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里提到过一种生物,独角兽。它外形似马,头顶生有一只纯白色的独角,通体则为银白色,鬃毛和尾巴更是如同银白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它常在夜间出没,披着皎洁月光漫步于森林深处。它那么漂亮,又那么神秘,它是最纯洁最神圣的生物,它被地狱的恶魔们惦记,但它从不惧怕,如同最骁勇善战的斗士与恶魔们战斗——
最重要的,它被赋予上帝的亲吻,因此它拥有了治愈能力,它可以治愈一切病痛,甚至能拯救性命,哪怕距离死亡只剩一根手指那么近。
蕾亚清楚记得自己是在十五岁生日前夕察觉到“松果”的存在。
“圣所”的生活一点儿不轻松。
除了必须要学习的向导课程,诸如情感管理、精神屏障建立以及人类大脑的深入研究等等,每天还有大量的体能训练,每个月更要进行一次为期三天的实战训练。
相对体能较弱的向导群体来说,这么高强度实在辛苦,几乎赶上哨兵。特别是每月一度的实战训练,有不少学生在中途就累得晕过去,甚至宁肯得到D-的成绩也要退出。但老师是“魔鬼”,就算用绳子拉着、用手推着,也要每个小向导必须完成。
“比起你们今后在真实任务中遇到的困难,这只是冰山一角的一角。”
“圣所”专负责管理向导的老师曾如是说。
“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向导离不开哨兵的时代了,很多时候更需要向导冲在第一线,我知道仍有很多哨兵对这样的发展很不服气,隔壁那些小怪物不就是吗?每周六的模拟对抗,他们哪个不是仗着体能好就对我们阴阳怪气,一副自己多了不起的样子,可那又如何?我们的优势,我们最伟大之处,是能影响并且操控他人的情感,而所有情感都来自于你的心灵,你的心灵又会帮助你、甚至替你做出选择,每一个间接或者直接影响事物发展的选择,所以,心灵是重中之重,我们向导正是掌控这一关键要素的存在,哪怕是人人口中无比强大的哨兵都需要我们看着他们,盯好他们别动不动就失控,别像个疯子一样谁都攻击。”
蕾亚还记得老师说完这番话后轻蔑地笑了下。
那个以严苛出名的老师,据说就连“塔”和“活动房”的管理层都怕她。还有人说她是极端向导主义,四十岁了还没有哨兵愿意跟她结合是因为没人受得了她的独裁脾气,一言堂,大事小事都得听她的,不然就会被操控情感,被控制着跑去大街上裸奔,简直是个巫婆。
但蕾亚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自己弱鸡还怪我?”奥莉薇——那个老师轻蔑地说,又补充:“那些哨兵是这样的,打不过又拉不下脸逃走,只好到处添油加醋说是你的不对,是你没有同理心,不知道手下留情。”
十五岁的蕾亚还不太懂哨兵和向导之间的复杂联系,既共存又对立,这般的矛盾。
他今天来是想问问一些怪事。
上个月的实战训练,他被模拟的黑暗哨兵攻击了精神屏障,同他一样尚年幼的利亚也被击垮,精神屏障崩裂,精神域失守。当时只觉种种负面情感在一瞬间就涌上来,如同头上被蒙了一个塑料袋,连呼吸都困难。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他恍惚看到一片白光,白光中有一头体型巨大、通体银白的生物,他看不清具体模样,但能听到那头生物对他说,我的小蕾亚,我们终于见面了,看好了——
不过短短几秒,受黑暗哨兵侵蚀的精神域就被“打扫干净”,精神屏障也恢复完好,利亚重又精神起来,蕾亚甚至感觉到体力也恢复,整个人充满力气。
“奥莉薇老师,是不是我的精神体不止利亚一个?”
奥莉薇沉思一时,倏忽眼睛发亮地盯着蕾亚,一下把他拽到跟前,捏着他的肩膀,兴奋地打量几个来回,说:“如果我没有猜错,蕾亚,那是你的松果!”
“松果?”
