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照百年，三月十六，卯初。
姜城万人空巷，人人聚拢向城池中央的神照广场。
风泠仍是竹幂篱、一袭青衣佩玉环翎羽，牵着换了鹅黄衣裙、扎双丫髻的絮濛走在前头。紧紧跟着的絮溶、絮青皆是浅蓝衣衫、清爽干净。
一行四人从馆舍中走入热闹的人群，犹如水滴汇入汪洋，毫不起眼。
缓缓走出坊市，踏入紫泉大街，只见道旁维护秩序的除了霜白法衣的城中守卫，还多了群沧浪色衣衫配日月徽记的青年修士，正是明堂弟子前来襄助。
那些弟子不知发现了什么，频频朝这边张望。絮溶恐有不妥，上前一步走到妹妹另一侧，以便护持，絮青也左右环视。
风泠无奈，朝学宫后辈们扫了一眼，明堂修士纷纷东顾西望，聊作遮掩。
“天啊！”
絮濛发出一声惊叹，随即被身后的哥哥高高抱起，完完整整地看到了长街尽头那座巍然矗立的玉色神像。
神女容色恬淡、轩然霞举，怀抱一束青翠藤萝，腰间配有狼牙弯刀，侧坐于天狼脊背，正仰头迎向熹微晨光。
神像之北即是宽阔的神照广场，再北面，三座缠绕藤萝的高梯拔地而起，其上一座巍峨宫殿，重檐映着朝霞，影约可见楼阁林立。
众人经过神像时，都停下脚步躬身致礼。絮濛也从哥哥怀中跳下，端正行礼，还将三姊妹备好的仪礼放在阶陛之下。
风泠摘了幂篱，右掌抚上心口，肃容下拜。
“呜——”
古朴悠远的埙声响起。
霜白沧浪色的队列四散，将人群分开，明晰的指引传来。
“参选者请佩好苿果，沿轴线径直前行。
“观礼者请从左右两道入会场，明堂位置有限，优先妇孺老幼，请手持苿白叶的客人尽快前往五苿神树。
“观礼区及广场均设有明堂水镜，佩苿叶的客人也不必担心错过典礼。”
絮濛目送姐姐哥哥走向中央的步天梯，捏着苿白叶有些不知所措，前辈不是小孩子，只有苿叶不能同她一起上去。
“前辈，我可以把这片苿白叶送给别人吗？我想和您一起，待在广场上就好。”
絮濛想着自己以后也要参加大比，是能亲自爬上去的，不急这一次，就打定主意陪着风泠。
风泠揉揉她的发顶，温声道：“别担心，我有法子上去的。”
“啊？”
风泠提醒：“忘了答应过城主大人要去看神树的吗？别误了时辰。”
广场上闹哄哄的，凡人、散修、妖魔、世家，男女老幼都混杂在一处。
絮濛头脑晕晕，觉得自己从没见过那么多生灵，连素来好奇的妖族都分不出心神看了。
风泠护着絮濛穿过高梯，原来宫殿底下是郁郁葱葱的灵植园景，正中一棵虬根盘结的苍翠藤树竟然贯通了空中宫殿，又垂下万千枝条供人攀缘而上。
园中还有一群褐色衣衫佩藤球徽记的妖修，正指引着苿白叶客人站上巨大藤叶。藤条上提，不过一眨眼客人便不见踪影。
“这就是五苿神树吗！”絮濛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自己小小年纪现在就见识颇多，再也不会有什么能让她惊讶了。
“大人，这是您的客人吗？”
一位褐衣妖修迎了过来，向风泠施礼问道。
“小徒絮濛，也是你们族长的客人。”风泠颔首回答，又嘱咐絮濛，“跟着蓼宁姐姐上去坐好，待会我就来了。”
等震惊于“小徒”一词的两人反应过来，风泠已不见了踪影。
“小师妹跟我来吧，我是城主大人的族孙蓼宁，叫我宁姐姐就好。”
蓼宁看眼如在梦中、自己掐了下脸颊的小姑娘，心道：仙首大人总喜欢捉弄小朋友。
“宁姐姐？”
絮濛早被前辈变师傅的惊喜砸晕，掐疼了脸也闹不明白这“小师妹”是从哪里算出来的辈分，只得懵懵懂懂地被蓼宁带上飞藤，直上明堂。
卯正三刻，明堂前殿观礼台，清气缭绕，宾客如云。
商素音环视要客座席，满脑门官司，修仙界有名有姓的势力基本都到了，唯有右侧最前面空了两个位置，仙源的正副使居然一个都没到！！！
前日还敢厚着脸皮叨扰祭酒大人，今日就不见踪影，境主这老赖皮果真是活得太久了。
“哟，素音丫头，你们仙源的人还没到呢？
“是不是境主还伤着，没脸来？不来的话我可往前坐了。”
