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一道电光撕裂天幕，霹雳炸响，豆大的雨点噼啪砸落。本就浑浊的河水如巨兽汲水，浊浪翻涌更甚。
雨幕中，叶清欢和护送她的陇安军士勒马停在了一处断桥前。
眼前的木桥早已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只剩几根歪斜的桩子杵在湍急的浊流中，显然是过不去了。这处断桥她还有印象，先前使团也是过的这座桥，那时看河水水位并不算高，这桥更算不上旧，先前也经历过几场水患，都安然无恙，照理说再撑上些年头也不成问题，如今竟生生被洪水冲垮了。
看来今年的天气果真非比寻常。上游尚且如此，不知下游如今是什么情况。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往下淌，叶清欢蹙眉四望，尝试寻找先前他们借住的那个村子。那里地势较高，应当还没有被洪水波及。
“跟我来！”她调转马头，挥鞭指向一条泥泞的小路，“这附近有个村子，我认得路！”
几人冒雨策马，踏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向上的小路陡峭曲折，靠近村庄时，几人只能下马牵行，膝盖以下全是泥水，粘腻湿冷，很不舒服，但在这种鬼天气里赶了两天路的叶清欢已经习惯了。
村子比记忆中破败了不少，好些土夯成的房子都泡在脚踝高的泥水里，像是正在融化一样。叶清欢凭着记忆绕到村东头，一眼就认出那处围着矮篱笆的院落。她当时就住在这一户里，屋主冯大娘很是热情。
一道亮光又闪了一下，惊雷在天边炸开，这气氛烘托的，可真像不速之客。为了表现出礼貌，她先是只缓缓叩门，只让里面的人能听到就好。但因雨声嘈喳，手上的动作只能一点点地加重，然而叩了会儿依旧没有动静。
“难道是不在家吗？”这户人家窗户也是紧闭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叶清欢心中担忧，这天气，在家待着才是最安全的。
一位护卫大哥却道：“我听着里面有动静。”
难道是害怕他们？
叶清欢干脆不再敲门，而是站在门外开始喊话：“冯大娘！冯大娘！我是叶青呀！”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探出头来，看到门口围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手上颤抖一下，门缝一下变小了些，她又眯着眼打量起了站在最前方的那个相对瘦小的身影。
斗笠上的雨滴滴答滴答地落在泥地上，一点一点地砸出来一个小小的坑来。冯大娘眯着眼睛打量了许久，这才将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完成比对：“嗨呦！还真是叶小哥！怎的黑瘦成这样了，老婆子还以为是谁冒的名！快，快进来避避雨！”她往里让了让，“家里窄，各位不要嫌弃。”
看来晚上的住宿有着落了。叶清欢松了口气，回头朝大哥们点点头。几人侧身依次踏入屋内。
入眼虽是极简陋的农家小屋，但干爽洁净，叶清欢觉得浑身上下都舒服了不少。
屋内除了冯大娘，还有个半大少年正立在后门边上，他身形单薄细长，像麻杆一样，袖管与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一段纤细的腕骨与脚踝。叶清欢多看了两眼，才终于像冯大娘方才认她一样，认出了这少年是冯大娘的孙子，名叫冯康，小名石头，很是机灵能干。
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叶清欢此刻十分具体地感受到原来西域之行竟耗费了这么久的时光。
石头站在那个位置，似乎是打算情况不对就夺门而出去找援兵。此刻见祖母老熟人一般将人领了进来，他便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去了厨房。
陇安郡地势复杂，许多地方没有官道，从此地到另一地不时要穿过崇山峻岭。这个村子虽地处偏僻，但是是附近唯一一处可以借宿的地方，因此不时会有商人甚至是外出办事的官员在此留宿。村里人便也比普通山野村民更活络些。冯大娘许久不见叶清欢，虽仍勉强认得出来，但不敢太逾矩。她一边麻利倒茶，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叶清欢身后几人。
茶叶被冒着热气的水一烫，便散发出淡淡的茶香。虽是乡野粗茶，但叶清欢一路冒雨奔波，头顶上能有块遮蔽的地方已经十分满足，此刻闻到这香气，更是觉得十分治愈。
冯大娘将茶递给叶清欢，态度十分恭敬：“让几位久等了。叶大人跟各位官爷先喝些粗茶，姜汤已经熬上了，灶膛里还有些火，老婆子再兑些温水给官爷们擦把脸、烫烫脚？各位的换洗衣物可还能用？要不老婆子去寻几件来？”她家没有成年男子，她说的“寻几件”，应当是去别家里借几件来。
“冯大娘有心了！”叶清欢接过茶，笑道：“冯大娘怎么又生分了？我算得上哪门子的大人，还是像先前一样叫我叶小哥就好！我们都穿着蓑衣，换洗衣物贴身带着，都还能用的。”她转而向大哥们道：“各位大哥可需要？”
