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女人能做骑士吗?”尤比好奇又怜惜地盯着花园中玛戈挥汗如雨的模样,“我从没见过女骑士。”
“骑士只是个称号,谁都能做,没太大意义。”安比奇亚惬意地半躺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瞧他的指甲,“要是你想,现在就能封她做个骑士。”
“…那还是算了。”尤比低下头,“等她自己觉得自己真配做个骑士时,我再这么做。”
“那可不知要过去多久了。”安比奇亚分不出高兴还是生气地笑起来,“有些强大的人再所向披靡,也不觉得自己够格;而有些弱小的人却自命不凡,觉得什么都该属于自己。”
二人躲在那尊精巧阴凉的八角亭下,都用不着戴上面纱围上头巾,能肆意享受清凉的微风拂过面颊。花园中,帕斯卡尔正向那倔强的姑娘好言相劝,推荐着另一种更温和的训练方法;可玛戈偏偏不听他的,非咬着牙挥那木头疙瘩。她刚被剪短的头发全被汗水浸湿了,参差不齐的发梢丑陋地贴在脖子后面。
塞勒曼正牵着安索佩娅幼嫩的手向这来。那浑身雪白的女孩一见到这场面就兴奋极了。她举着那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冲进阳光下,向玛戈讨要那把剑。严酷的训练就此被打断了,花丛上传来吵嚷的声音。尤比望着他们,只觉得心中好似涌入一股温暖的泉水,遗憾又幸福。
“安索佩娅比我小时候开心多了。”他嘟囔着,“她有这么多朋友陪她,也没被关进城堡里,哪都不许去。”
“我倒不这样觉得。”安比奇亚缓缓直起身来,靠在软垫上,“母亲是因为爱你,才不许你出去。你觉得,自由比爱更重要吗?”
一谈到母亲,尤比就觉得仿佛身体深处有个旧伤被撕开似的难受。“自由与爱又不矛盾。”他说,“爱有许多种表达方式。我倒不觉得把我关在城堡里,是什么好的方式。”
“说来也奇怪。”安比奇亚轻轻将脸倚在手臂上,“我本以为,母亲都是爱孩子的。”
“…难道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安比奇亚的笑容似乎变得邪恶许多,话语也残忍许多,“我生下安索佩娅,也是想追寻这答案。人人都说,血缘是奇妙的。孩子一诞生下来,就与母亲有着天然的联系——很可惜,我在安索佩娅身上感受不到那东西。在我看来,她有点像一个痛苦的成果,一个挑战的威胁,一个麻烦的累赘…无论哪个,都谈不上爱吧。”
尤比惊讶地张开嘴。他意识到这恐惧与嫌恶的表情貌似对姐姐的坦诚不甚礼貌,又别过头去。“哈,别这么拘谨。”安比奇亚亲密地拽回他的手,“兴许我不是不爱她,只是比起她来更爱自己。”
“…那母亲呢?”尤比悲愤地垂下眼睛,“母亲比起她自己,更爱我吗?”
“她的确比起她自己来,要更爱你。”安比奇亚立刻笃定地回答,“这是无可辩驳的。”
“为什么你这样说?”
安比奇亚凑到他脸下面,端详他的眼睛。忽然,她大笑起来。“可惜你是个男人,你永远不会生下孩子。”身为人母的吸血鬼摇着头感慨,“既然如此,你永远都没法懂这道理。”
尤比皱起眉来,觉得一头雾水。“…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母亲爱孩子不如爱自己,就是没有母爱。”他想了又想,“我也许会更喜欢安索佩娅获得的那种爱。”
安比奇亚再懒得反驳他,只懒懒换了个姿势躺回去。“是不是有点吵?”她挥挥手,“塞勒曼,到这来。”
她忠诚的血奴立刻绕过喷泉与水渠,停在昏暗的亭檐下。“到时候了,把安索佩娅带走。”吸血鬼命令道,“别让她在这叫嚷。”
“其实我没觉得那样吵…”尤比劝阻了一句。
“可我觉得吵呢。”安比奇亚动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把她带走。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免得她嘴馋。”
尤比想起自己从前戴着那戒指、尚有味觉时也常嘴馋——自由也常伴着各种诱惑。他想起而后呕吐的痛苦,不得不将剩余的劝阻咽回去,沉默地应允此事。塞勒曼很快将他可怜的小侄女带离阳光,花园中安静下来,尤比却反觉得吵闹了——他敏锐的耳朵好似听见,有什么鼎沸的声音在远处响亮地呼喊,像浪潮一般此起彼伏。黄昏的血红色正从天井投下,一大群椋鸟刺耳地叫,从那乌压压地成群掠过。
玛戈重新举起剑来,继续那乏味又繁重的训练。她嘴里一下下默念着数字,既听不见帕斯卡尔的劝阻,也懒得瞧送来饭食的奴仆。一个闪亮精致的雕花银壶与成套的杯盏被送到亭下——尤比转过头,发现是娜娅跪在他面前呈上鲜血。“主人,我求您谅解…”她痛苦地低着头,似乎正被刻印折磨,“我已这么久未服侍您…”
“是我命令你听从尤多西亚的话,你没犯错。”尤比只接过那酒杯,“我没什么可谅解你。”
他的血奴似乎因他的话得到救赎,感激涕零地离开。尤比将酒杯递给姐姐——他忽然发现,安比奇亚的脸上正呈着一种奇妙的表情,端详他的女奴。
“你不觉得她不对劲吗?”那小巧鲜红的嘴唇中吐出费解的话来,“你毫无察觉?”