“对!”奥莉薇从资料柜翻出一份旧文件,找到其中一页指给蕾亚看,“每个人都有松果,它是生物钟的调控中心,但只有极少的向导能觉醒松果的隐藏能力,这些向导就是高等向导。”
蕾亚知道他们。每周六的模拟对抗,首先上场的永远是高等向导和高等哨兵,他们就像普通学校的好学生代表,意气风发站在场地中央,浑身散着骄傲且凌厉的气势,一招一式打得有来有回。那些人并不和蕾亚这样的普通向导一起学习,他们另有一个班级,目前仅七人,仅占整个学校的1%,课程完全不一样,是连普通成年哨兵都受不了的超困难程度。
偶尔蕾亚会向往成为他们,但更多时候觉得成为普通向导也不错,只要能帮助别人,普通还是高等并不是重点。
“你看到的那头生物就是藏在你松果里的‘小家伙’,这是一个秘密,哪怕是和你结合的哨兵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如果你想跟那些小怪物结合。”
奥莉薇撇了撇嘴。
蕾亚抿着唇偷偷发笑。
“可每个高等向导藏的都不一样,我想……”奥莉薇去书架跟前找了一会儿,从最顶上拿出一本旧绘本,“你的松果里应该是这个小家伙。”
蕾亚接过绘本,奥莉薇所指的地方画着一头独角兽。和他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圣经里说独角兽被赋予上帝的亲吻,所以它有了治愈能力,能治疗一切病痛,所以你的独角兽在危机关头帮你修好了精神屏障,顺便治好了你的利亚。”
蕾亚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的脑子里竟然藏着独角兽?确定吗?那个最纯洁最神圣的生物。
奥莉薇露出难得的和蔼神色,抬手理了理蕾亚有些乱的卷发,继续说:
“但是蕾亚,虽然你的松果有自救能力,可它也是你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守,不止你的精神域,就连你的性命也岌岌可危,所以一定要守护好它,不要教任何人发现,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记住,蕾亚,它就是你,你就是它。”
这天之后,蕾亚被转到高等向导的班级,和另外七个比他大几岁的学长学姐共同学习、生活,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整个希那珐共和国最小的高等向导——
但是奥莉薇老师,现在它被发现了,甚至被知道了身份。
被我的敌人。
绝望如同一根绳子勒在蕾亚的脖子上。他呼吸困难,没法再隐藏起情绪,连动都动不了一点儿,只能惊惧地对着探头,由着探头后的索西将他的失态尽收眼底。
秘密被揭穿的慌张。
猜对了。
然而索西并没有松口气,相反,心头沉甸甸。
他是十七岁半那天被转到高等哨兵的班级,当时他的自负心处在整个青春期的顶点——白瑟联邦最年轻的高等哨兵,就连一向严苛的父亲都因此难得夸他——那天老师说的一番话他犹记:
“你们别以为自己是高等哨兵就能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在你们上面,还有高等向导,他们是更可怕的怪物,他们的冷静、从容以及处理危机的能力完全在你们之上,为什么?因为他们脑子里有‘松果’这个小玩意儿,‘松果’会给予他们‘二次生命’,别的向导或是哨兵可能精神域一失守就会死掉,但他们不会,无论到时情况多危机,无论选择进攻还是防守,‘松果’都会拼尽全力帮助他们。至于怎么个帮法,没人知道,因为‘松果’里藏着的东西是他们到死都会保守的秘密,即使你们中的某个人将来能和一个高等向导结合,对方也不会告诉你。”
老师在这里停下,故意吊胃口似的,等了有几十秒才继续说:“但‘松果’也是双刃剑。天底下没有能包住火的纸,秘密早晚有被揭穿的一天,到时它就是高等向导的软肋,是刺向他们自己的利剑。如果你想杀死敌人的高等向导,别急着进攻他们的精神域,去找他们的松果,杀死松果,接下来一切就简单了。”
后来老师还提醒他们,以后要是遇见希那珐那些高等向导一定当心,他们是整个希那珐最强劲的战备力量,以白瑟联邦目前的能力来看,我们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那时候索西很不满老师这几句话,觉得是涨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回家跟父亲抱怨了好一通。意外的,父亲竟然赞同老师的看法。
“这是实话,索西,白瑟联邦现在确实不如希那珐,但是——”父亲顿住,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现在不代表将来,此一时彼一时。”
所以,“现在”就是父亲当时口中的“将来”吗?
索西看向大屏上的蕾亚。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感受,总之,一想到父亲可能从那时候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他就觉得操蛋。
这就像商店为了吸引顾客而推出的神秘礼盒,盒子里的东西是既定的,无论谁来拆,得到的都是那一样物品,你的选择才是唯一变数——但也被固定在一个范围里,没有超出范围的其他选择。
父亲的计划一定有备选方案,或许是好几个,让他和蕾亚结合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还是行不通,可能就要用极端手段直接破坏蕾亚的松果。
他的怜悯心再次开始作祟。搞得他都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继续自己那个计划。
他用一种躁郁的眼神盯着监控大屏,但没再继续说什么,只冷静地、安静地等待,等待蕾亚的反应——能有反应。
他没等到。
蕾亚在那儿站了有五六分钟,之后垂头丧气地走开,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一如往常。
索西小小地叹声气,关闭所有电源,离开观察室。
洛伊追出去,喋喋不休问索西到底说了什么,怎么监测仪显示蕾亚的情感有剧烈波动?
