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霁,融水在檐下滴答作响。
初弦坐在琴房里,指尖按着弦,却迟迟没有拨动。
那首练了数日的曲子卡在指间,怎么也弹不顺。明明指法都已纯熟,可每到中段,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触不到曲中真意。
蔻香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见她望着窗外发怔,小心问道:“小姐可是倦了?园里山茶开得正好……”
初弦摇头。
不是倦,是心头堵着说不清的烦闷,像湖面被投了颗石子,涟漪久久不平。
她忽然问:“母亲近日在忙什么?”
蔻香答道:“夫人看完年节账本,常与静婉姑姑说话,白小姐来了便一同做针线。”
初弦“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母亲的安稳更衬得她心绪不宁。
午后,初静婉踏着残雪来而来,她递给初弦一卷手抄佛经:“替你抄的《心经》。”
初弦道谢接过,指尖触到微凉纸张,心绪稍平。
“姑姑,”她罕见地开口,“若琴音滞涩,心意难通,该如何?”
“可是谱子难解?”
“谱易解,心难平。”
初静婉捻着佛珠:"弦由心动。你的琴太净了,净得失了烟火气。把自己困在这一方天地,固然清静,却也让琴音失了滋养。"
初弦一怔。
她从未想过,追求极致平静反倒成了桎梏。
“或许你应该出去走走,”姑姑温声道,“听听市井声,看看人间相。琴道如人生,总要入世,才能出世。”
“出去”二字让初弦下意识抗拒,可无形之中,这句话却像种子一般,埋进了心田。
几日后,那曲子依旧卡着。烦闷愈加,她终于对蔻香道:“备车,去清音阁。”
马车驶出安仁坊,街市喧嚣渐起。叫卖声、车马声、孩童嬉笑声透过车帘传来。
她微微蹙眉,却未像往常那样立即与其隔绝开。
来到清音阁,她避开人群直奔古谱区。正专注寻谱时,隔壁议论声隐约传来:
“初家那位大小姐琴技是好,就是性子太……”
“唉,这初家如今也就剩个名头了……”
她执谱的手指微微收紧。
原来在旁人眼里,初家已是这般光景。是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忘了家族在外是怎样的声名。
默默选了两本杂谱,付钱离去。
回程车上,她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那些喧嚣、那些目光、那些评判,都是姑姑说的“红尘烟火”。
心头的酸涩仍在,却混进了更沉重的东西。
那道将她与世界隔绝的心墙,终是裂开了一丝细缝。
暮和340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宫中的一纸谕令,也随着春风送到了初家,打破了初弦试图重新构筑的平静。
谕令言明,为贺陛下圣寿,并彰南音文华之盛,特于春日祭典后,在王宫琼林苑举办“雅集清音会”。
要求各世家适龄子弟,无论男女,皆需准备才艺,或单独展示,或协同奏演,以显南音风雅。
而谕令上特地点明,希望初家小姐初弦能以琴艺与会。
这道谕令可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初成安与白盈月不禁心情复杂。
一方面,这是王室对女儿琴艺,以及整个初家的认可;另一方面,他们深知女儿的性子,要她在那种公开场合,无疑是种煎熬。
初弦得知消息时,正在弹琴。琴音戛然而止。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白盈月都忍不住想开口安慰。
“我知道了。”最终,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答应,只是重新将手放在琴弦上,却久久没有拨动。
她知道,这次无法再像以往那样,仅仅奏一曲便退下了。
谕令中“协同奏演”四个字仿佛一道枷锁。
她厌恶这种被迫的交际,厌恶将纯粹的琴音置于这种表演与攀比的场合。
就在初家为这“雅集清音会”暗自忧心时,初洛云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他之前欠下的赌债,虽经母亲暗中填补,大部分已还清,但仍有些零碎尾款,以及他在外头欠下的一些人情需要打点,手头依旧拮据。
更重要的是,他听闻此次清音会,若能拔得头筹或有亮眼表现,不仅能得陛下赏赐,更能极大提升家族和个人声誉。
这对于正急于挽回形象、甚至想借此谋求个一官半职的他来说,是天赐良机。
可他也有自知自明,这般的文才武艺皆不入流。无奈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妹妹身上。
“妹妹,”他难得郑重其事地来到梧桐院,“这次的清音会,对你、对咱们家都至关重要。哥哥知道你不喜应酬,但此乃王命,推脱不得。”
“你琴艺自是没的说,只是……若要‘协同奏演’,总需有人从旁协助,或是鼓瑟,或是吹埙,总要有个章程。”
初弦抬眸,淡淡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初洛云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哥哥认识一人,于音律上颇有见解,尤其擅品评,或许……或许可以请他先帮你参详一下曲目,看看如何安排更为妥帖?”
