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街,顾名思义,这一路两道都栽种着梧桐树。
光裸的梧桐树似乎成了六区的象征之一,不仅是基因检测站和医院的园区内,连园区外的大道上也都种植着一样的树。
城中的建筑和高大的树干一起陷入了月光的薄辉中,盛立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八点了。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同他打招呼。
“盛医生,今晚这么晚下班啊?”
“还没吃饭吧,公共食堂现在可没有好菜了。”
“这话说的,什么时候有过好菜似的。”
盛立保持着平日里的微笑,和人自然的打招呼。
他长了双三白眼,看着不大好相处,所以他会佩戴一副银边的眼镜,压一压他身上的阴郁气质,他又擅长微笑,久而久之竟也被人说身上有书卷气。
他一如往日般离开医院,感慨今晚月色怡人,腹诽这些说他有书卷气的傻子真蠢。
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下班,最后一次欣赏皎洁的月光,最后一次和同事们假模假样的寒暄了。
他身体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
刚刚他将一管猩红针剂注射进了那名叫做肖檐序的病人身体中。
第一次见到肖檐序时他就认出来了,那是站在过纪宵身边过的人,同样的灾难,为什么纪宵死了,而他还活着呢?
难不成纪宵也还活着躲在联盟不知道的哪个角落?
这个念头令他异常怨愤,因而在给肖檐序开抑制剂,即使看到他过敏的标注,也自动忽略了。
他怨恨所有和纪宵有关的人。
但开完后不久他就有些后悔,肖檐序身边有警察,他不想惹事儿。
所以过了半个小时后,他就打算给护士发一条讯息,却先收到了另一条消息。
盛立用食指推了推眼镜,微垂着头进了园区旁的公共食堂,捡走几道残羹剩饭,坐上轨道电车,回十八号楼。
这是他在六区城中医院工作的第五年,他从未有一天如此开心过。
最初选择来这工作,是因为他的雇佣兵姐姐被污染为4级畸变,长期隔离。
内城和隔离地带的出入极为严格,平头百姓根本无法过来,当然一般人也不会想要来此处。
隔离区是一处风险地,谁都不知道哪一日这里就会爆发感染出现动乱。
但他八岁就没了父母,自幼由姐姐照料长大。
贫民窟中的孩子没了父母有口饭吃都难,在那种污秽不堪之地,只要姐姐不在时他就受尽了欺凌。
原因很简单,家中没有可以做主的人了,欺负起来最不负责任。
姐姐没考上高中,但参加了卡林顿家族保镖训练营的招募,通过了,并在十八岁就跟在了莱拉小姐身边。
工资不低可以供姐弟二人脱离贫民窟进入城市生活。他在搬家前一天晚上将一个曾经欺负过他的胖墩偷偷约了出来,像从前自己经历过那样,把人推进了污臭的河水里。
选择他的原因很简单,这个坏种的父亲在上个月去世了。
他知道对方不会游泳的,果然在第二天听到了死讯。
哈……欺负人原来这么痛快啊。
这是他最大的念头,其次是恐惧,因为管辖的派出所来人了。
他在搬家后的好几天都心神不宁,警察也有来找他问话过,可平民窟内本身就没有监控,每年被河水淹死的人也有好多……最终这事不了了之了。
瞧,连上天都觉着他可怜,要帮他一把。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警察询问他时,他无意似的提了一嘴。
“我姐姐在莱拉小姐身边做事……对,就是卡林顿家那位。”
后来姐姐又成了一名雇佣兵,偶尔也会出野外的任务,野外畸变风险很高,相应的赏金也颇为丰厚。
姐姐第三次出野外任务时,盛立正被姐姐供着就读医学院,也是那时姐姐被滞留在隔离区了。
前两次出去也会隔离,但不出一月都回来了,可那次他等了五年,姐姐也没回来。
原因是——DF-T不合格。
DF—T是催化身体继续发生畸变的结合物,他姐姐身体中DF-T的活性很高。
活性越高,畸变状态越并不稳定,进入内城的人DF-T无疑都是惰性的。
他姐姐回不来。
这五年间盛立将姐姐的财产挥霍一空,他自己那点零星工资根本不够花,他想念姐姐。
在刚好有前往隔离区工作的机会时,他便向医院递交了申请。
申请表中填写的时间是一年,却没料到一来就是五年。
而他刚来城中的那一年,北地研究院的纪宵博士发布了一份研究——
《畸变因子-靶点结合物(DF-T)的活性与惰性探索:揭示伪活性在稳定畸变状态中的作用》
那年纪宵十七岁,轻易向学术界抛出一叠百页论文报告,证实伪活性的存在,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盛立读书期间就偏重学术,所以时常关注学术界的内容,是最早看到那份研究的普通人之一。
在那一刻他将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奉为“真神”,那么年轻,这样卓越的成就。
这份研究代表了如今联盟定下的,单一的DF-T的活性惰性区分是错误的。