索西点了根烟,边走边漫不经心地回:“我说他长得真丑。”
“……索理思少校——”
“跟着我干什么?”
索西停住脚,他唇上还叼着烟,烟雾熏得他微微眯起眼,看上去傲慢又危险,他咧嘴笑了下,“陪睡啊?”说完便大步离开这栋二层小楼。
2006年5月8日,天气,晴
该死,我又在纠结什么!
……
转天早上,索西依旧在早上十点多才磨磨蹭蹭去观察室。他没给蕾亚带早餐——反正小猫头鹰也不会吃,送去只会被阴阳怪气一顿,费力不讨好——倒是让人给长耳鸮准备了丰盛的大餐。
他一如既往对着监控大屏发怔。
昨晚翻来覆去想了一夜都没纠结出个结果。
对,蕾亚那颗眼泪又在他脑子里捣乱,跳大神一样,他好不容易睡着却在梦里出现。
很恐怖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蕾亚的脸有天空那么大,那颗眼泪掉下来,正正好砸在他头上,不仅把他浑身浇透还把他砸晕过去。
一下又梦见自己走进一个漆黑的山洞,迎面吹来一阵强风,刺骨又阴寒,随即有一只无比巨大的猫头鹰朝他飞来,但没有袭击他,而是朝着山洞口飞去,他追上去,被强烈的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等适应后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悬崖底下,他朝悬崖上张望,有个模糊的身影立在日光下,很奇怪,明明看不清,却知道对方是谁——
……蕾亚!
他大声喊着,他想动却动不了一丝。
啪嗒,一滴水掉下来。是蕾亚的眼泪。
索西……蕾亚在悬崖上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离得也远,但他听得很清楚,就像在他耳边说话。
蕾亚张了张嘴,似乎在迟疑什么,等了有好半天。
“索西,心不会骗人,所有的选择都来自于你的心,你自己说过的话,无论何时都是你的真实想法,对吗?”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但蕾亚并不在意他如何回答,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消失在视野中。
索西骤然惊醒,坐在床上怔忪有一时才反应过来是梦。
可梦里面对那只猫头鹰的恐惧感那么真实,那种本能地为巨大物所吓住的感觉,好像真的见过一样。
笃笃笃,一串敲击响动打断索西的神游。
长耳鸮出现在监控大屏正中间的小画面里,整个头部贴上探头,离得太近,都有点模糊。
笃笃笃,长耳鸮又用尖锐的喙敲了三下。
“……别敲了。”索西闷闷地说。
“你走神了,”蕾亚说,“它在提醒你。”
“抱歉——”
索西顿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见鬼似的瞪着大屏上的蕾亚。
“你、不是、等下——”
他没出现幻觉吧?蕾亚·莫利,这只牙尖嘴利的小猫头鹰,昨天还恨不能掐死他,今天就顶着一张无事发生过的脸主动跟他说话。
蕾亚:“……别走来走去了,我头晕。”
索西停下来。
蕾亚抿着嘴笑,话音轻快:“真的跟狗狗一样听话。”
“……都说了我不是狗。”索西强调,走到大屏跟前好奇地打量蕾亚。
两人四目相对。蕾亚的神态很平静,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的眼神有点无辜——可能也和他眉眼的形状有关系,天生下垂的外眼角,两道眉毛淡淡的,看上去没有攻击性。
他由着索西打量,但时间有点久了,他不耐烦地皱了下眉:“看够了吗?”
索西拉开距离,眼神从好奇转到探究。
真有意思,才一个晚上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这只小猫头鹰或许只用了几个小时,甚至几十分钟!剩下的时间可能全部在做某个计划。
“圣所”的老师没说错。高等向导是更可怕的怪物,他们冷静且聪明,他们处理危机的应变能力让人难以置信——
但他也不是走运才觉醒成高等哨兵,更不是依靠父亲才成为最年轻的少校。
最后,索西的神态停在兴奋上,一张脸微微发红。
“他们给你洗脑成功了?怎么今天像变了个人?”他故意这么问。
蕾亚白他一眼,转而反问:“你希望他们成功?”
