美酒，江南的蜜柚，但凡他能，他都给弄来。苌楚不爱世俗之物，张晓应该知道，却竭尽心力去给她置办一切他觉得好的东西。只求能偶尔凭栏看风景时，假装偶遇，与她交谈几句。
“我以前竟不知，这柿子花，居然是鹅黄色的。”
苌楚那天无意瞥见枝头的柿子花开，凝神观去，远远的枝头一一拉进，一朵藏在绿萼中的小花逐渐放大，是一朵四瓣的小花，鹅黄的花瓣像玉雕一般，中间一点黄蕊。她无意对张晓说了一句。张晓一时不知如何搭话，怔怔看着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对他有过一句。苌楚尴尬一笑，又转过头眺望远方。
自那之后，那柿子林里就长了一两株疯高的柿子树，几年间竟到了五六层塔的高度。原本柿子林里，为便于采摘，树木都是四面匍匐，不肯让树疯高。可现在绝佳位置两棵树，树梢猛长，好让她看清楚柿子花的模样。
好几年的时光，仿佛匆匆一瞬。
苌楚只记得在檐廊看着窗外，看着那丛丛树木匆匆忙忙地泛绿抽芽，开花又落花，转而枝叶繁茂，结果成熟，转而黄叶枯萎，枝桠光秃，白雪纷飞，又转而枝条泛嫩，新芽伸展，花又开了，这一站，竟看了塔外世界匆匆忙忙不知道几个春秋，只见那不断抽芽生绿花开的果树在逐渐拔高、茂盛，极快地展示着它们四季的分明变化。
苌楚不记得这几年塔内生活如何，不知道张晓他们都在做什么，只记得自己在此站了一会，看了一会花木而已。一切都像刚刚来到这里一样，塔外的世界她毫不在意。塔内也一样。
她只想躲躲清静。好像有什么事等着她去做。
可男人的情思与愧恨悔，缠着她，不想让她清静。
张晓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一个长着胡子的愣头青。他依旧按照自己的想象，一直盯着她。不想她走。那同样被困塔中的桑晴姑娘，也并不放手。
像进了海螺的蚂蚁，越是执着前行，越是无法解脱。
苌楚已经几年不曾开口说话。只是定定站在那木栏杆前，眼神游离，似乎魂魄都飞走了。张晓曾很担忧，但渐渐又平静下来。
原来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肯出来，却并没有抛弃他们离开的意思。不必怕。
苌楚自己不知道这几年并不是一瞬间忽逝的，她沉浸于内心世界，故而时间感受与他人不同。几年光阴，于她来说不过刹那，只看过几次树木峥嵘萧条，花开花败而已，固缩了不知几万亿倍的光阴在她眼中匆匆演过。
而张晓他们，却是实实在在在这塔内过着几年单调而清苦的日子。只为了陪着她，守住她。
关药堂遣散旅客，张晓想苌楚喜清静，可每每看到东南檐下扶栏观望，神情身姿如雕塑一般的苌楚，心里也不免疑惑。听闻自古有坐化之说，还有望夫石传言，她不会就这样站立化成雕像吧。可她望的是什么？从未听闻，她牵挂哪个人，或爱或恨，或有纠葛，一概没有。或者化身成鸟、蝴蝶，魂魄飞去，只留一具躯壳在此。孔雀东南飞，青鸟入苍茫。
起初苌楚还进餐，他们一行四人，会聚在一起谈论几句，那时张晓觉得十分温馨，他们像一家人一样。却不知哪天起，苌楚不来吃饭，再渐渐不再言语，眼神空洞，似乎一个游魂。
苌楚不吃饭，桑晴每日送到她旁边，但并未防止她进餐日渐减少。只偶尔动两口菜，几口清粥。
直到某天，饭食一口未动端出来，张晓接过桑晴手中的饭，自己拿起筷子吃了。一碗鸡汤手擀面，一小盘菘菜，一条鸡腿。夹了一筷菘菜，入口极辣，紧接喝了一口面汤，却是齁咸，张晓面色阴沉，用筷子杵了一下鸡腿，冷的，还硬邦邦。他一把将两盘菜扫到地上，桑晴惊呼一声，伸手抱张晓胳膊哭着道：“张郎，你听我说！”
张晓看也不看她，随手猛推，“滚！”
【1】诗经 国风～陈风～《月出》：以月光喻美人，表达对美人的思念。一般认为其主旨为爱情诗，古典的浪漫如沁人心脾的甘泉，有一种特别的意境。虽然阿楚有点煞风景，但月下弹琴吟唱的美少年还是赏心悦目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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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倚栏观柿花落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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