“伪活性”的存在让许多长期被隔离的畸变患者以及他们的家人有了希望,也许他们也有了回归正常社会的资格。
但这份研究在公布后半个小时内就被联盟销毁了,百页论文盛立还不曾仔细阅读过,就这样消弭了,连下载下来的文件都被远程程序粉碎,像是从不曾出现过般。
像盛立的一个幻觉。
联盟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和财力将这个爆炸式的消息压缩在了胚胎时期,连始终站在畸变患者一方的融合派,也在为这件事打掩护,而纪宵也受联盟议会监管了两个月。
它只在极小部分人心中埋下了影子。
那段时日,盛立彻夜检索关于纪宵的消息,他想看到这位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研究员怒斥这样不公正的决策。
百页论文,多少心血,轻飘飘地被销毁,这怎么会是一个学术工作者可以忍受的。
他应该为自己的不公发声,也为所有因为DF-T标准而毁坏的家庭发声。
终于两个月后,纪宵再次出现了。一个简短的视频流传到暗网中,画质并不清楚,像是偷窥者在极远处拍摄的。
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但口型清晰,配上了文字。
那是一处巴洛克风的建筑,金碧辉煌的城堡在镜头中被放大,华丽精美的雕刻逐渐清晰,最终定焦锁定在一个宽敞的露台上。
穿透落地窗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
那应该是一个学术论坛交流会,也许是茶歇时分,里头是同一领域的各个精英,外头正值黄昏日落时。
纪宵一身绸缎衬衫,这样质感的衣料让他在金色光芒显得熠熠生辉。
他面容线条青涩,仍是少年人的模样,头发却用发胶梳起。
他年纪轻轻坐在离主位最近的位置,脸上带着星星点点地笑,冲着主位上的男人。
那个男人西装革履背对着镜头,看不清面目,但从身形和游刃有余的气度来瞧,一定是位手握权柄的上位者。
纪宵的笑很纯净,没有参杂崇拜、仰慕这类情绪,更不勉强,他笑得自然随意,像只是闲谈中被人逗乐了。
但也很高傲,那是从骨头缝里透出的,每个细胞里都跃动着的天之骄子的高傲。
他的口型在说:“那研究,是我为了博士提前毕业写的,写起来比较快我才弄,但这项研究……它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这样轻蔑的话出现在青葱少年的口中。
那么傲慢,那么讽刺。
那张面孔在这句话下显得可恨可恶,盛立尊奉了两个月的神像破裂了,原来内里流动着的,也是平民窟中的贱人们有的黑血,爬满蛆虫的黑血。
纪宵身后的柜子上摆放着天使雕塑。
他的面容和浮动着圣光的纯白天使有着天翻地覆的区别。
纪宵是带着面具的虚伪恶魔,恶魔张了张口,就会吐出歹毒的文字。
视频中,那男人指尖夹着一支烟,摇了摇头似乎也是对纪宵的态度表示否定,那袅袅婷婷的烟雾全都喷薄在他脸上。
纪宵偏开头,慢吞吞喝了一口鲜榨的橙汁。
橙汁在日暮和灯光共同交错下,颜色显得有些深,也可能是视频经过处理,让色调变得浓郁厚重。
那看起来像是饮下了一杯血色的饮料。
盛立在看到这一幕后胃里翻涌,他冲到厕所,在马桶上几乎要将胆汁都“呕”了出来。
纪宵如此年轻就有此成就,却无悲悯之心,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联盟的培养,民众的期望。
他是天生的恶魔!
盛立做梦都能笑出来,五年后北地研究院沦陷了,纪宵尸骨无存的死了。
天道好轮回,真是大快人心。
又有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伪活性”的研究并未终止在纪宵手上,联盟中天才不会只有一个,六区城中有天然的样本观测对象,那么多隔离着的无法归家的畸变患者。
基因检测站就是最好的实验室,伪造基因检测报告怎么了,联盟对DF-T规定的数据区间就是不合理啊。
他们只是让本可以进入内城的人回去罢了。
他的姐姐现在就回了内城,距离她回去已经快四年了。
她仍然从事雇佣兵的工作,有时候会失联一段时间,空闲时每天都会给自己发消息,几年的社会脱节并没有让她受到太大的影响,还交了一个才二十出头的男朋友。
这样的生活才是她该有的,而不是困在暗无天日的隔离房内。
而他前几年本身也要回内城的,但基因检测站内从事这份研究的人有限,他们需要人手,于是盛立暂时留了下来,负责边缘性的工作。
他想要这份工作,上头有大老板,工资比他一年的收入都要多好几倍,更重要的是,他想成为证明联盟议会错了的人,他也要证明纪宵错了。
医院内住的大部分也是畸变者,他为基因检测站提供患者的身体数据。
在要给护士发信息时,他收到了基因检测站亚伦博士的消息。
亚伦博士:上面吩咐给肖檐序注射二号DF-T溶液。
亚伦博士:他是背叛者。
那管试剂直接送到了他的办公桌面上
看,天道又一次站在他这边,他想杀而不敢杀的人,有人来收了。
只要是上面吩咐,那一切就会变得神不知鬼不觉,会有人抹除所有痕迹的。
盛立这次有些害怕,不是怕杀人,而是DF-T溶液是畸变因子和人体内相应靶点结合物的提取物。