索西坐回椅子上:“当然,这样我就不用跟你结合了,你不是我的理想型。”
“说得好像你是我的理想型一样。”
索西来了兴致,问:“你的理想型是什么?”
蕾亚转头看向墙上的电视,认真盯着索西看了一会儿:“反正不是哈士奇。”
“……反正我也不会喜欢猫头鹰!”
蕾亚哼笑一声,嘟哝:“小学生。”
“我二十五了!”
“好好,你二十五了,这个话题可以过去了吗?”
“……干嘛。”
蕾亚摸摸脸上的纱布:“我该换药了。”
索西端正了态度,甚至透着一点儿小心翼翼,他想了想,问:“伤口还疼吗?”
蕾亚的脸色僵了下,转瞬恢复如常:“还好。”
平和是装的。索西察觉到。小猫头鹰还是恨得想弄死他。
但很奇怪,脑子里没有周旋之类的念头,而是不停闪过蕾亚自残的画面。怜悯情绪冒上来,弥漫的雾气一般包围他。
索西听见座头鲸发出一声长音的鸣叫。
“知道了。”他说,“我叫人现在过去。”
“还有——”
蕾亚欲言又止,一双大眼睛飞快眨了眨,有些紧张地看向探头。
——谁知道是不是又在装,索西想,但他更讨厌被吊胃口,急切说道:“说话呀!”
“我饿了,想吃饭。”
一直到深夜,索西还激动得在床上打滚。
我饿了。
想吃饭。
那时他都以为自己幻听,连着反问蕾亚两遍“你说什么”,蕾亚被他惹得不耐烦,乜他一眼,凉兮兮回,我说你是狗。
索西这会儿倒不在意了,嘿嘿笑一声,问:“你想吃什么?只要不是人肉。”
“烤鳗鱼,奶油焗饭,还有一杯柠檬苏打汽水。”蕾亚掰着手指数。
不多时,一名警卫员端着一个大托盘过来,洛伊带上助手和医药箱,领着警卫员给蕾亚送过去。
索西就待在观察室里看。
整个换药的过程中,蕾亚一直保持沉默,只偶尔被酒精刺疼才皱下眉。他脸上身上的伤口深得吓人,仍有细细密密的血珠往外冒,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始终平静。
也是,索西心想,小猫头鹰毕竟是接受过残酷训练的高等向导,受伤这种事跟吃饭一样平常。
就是不知道小猫头鹰执行任务时会是什么样子。索西很好奇。
换过药,蕾亚等了一会儿才开始吃饭。
兴许是饿太久,又被残忍折磨数次,他的身体机能好像有了稍稍的退化,吃饭动作看上去僵硬机械,手一直在细细发抖,吃得很慢。
索西的注意力都在蕾亚的嘴巴上。他想到兔子进食。那些毛茸茸的小体型草食动物就是这样吃东西,叼着整片菜叶,吃得咔嚓咔嚓响,左边嚼一下再右边嚼一下,可爱的三瓣嘴动得飞快——蕾亚是放慢版的,叉一块鳗鱼举着往嘴里送,不咬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吃,左边嚼嚼,右边嚼嚼,吃完要停一停,短促地叹一口气,像多累似的,两只眼也是放空状态,呆呆的,跟索西之前见到的都不一样。
他换只手撑着下巴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得一脸荡漾。
——这张安安静静的小脸皮底下,蕾亚·莫利,你都藏了什么。
蕾亚把餐盘捧到监控跟前,面带歉意道:“抱歉,我好像要多了。”
他眉头微微上挑,又是一个抬眼看的动作,显得他那双下垂眼有些怯怯的,有点可怜。
落到索西眼里都好像什么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一下,就给他的脑子轰得空白了一瞬。他感到鼻腔里发胀,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真是莫名其妙。
“索理思少校?”
“啊?”
“剩饭……怎么办?”
屏幕上,蕾亚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冲他眨了眨。
索西脑子都晕。
“呃……那……你、你就放那里吧。”声音都慌慌张张。
蕾亚放了餐盘回来,对监控微微笑一下:“味道不错,替我谢谢厨师。”右脸颊上印出一个小酒窝。
索西眼睛都直了。
那个浅浅的小坑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旋涡,他的专注力和思考力,还有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全部,全部掉进了那个小旋涡里面,或者说,通通被那个小旋涡——那个小酒窝吸走了。
这太他妈诡异了。
但事实如此,只要和大屏上的蕾亚对上视线,他就没法儿冷静了。
索西关了话筒,踢了下洛伊的椅子,“项圈没坏吧?”