他不敢直接说让那人与妹妹合奏,只敢说“参详”。
“何人?”初弦问。
“就是……就是之前替我抄书的那位,楼知寒。”初洛云边说边仔细观察妹妹的神色。
楼知寒。
这个名字又一次出现。
初弦脑海中掠过之前零碎的片段——那个在雨巷中被殴打的身影,哥哥抱怨过他不识好歹,母亲似乎接济过他家,白轻雪也曾替他解围。
一个似乎总与麻烦和贫寒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她本欲直接拒绝。
她的琴,何需一个陌生且处境不堪的男子来“参详”?
但话到嘴边,看着兄长眼中那混合着期待、焦虑甚至一丝恳求的神色,再想到那纸无法抗拒的谕令和“协同奏演”的要求,她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她可以拒绝兄长,却无法拒绝王命,也无法完全无视家族可能因此面临的审视。
或许……找一个无关紧要、且看似懂音律的外人来应付一下,也比被宫里随意指派一个不熟悉的世家子弟来配合要好?
至少,这个楼知寒,似乎足够微不足道,也不至于带来太多后续的麻烦。
初弦沉默了。
初洛云见她没有立刻反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连忙道:“弦儿,你就当是帮哥哥一个忙,见他一面,若觉得他言之无物,再打发他走不迟!哥哥保证,绝不让他扰你清净!”
初弦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看着自己搁在琴弦上的,那纤细而苍白的手指。
半晌,就在初洛云几乎要放弃时,她极轻地应了一声:
“……可。”
约定的日子,是一个雪色消融,阳光正好的下午。
见面的地点,定在初家花园一处临水的敞轩。既足够僻静,又不算完全私密,合乎礼数。
初弦到的时候,楼知寒已经在了。
他站在敞轩边缘,就那样背对着她,静静望着轩外初绽的新荷。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依旧是那挺拔清瘦的身形,好似一支孤直的竹。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这是初弦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清晰地看到他的正脸。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轮廓清晰又带有几分锋利,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
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她记忆中惊鸿一瞥那般,深幽,沉静,只足此刻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拘谨。
他垂着眸,躬身行礼:“在下楼知寒,见过初小姐。”
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语气不卑不亢。
初弦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径直走到琴案后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兄长说,你懂音律?”
楼知寒依旧垂着眼:“不敢言懂,略知皮毛。”
“既如此,”初弦将带来的琴谱推到案几另一侧,语气疏离,“这是初选的几首曲子,你看哪首更适合在清音会上演奏,或……如何改编,以适应可能的合奏。”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自己的琴弦上。
楼知寒上前一步,并未立刻翻阅琴谱,而是先看了看她案上的玉琴,目光中不由掠过一丝欣赏。
然后才拿起琴谱,快速而专注地浏览起来。
敞轩内一时寂静,只有他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以及轩外潺潺的水声。
初弦原本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都只当耳旁风。她肯来,本就已是极限。
然而,当楼知寒看完曲谱,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她脸上。
说出第一句关于琴曲的看法时,初弦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泛谈曲调是否优美,技法是否高深,而是直接指向了曲目的核心——
“《鹤鸣九皋》清越脱俗,尽显小姐琴心,然于群芳竞妍之清音会,恐失之过寂,难以引起共鸣,易被淹没。”
“《阳春白雪》格调高华,若独奏堪称绝响,然若要改编合奏,其意境过于纯粹,加入它音,恐画蛇添足,反损其韵。”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初弦之前自己隐约感觉到、却未能清晰言明的顾虑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最后一首曲谱,那是初弦自己都未曾完全把握的一首古曲《猗兰操》残谱。
“此曲《猗兰操》,”他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意境幽深,慨叹君子不遇。但曲风内敛而含悲怆,对小姐目前而言,或许……过于沉郁了。并且,此为残谱,若要公开演奏,需得补全,难度极大。”
初弦终于抬起头,正视着他。
他不仅懂琴,还似乎……能窥见一丝抚琴者的心境?
她静静打量着。
这人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站在这里却无半分局促。他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地点破了她对《猗兰操》残谱的顾虑。
太寂,太悲,不合时宜。
她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一刻,十八楼的风刮过脸颊的冰冷。那种彻骨的凉,与此曲的悲慨何其相似。
“补全?”她不由自主地开口。
“是。”楼知寒迎上她的目光,“此曲内核是兰之清芬,君子之守。若能补全,使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或可别开生面。”
初弦看着琴谱。
稳妥的法子有很多,选首现成的名曲便是,可偏偏是这首《猗兰操》。
偏偏是这个一眼看穿她的人。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便试《猗兰操》。”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你需要几日?”
楼知寒望着她舒展的眉眼,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
片刻,他答道:“三日。”
“好。”初弦起身,不再多言,抱着琴径直走出敞轩。
阳光落在她月白的衣袂上,楼知寒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掌心微湿。
而在初弦意识深处,系统久违地波动了一下,如石子投入深潭,转瞬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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