它就像是一管畸变“病毒”,一经沾染便会发生畸变。
他听说过近期的事情,肖檐序是警署手上的一张牌,是因为肖檐序腕机和第四代测绘仪的检测结果不同,才让警署查上了基因检测站了。
亚伦博士说他是背叛者,说明肖檐序曾经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现在却投靠了警方,甚至还暴露他们正在从事的伟业。
警署这样气势汹汹,显然是掌握了关键证据。
背叛者是需要受到惩罚的。
他跟纪宵一样该死。
他在今晚亲手给背叛者行刑了。
盛立回到家,打开门,却发现家里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人,他陷在黑暗中,只显露出一个轮廓,像蛰伏在夜色中的猎豹,在门开的一瞬间,便锁定了猎物。
“我比你早到十分钟。”那人开口。
盛立顿时松了一口气,拍开了墙壁上的灯,冷汗在开门瞬间布满了全身,又在听到对方声音的时候松了下去。
“亚伦博士,你过来怎么不开灯。”
盛立阖上门,把晚饭放在茶几上,看向交叠着双腿坐着的人,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脸上带着墨镜,身旁放着一幅油画,色调橙红,和当年暗网中流传的纪宵的那个视频一样。
他盯着欣赏了一会儿,正想打趣亚伦如今怎么也有了赏画的爱好,却见对方抬起戴着皮手套的手,拉下脸上的墨镜摘下。
下一瞬,盛立对上了他的双眼,猛然间血色褪尽:“你!你畸变了?”
“亚伦博士”一笑,那双黄褐色的眼睛瞳孔很小,却锐利的像在发光。
“介绍一下。”他边说话,边站起身走近盛立。
“我是亚伦的孪生弟弟道森,勉强能算是4级畸变者,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可能不会太愉快。”
在盛立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时,道森带着皮革手套的手掌压在盛立头顶上。
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却含着千斤之重,盛立一瞬间弯下了腰。
强烈的危机感让盛立两股战栗,竟直接一屁股摔在了茶几上。
道森的手悬空维持着刚刚的姿势,表情有片刻空白:“你这胆子……是怎么敢去给他注射DF-T溶液的?”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需要自己动手,但对方竟是胆小如鼠的人,道森竟然有些失笑,无声地嘟囔了一句。
盛立这才明白对方为何而来,他这般轻描淡写的态度让盛立陷入极端的愤怒。
他才惩罚了背叛者,现在竟然有人问他怎么敢!
“他背叛伪活性的实验,他该死!他不该死吗?!”盛立声嘶力竭地喊着,在生死关头,他最先还是要为自己廉价又污秽的自尊心挽尊。
“背叛?”道森屈尊降贵似的一提裤子,蹲下身,仔细品了品这两个字,哂笑,“挺有意思,亚伦有时候说话还真是有点贻笑大方啊。”
“你什么意思!”盛立在恐惧中挪动着往往后退。
道森干笑两声,从口袋中取出了一瓶封装的玻璃瓶和一只针管。
猩红的液体在灯光中散发着如红宝石般的光泽。
“你要做什么?”盛立在看到瓶子的瞬间就明白了,他四肢着地,往门口爬着试图逃跑——他没力气站起来了。
道森一脚就把人踢翻了,用膝盖顶住人。
“你要庆幸,你注射的那管东西,对那个人不管用,否则,你不会死的那么容易。”
盛立像杀猪般惨叫起来,人在绝境之时爆发出的力量难以想象,竟一时间挣脱了道森压在他小腹上的膝盖。
“我姐姐在莱拉小姐身边工作,放过我!放过我!我可以给你好处!”他爬着往后躲,在惊恐时简直可以胡言乱语。
“你姐?”道森似乎不知道在说谁,思索了两秒才反应过,“哦,是不是回内城的那个?”
“你还真信她能回去啊,蠢货,DF-T不合格,怎么可能回去,早几年就死了。”
“什么!”盛立难以置信。
道森踩住他的小腹。
“是亚伦让我注射的!是他是他,你去找他!”盛立双腿乱踢着,眼泪鼻涕横流,连腿间也湿了。
“……哈?”道森看了看自己被弄湿的鞋子,“草。”
道森抬起褪剁了下去,盛立猛地呕出一口血。
“你弄这么脏得我来收拾。”
“亚伦?还用你提醒,动了纪宵他当然也活不成了啊。”
盛立被这一脚踹的眼珠子都快迸射出来了,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跑调的管风琴似的发出断断续续惨叫声。
他听见了那个名字,纪宵……纪宵还活着……纪宵就是他新接收的那个病人!
他,他为什么还活着!
下一章两位宝宝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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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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