洛伊放大监测界面仔细查看数据:“没有。”
索西有些泄气。所以自己并没有被操控情感,他以为的真的是他以为。
直到晚上快九点,索西还留在观察室。他早该走了,可他没办法挪动双脚,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想再多待一会儿,多和蕾亚待一会儿,即便蕾亚后来再没和他说什么,只跟长耳鸮悄声聊天,对他的搭话全当听不见,除非被他惹烦了才敷衍几句。
“索理思少校?”蕾亚无辜地看着监控探头,咬了咬嘴唇,小心地问:“明天吃什么?”
“……”索西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想吃什么?”
“海鲜饭和炖青口……可以吗?”
……真他妈、活像在万圣节上门要糖吃的小孩子,小心翼翼,透着可怜,生怕被拒绝。
直到现在,好几个小时过去的现在,索西还有点魂不守舍。
他也不是没看过他的可怜样。被杂音折磨得发疯自残不比这来的更可怜吗?还有那颗眼泪,可怜不是更直观吗?这下好了,直接质的飞跃,仅仅是一个眼神——还得加上那个酒窝——就让他空白让他紧张。
……天,怎说得他好像被他勾没了魂儿一样。
索西发出一个烦躁的气音,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倏忽怔住——
他别是给我使美人计吧?
……那也太刺激了!
索西嗤嗤笑出声,一双眼在黑暗中兴奋得发亮。他全无被设计的气愤,相反,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高兴才好了。
想想看,仅仅一晚上就调整好情绪,从慌张变从容,甚至不动声色拿到了主动权——甚至还摆出一副怯懦懦的样子勾他(虽然他也很没出息地上钩就是了)。对着他,他这个已经知道松果的秘密的敌人,能随机应变,如此冷静。
你肯定有了什么计划,对吗,蕾亚?
棋逢敌手的激动紧密地裹挟索西,他咬着拇指尖嗤嗤笑。
蕾亚·莫利,你这只小猫头鹰,你这个小骗子!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耍得团团转吗?我真的差点儿就上当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在等待那个时机。
索西跳下床,光着脚,激动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一张脸发红,身上都开始冒汗,他活像一只着急去抓兔子的哈士奇。
嘴里也嘟嘟哝哝,这么厉害的对手,这么伟大的敌人,难道不应该喝杯酒庆祝自己终于遇到了吗!
他立刻去倒了杯白兰地,走到窗前,一边喝,一边兴奋地望着斜对角的二层小楼,他觉得他现在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都好像枯燥无趣的世界里忽然有一个活物闯进来——
一只小猫头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瞪着圆圆的橘红色眼睛,在他这个世界里四处飞着,四处打量,翅膀扇起了风,风让一直如死水的海面终于有了波动,却不是五感受影响的糟糕波动,而是……
索西拧眉琢磨。
对,是阳光和煦下,海水自然地翻涌起一阵阵小小的波浪,海面下的座头鲸对猫头鹰很好奇,循着方向追逐。可是小猫头鹰才不会被追到,在海上灵巧地、一圈一圈地盘旋,直惹得座头鲸跃出海面去追它。小猫头鹰拍了拍翅膀,眨眼间就飞到另一边,擦着座头鲸宽大的吻部飞过去,尾羽被弄湿,小猫头鹰抖干净水珠,继续遛狗一样遛座头鲸——
遛狗?索西对自己的想象嗤了一声。
如果他们不是敌人,他想,他一定无所保留地追求蕾亚,哪怕死缠烂打,围着蕾亚打转,在蕾亚耳边不停叨叨,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就看看我吧。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2006年5月9日,天气,多云
有如果的。蕾亚,你看,正是因为“如果”我才会出现在这儿。
现在是我那个计划实行的四天前,不,该说我那个愚蠢的想法。
这时候的另一个我尚不知我和你的命运即将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我还在为那个想法激动,觉得自己能因此抽身,能摆脱这一切。
可我太天真了。
对那个老混蛋来说,这不过是他的计划出了一个小岔子,他完全可以摆平。
但你却因此受了那么大的罪。
蕾亚,如果换做是你在时间长廊折返跑,你会怎么选择?会不会干脆都不踏进这条时间长廊?毕竟我们的结合是那么不堪,包括后来发生的一切。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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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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