“不用。”为首的杨大哥道，语气颇为和气：“有姜汤驱寒便好。雨水凉快，正好冲净泥污，我们待会儿出去接点，就不必再费柴烧水了。”其余几人也认可点头。
叶清欢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恍然。这样连绵的暴雨，冯大娘家只有一老一小，外出砍柴也不易，就算砍到了，要弄干到能烧的程度还得费一番功夫。存货用一点少一点，真用完了就算有粮都没法儿生火做饭。遇到天灾，不光是粮食，连柴火这种平时山上随处可见的东西现在都成了稀罕物儿了。叶清欢看了眼厨房里堆着的不知还能用几日的柴火，心中不禁感叹，“哀民生之多艰”。
冯大娘见叶清欢态度仍旧亲和如故，一屋子人高马大的壮汉也都如此善解人意，脸上立刻透出感激和松快的神色，连声道：“官爷们真是体恤！”她又转而对叶清欢道： “方才也不是与叶小哥生分，老婆子是看这几位爷高大板正，以为叶小哥高升了呢。”
叶清欢回想了一下自己先前带着阿鸢和张平，阿鸢不高大，张平不板正，看起来气势上确实差了些。许久不见他们了，现在光是想起来二人的神态，都觉得心中一暖，不禁一笑。
“哪儿那么容易高升呢。”叶清欢喝了一大口茶，温热的液体入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十分熨帖，“说起来，殿下他们回程时可还在这里借宿过？”
“来过的来过的，那时也下着雨，夜晚赶路不便，便又来我们这里借宿了。”
“是何时经过的呢？”
冯大娘眯起眼睛回想一番，道：“约摸是一个月前吧。真是托太子殿下的福，村里人收了不少银钱，不然现在这大水发得这么狠，都不知拿什么去换粮食。”
这里是上游，又是高地，方才来时路上叶清欢注意到了这里农田并没有完全被水淹没，只是庄稼一直被暴雨冲刷，又不见太阳，都已经倒得差不多了，还剩那么一小撮苦苦坚持的，看起来也蔫啦吧唧的，应当是不可能有收成了。
这里尚且如此，别的地方简直不敢想。
叶清欢神色凝重：“水患持续多久了？”
冯大娘摇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 “从麦子抽穗那时就开始下雨，没见过几个晴天，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再这么下下去，要没有活路了！两个月前山下的村子就被水淹了，那时就会有流民路过讨些吃的，以往的小水患也是会有个三个五个的，当时也没多想，便真的匀了些吃的给他们。只是没想到，这次的雨下了这么久，连我们都要去找别人买粮了。所以方才我才不敢开门，若是见了也不忍心赶人走，可是我们也没多少存粮了。现在有的，还是从城里买的……近一些的村里比我们还苦，远一些的村里就算有余粮也不敢卖，都得给自己留着。先前村子里有人去城里买粮，老婆子腿脚不好，便让石头也跟着去了。城里粮价涨了好多，那次还不舍得买，空手回来了。后来看着米缸里的米都快见底了，这才一咬牙又去了一次，没曾想，粮价又足足翻了两番。还好先前太子殿下出手阔绰。不然整个村子的人都不知道要如何活了……石头回来说，下游灾情更严重，好多流民没饭吃，不光抢了粮仓，一路上还奸淫掳掠的，可不太平。”她摇了摇头：“我们也都怕他们杀过来呢。不过据说太守已经发兵平反了……石头还听说……”
或许是因为心中积压了太久的担忧，又不能跟年纪尚小的孙子发泄，此刻话匣子一打开，冯大娘宛如倒豆子一样巴拉巴拉地说了个不停。叶清欢安静地听她倾诉着，不时出言安慰几句。她现在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有倾听和说几句轻飘飘的安慰的话。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唉……老婆子好像话有些多了……”冯大娘抱歉道。
叶清欢宽慰道：“我此番赶路也是要追上使团的，大娘说的越多，我便更了解情况，到时太子殿下一定有办法……”她虽嘴上说的“一定”，却其实没那么确定。她若有所思地问道：“太子殿下来的时候，水患已经起来了？”
冯大娘点点头，“虽然那时还没有现在严重，下头的桥还没有冲断，我们的粮食也都还够，但是再往下走应该已经淹了不少村子了。哦，是的，当时还有流民过来讨吃食，还差点惊扰了殿下。”
“那殿下当时是什么反应呢？”
“与叶小哥说的差不多，他说他会想办法的。”
“那石头去买粮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五日前。”
叶清欢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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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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