“没什么奇怪的。”尤比啜饮着杯中鲜血,“人总是千奇百怪地理解刻印,理解命令,理解忠诚。”
安比奇亚的笑容加深了。她一言不发。这时,玛戈在他们身后的花园中欢乐地大喊。“一千下!”她累得洒脱地躺在地上,浑身沾满沙土也懒得理,“我可以吃饭了,我挥完一千下了!”
“这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野蛮骑士…”帕斯卡尔无奈地摇着头,“真把你害惨了。”
脏兮兮的姑娘休息了一会又爬起来,抓着整块的馕饼塞进嘴里,撕也懒得撕。“明天还有一千下呢。”她毫不矜持地狼吞虎咽,“亚科夫大人说,会给我带把铁剑回来。”
“那你的两只手掌就全磨破了!”帕斯卡尔忧愁地感叹,“一个星期、一个月你都没法拿针。”
“针哪有剑有用。”玛戈白了他一眼,“我再也不要拿针了。”
尤比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们的争端。等亚科夫回来,该劝他这事,他想。要是他真把伊贝林家的姑娘变成了个女骑士,不知要如何交代。头发剪了可以再长,手掌破了还能结痂,可人心若是被挑着自由起来,便再关不回笼里,甘愿做金丝雀了。天快黑了,他听见一个熟悉的沉重步伐正被努克带着,从门口向这边来。
“亚科夫大人!”玛戈放下吃了一半的点心向门廊跑去,“您给我带了铁剑来吗?”
可亚科夫无视了她的话,“塞勒曼在哪?”他只不耐烦地张口便问。
“别这么没礼貌,亚科夫!”尤比不由得在亭中嚷了一句,“他正带着安索佩娅,在房间里呢。”
骑士听见他的回答转头便走,一刻也不肯停留。尤比放下杯子,追着他的脚步声去。可努克竟拦在他面前。“大人…”年轻的奴隶腆着张笑脸,“尤多西亚大人在房间里不肯出来,餐食送不进去。这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尤多西亚就肿着眼睛打开房门,从他们旁边的房间中走出来了。“这不是解决了?”尤比奇怪地拨开他的肩膀,“你叫人亲自给她。”
“大人,大人…我还有别的事。”努克却又笑着挤回他面前,“在浴室工作的奴隶近来觉得待遇不够好,您觉得是该换个人,还是加些银钱给他?”
“这种事为什么要问我?”尤比皱起眉头,“你不是向来自己决定这些吗?”
“大人,我还要问…”
吸血鬼终于停下脚步。“你们是不是又有事瞒着我?”他愤怒地盯着努克的眼睛,“现在不光亚科夫,连你也敢瞒着我?”