仙源下手却是北荒魔族使君，原是仙魔相斥已久，非要争个左右尊卑，明堂礼官干脆将两家凑到一侧，轮流居前。这不，前年仙首狠狠下了仙源的面子，魔族开心着呢，早早就等着大比上看仙源笑话。
“陵使君这话说的，什么叫你们仙源？素音道友早从仙源划了排行，现在是明堂学宫的人，和太一仙源可没关系。”对面玄乙衍千的器宗墨长老边擦着玳瑁灵镜边说，仿佛自己没有火上浇油。
“掌院、祭酒到～”
司阍的通报声打断了即将升级的口水仗。
“时候不早了，诸位坐着吧，不必多礼。”一道温煦嗓音止住众人起身的动作。
商素音、崔子正早迎了上去见礼，却见走在前头的廖苿云手里还牵着个小姑娘，正是絮濛。
小家伙年纪虽小，却有模有样地避开，反向他们行礼。
崔子正朝自家师尊飞眼色，落后一步的祭酒大人也闹不清楚情况，摇了摇头。
廖苿云只当没看见他俩的眉眼官司，带着絮濛径直走向最中间的三个宝座，再将她抱上左边的，叮嘱道：“安心坐着罢，你师尊稍后就来了。”自己则去坐了中间主位，石通仪居右边，商素音、崔子正肃容敛衣分立左右。
廖掌院一句“你师尊”轻飘飘落下，观礼台陷入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哗然。
在场众人都惊讶万分，这位子原是明堂副掌院、翼然峰峰主赤霄仙尊庄衍炘的，可仙尊向来深居简出，听闻近年来一直闭关；虽说这位置仙首何风泠也坐得，但仙首她自己还未正式出师啊。
就算仙首要收徒，也合该从大比胜者中挑选，仙源前年那档子事不就是仙源少主非要越过明堂、拜入翼然峰才闹出来的！？
这百年大比还没开始呢，不知哪里来的小毛孩子就能当仙首大弟子了？
莫非仙源是提前知道了，才故意缺席的！？
眼见廖苿云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众人只得一面盯着絮濛，一面窃窃私语，想琢磨出些门道。
絮濛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在意灼人的目光，她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梦中，怎么这么轻易就见到廖城主了？
就像梦里见过的神仙一样，神仙不仅温温柔柔地同她说话，还牵了她的手，还抱她了。
而且……而且前辈好像很厉害，比之前想的还要厉害，现在竟然还要收她为徒。
“小道友，行过拜师礼了没，有兴趣学炼器吗？爷爷这有点小玩意儿，拿着耍吧。”
坐在絮濛左下手的墨长老偏头过来，不由分说地塞了串九连环给她，急切地问道。
不论是那师徒俩谁瞧上的弟子，一准是炼器的好苗子，此时不挖更待何时？
“墨长老啊，您老当年哄骗仙首不成，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吗？”
絮濛正不知如何推拒，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稍远一些的位置传来。寻声望去，正是前日天生桥边见过的琴修前辈洛南华，人还朝她眨了眨眼。
小姑娘见着熟人，乱了半天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这边洛南华也颇有些懊恼，仙首前儿个都到面前了，她居然没认出来，说出来不知要被取笑多久。
“南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没个把门的，”墨长老被自家侄女截了话头，有些无奈道，“那分明叫邀请！仙首当年若是愿意来我器宗，你清音阁的法器哪里需要折腾那么些人。”
墨长老训完小辈，尤不甘心。
商素音亲自来上茶点，挡住絮濛的小小身影：“你老求才若渴，我们都明白的，也是小辈的福气。可孩子还小，吓着了可不好。”
“能坐那个位置的，什么时候有胆小的？”墨长老吹胡子瞪眼，到底吃人嘴短，只得悻悻作罢。
那边仙源代表还是没到，魔族使君也未罢休，扯着崔子正不放，非要与仙源换座次。