他的小血奴终于没了笑容,只捂着刻印的位置跪在地砖上。“大人…我、我的确瞒着你…”努克吓得嘴唇发紫,浑身颤抖,“是亚科夫大人叫我…”
“不用说了,我亲自去问他。”尤比甩着袖子抛下他,“他把你们所有人都教坏了。”
尊贵的主人快步走着。走廊中繁复密集的瓷釉图案随他的步伐滚动起来,仿佛他正在一所光怪陆离的洞窟中奔跑。亚科夫的脚步声忽近忽远,叫他捉摸不清。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被他抛在身后,要仔细分辨才能寻出分别。
尤比停在他为安索佩娅预留的房间前,敷衍地敲了两下门板,又用手掌推——门竟锁着。
塞勒曼也许正给安索佩娅喂食,尤比想。吸血鬼的孩子嗜血为生,即使戴着那戒指也无法免除这种罪恶,不能为人所知。推开门,他可能会看到塞勒曼光裸的脖子,看到满桌的壶与杯盏,看到小刀或针管,甚至遍地狼藉的红色——他小时候便是这样的。在吸血鬼不会熟练运用自己的牙齿时,进食的房间常会血腥得吓人一跳。
“是我。”他提醒道,“不用担心。”
可没人为他开门。紧接着,里面传来激烈打斗的碰撞声。
尤比愣在门前。他想也没想,立刻化作一团细碎的烟雾,卷着衣袍穿过门缝,直奔声音的源头。
那红色十字的罩袍背对着他。亚科夫围着头巾,戴着头盔,粗糙的大手提着一把沾血的长剑,正与塞勒曼搏斗。房间太狭小,二人施展不开踢翻了矮桌,所有的餐盘杯盏全砸在地砖上,精美的点心与饮料全成了垃圾。
尤比转动自己干涩的眼球——在二位战士旁边,他的侄女正躺在血泊里抽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安索佩娅的脖子上被割开了一条可怖的伤口,鲜血像花园中的水渠那般潺潺不绝地流淌。
一阵天翻地覆的震撼与愤怒席卷了他。吸血鬼跪在地上,将侄女拖进怀里——孩子的身体软极了,像一滩水做的。红色在她白色的身上疯狂扩散,像一张空白的画布被浇满了颜料——尤比强静下心来,寻找安索佩娅的手指,摸到那枚戒指上。他想起布拉索夫城,想起克里斯蒂娜。他经历过这种事,他想,他无辜的侄女不会有事的。吸血鬼是强大的生物,从不惧怕利刃。只要有生的意志,死亡永不近身。
尤比剥下她的戒指,等待着神迹发生。
可被打碎泼洒的东西没有恢复原样。
安索佩娅在他的怀里空洞地转着眼珠。“妈妈…”她呼唤着,用小手拽尤比的衣襟,攥紧了也没太大力气。没过一会,她身体的温度随血液流失殆尽。那双伤口似的红色眼睛没来得及闭上,本鲜活的生命就变成了一团沉寂的血肉。
尤比不能接受这事。他抓起尸体的手,将那枚戒指一遍遍在她手指上戴上褪下,可无济于事。他痛苦又疑惑地大叫,仿佛遭受了整个世界的蒙骗一般,世上的一切人与话都不再值得相信——最终,他抛下对亚科夫许诺的誓言,决绝地将戒指戴到自己手指上。
可他的血液没重新流动起来,身体也没重新温暖。
吸血鬼茫然地抬头,颤颤巍巍站起身。亚科夫瞧见他戴上戒指,便挥剑向他这冲来——血奴被塞勒曼追上,军刀从后背刺穿了身体——用于掩面的头巾与头盔终于掉下来:他的皮肤看上去比平时更红,毛发更蓬松些。
尤比的脸颊还是被长剑划伤了。只一瞬间,那伤口复原如初。
“叶萨乌…”他恍惚地喃喃道,“你要杀我。”
“原来这就是信中那血奴,连我都没能分辨。”塞勒曼踩着叶萨乌的背拔出刀来,“您不必担心,戒指是假的。”
尤比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望向侄女的尸体,望向破碎肮脏的房间,只觉得自己再没能力分辨任何事物的假与真。“…那安索佩娅呢?”他问。
安比奇亚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降临,揽过他的肩膀。“一个白化病的小姑娘。”她小心地踢开女孩的尸体,不愿弄脏自己的鞋子——“安索佩娅”的衣襟被她踢松,一个陈旧的刻印疤痕呈在幼小的身体上。“这低贱的人不是你的侄女。”
尤比在袖下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扎进手心里,那枚脆弱的赝品在他指缝间被挤得粉碎。“你为了什么?”他盯着那刻印发问,“为了蒙骗我吗?”
“恰恰相反,我是要向你揭露真相。”安比奇亚用指甲捏住他的下巴,向不知名的角落呼喊,“伊纳尔特,你也同意这事吗?”
尤比恍惚地发现,天色已昏沉地暗下来,房间中漆黑一片。塞勒曼熟练地从身上取下绳索,将身负重伤的叶萨乌紧紧捆住——还没等他做完这事,那血奴背上的伤口就已愈合,仿佛受了神迹般死而复生。
“你们终有一天都会消失。”入了圈套的刺客用那张与亚科夫极为相似的脸,面无表情地告诫吸血鬼们,“恶魔、蛀虫、依附我们生存的罪恶之子。你们终会被消灭,而我们将代代不息。”
尤比无法反驳这副面孔发出的指控。他沉默不语。
“伊纳尔特背叛了我们。”他的姐姐凑到他耳边,“他想用戒指除掉我们,自己一个人称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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