“您瞧，他们来了！这不就在下面呢！”
崔子正瞟了眼水镜，正望见一群褒衣博带的浅金色身影，顿时如蒙大赦，连忙扯回袖子。
大抵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人的天性，下边的明堂礼官同样将仙源弟子同魔族子弟前后排在一处。只是参选者众多，仙源迟迟未到，礼官便让魔族上前去了。
这会子仙源众人缓缓而来，却要求站回前边。
明堂礼官丝毫不怯，有理有据地反驳，毕竟按规程参选者都需提前一刻到场，仙源已然迟到，位次自然算作放弃。
明堂初选的场地限制神识探听，絮家姐弟在散修那一块，只能远远地瞧见那仙源领头的人甚是倨傲，说了什么倒听不清楚。
只见礼官仍旧一副笑模样，身旁的魔族却挥拳就打。
“无知小儿好生放肆！”
一道灵光穿透广场屏障，威势丝毫不减，直射魔族子弟。
礼官瞬间冷了神色，左手扯过魔族修士，右手祭出一方明荧石牌。
“境主无视大比法度，贸然对参选弟子出手，可是要与明堂为敌？”
石牌应光而碎，礼官急退一步、脸色惨白，抬首朝半空身绕彩云的大能冷声道。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何风泠教出的后生都这般修为不济，只会说项？今日老夫不过好心指点一二。”
仙源境主夏无尘嗤笑道，周身彩云愈加绚丽。
下场中修者只觉呼吸一滞、肩上似有千钧重，耳边滚烫，竟是苿果、苿叶悄然发热。
朱光灿灿、青霞绵绵，织出一片密网，众人才喘出气起来。
咻——啪——
绿影撕开虚空转瞬即至，穿云而过，带着一丝血气砸在仙源弟子身前。
众人定睛看去，竟是一根苍翠竹杖。
至于那血——但见夏境主右手垂落，指尖血流不止。
“拜见仙首。”
人群之中，姜城卫士及明堂礼仪率先反应过来，齐齐躬身致礼。
“诸位辛苦了。”
柔和清气跃出裂隙、翩然而至，将众人扶起，也平息密网。
只见那裂隙中又踏出两道身影，一道青衫简朴，一道殷红若血。
苿叶浮现、积累成阶，青衫客拾级而下；红衣魔族似是被拒绝，只得孤身上行。
“仙首好手段，既邀得魔君同行，怎得不请魔君一道下来论论礼？”
夏无尘捻着指尖，语气讥诮。
风泠原是寻着点空闲、趁机回峰探望师尊，无功而返时正遇着魔君郁孤桐，少不得耐下心接引一二。
这会儿更懒怠与这为老不尊的掰扯，只召出飞藤甩到人前道：“您既要论礼，吾也好心捎带一二，免得误了大比时辰，辜负故神嘱托。”
夏无尘嗤笑一声，踏藤而去。
风冷则径自取回竹杖，只交待礼官清算器物损失、医药赔偿，一并划到太一仙源账上，又朝絮溶、絮青略一点头。
絮溶、絮青头脑木然，前辈便是仙首吗？怎么和风云录上的小像完全不一样。
絮家姐弟麻木地看着风冷行至高梯前，身侧白玉环灵光满溢。
只见随着风泠拾级而上，云雾渐起，梯上藤萝抚袖而分，露出白玉阶梯。
不过几息，风泠已行至玉阶尽头，再转身便是一身缥碧法衣，配谒云羽冠，腰间仍是深色丝绦缀玉环翎羽，右手竹杖吊一盏魂灯。
殿上司阍甩鞭唱报：“仙首归山！”
“恭迎仙首归山！”
阶下明堂修士单膝及地，齐声传报。
呼声在广场中回荡不休，絮溶心中震颤，不由喃喃。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①
风云录好像也没写错。
注１，出自唐代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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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竹霜筠明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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