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狱之内，照明之物皆为火烛，那是种暖色而莫名瞧着有些脏兮兮的光亮。
一侧的光源忽然无风自动地扭曲了一瞬，苏绮言只觉视线模糊。昏昏然的光线令人错视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也是这样并不明亮的室内，彼时，毛小悲因“咎人”任务受重伤，气息微弱呈现出死态，经过一番抢救后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几乎无力回天。欲无厌注视良久，手指按上赤红如血刀刃，这把刀形若“血蝎”，名为“杀无赦”：“救不活了，你让开，我来动手。”
不及成为巫者的欲无厌，并未着覆“代面”，她容色出众，明艳似牡丹盛放的面容，在沉沉郁郁的光线下，更透出股秾秀意味来，却因其神情而显得秀丽不足杀机过盛。
苏绮言轻声道：“你说动手，是要动甚么手？”
欲无厌道：“杀了她。”
她回答得毫不迟疑，似乎这句话在开口之前，已在她心中预演了许多遍。
苏绮言一怔，旋即抬手打了一下欲无厌：“你疯了？说的甚么昏话。”
欲无厌却道：“已经救不活，如此只不过是白白叫她挨痛。不如由我亲自动手，早点结束这一场苦难。”
“有办法的。”苏绮言摇头，“不要这样早放弃，肯定有办法。欲无厌，你要信我。”
以苏绮言当时水准，她无法救回毛小悲，似乎只能无力地看着对方咽气。但一切并非毫无转机，她取出铁制的小方盒，里头是用红色绒布裹着的透明琉璃瓶子，瓶子里的东西一目了然，看上去像是枚漆黑的种子。
“畸目种子”。这是师兄师无我赠与苏绮言的礼物，就像那把送给欲无厌的“杀无赦”。
收到礼物那天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日子，平淡如水，师无我突然将那铁盒子给她。骨节分明而修长的五指，松松地握住铁盒，铁的颜色衬得那手尤其苍白。手的主人有一双不笑亦是含情的桃花眼：“这东西很危险，但或许你会感兴趣。倘若你想研究，请格外小心。”
她本想看着对方的双目说话，不知为何又是不敢：“很危险？”
师无我未做解释，只是以刀刃划开手心，血液瞬间涌出，滴落在透明的琉璃瓶身上。苏绮言看到瓶子里的黑色种子，突然“活”了，无数细丝急促发芽，黑色的一团占满整个瓶子。她愕然：“这是甚么？”
师无我道：“此乃功德塔底的封禁之物。巫六大人安排了人在研究，却未有发现。”
鬼使神差的，苏绮言收下了那枚“畸目种子”。也不算鬼使神差，她心中明白收下这枚“畸目种子”并不应该，因为那是“封禁之物”，未得许可，不该擅自研究，但她多少还是不甘。自拜巫六大人为师之后，一切对她来讲，并不那么顺利。很难描述，她不知这算甚么，因为，其实同为巫六一脉的弟子们，分明很是照顾她。
“你是女孩子，这种事，怎么能让你来做。”
她是巫六座下唯一的亲传女弟子，很多大大小小的苦差事，师兄师弟们都抢着帮她做，她自然是感谢的。不过，她觉得这些自己也可以做，对她来讲并不是在吃苦，然而同门的好意难以拒绝。因为她发现倘若要拒绝，必须要用十分强硬的态度去对待同门，几乎到了翻脸的地步，她犹豫地并不敢如此，这不是她善于应对的事。而后，不知不觉的，她发现，许多事，自己不知从何时起，竟无法参与。
“这事很危险，你是女孩子，不该参加。”
苏绮言试图分辩：“不，我……”
“怎么能让师妹你一个女孩子去做？我们巫六一脉，又不是男的死绝了。”
“是啊是啊，师妹，你去休息罢。”
对功德塔底的封禁物研究亦是如此。不错，在师无我将“禁物”交给她之前，她便知晓此事。怎会变成这样？她不明白。无措的茫然无力感，让她犹豫了好些时日，但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参与研究，哪怕自己坚决的态度会伤害他人——只是迟疑的这几天，确实令她相比旁人落下了很多进度，而师兄在此时送她“畸目种子”，正好给了她私下研究的机会，多少可以弥平那些差距。
“师兄。”苏绮言道，“多谢。”
师无我嘴角勾起，微微一笑，他容色有些苍白，像桃花染病：“你喜欢就好。”
私藏一事，苏绮言从未告诉其他人，直至为了救下毛小悲，她动用了这枚“畸目种子”。亲手将毛小悲从死境救回后，苏绮言并无太多欣喜之情，更多的还是惴惴不安，因为此物不详，有悖伦理。
“这就是‘功德塔’底的那些东西？”欲无厌随后看向苏绮言，“你怕甚么。反正只要说是‘咎人’做的，他们都信。”
苏绮言替毛小悲擦了擦额头冷汗：“不，我只是觉得，或许我不该……我不知道，我把人救了回来，可是……”
“倘若觉得不该，趁人未醒，赶紧杀了。”欲无厌单手撑在床旁道，“你若不敢，我替你动手。”
苏绮言呆住，随即气恼地抬手又打了对方一下：“欲无厌！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救都救了，你又瞎说甚么疯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曾一度成为好友，却最终因为彼此理念相背而分道扬镳，天墉城一事，更是令二人彻底决裂不可复合。
阴森的巫狱之内，充斥着一股迂陈的味道，一重又一重地浇灌着，此间的每一块板砖都浸透了人血，水洗不去，污垢渗入纹理。压抑，仿佛能听见死人不甘的低语声，这让人有种步入鬼蜮之感。不知为何，总让人有种恍惚感，这地方像是活着的，整座巫狱是某种怪物的腔腹，不断怨恨地吐息着带血的呼吸，将所有踏入这方囹圄内的东西尽数污化吞噬。
“就因为这样的臆想——”苏绮言感到呼吸困难，心脏好像被人用手攥住，“你若是恨我，找我报复，杀了我便是，为何……为何要残害无辜？！整个天墉城都因为你成了鬼蜮疯窝，所有人都疯了，全疯了……”
“当然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最痛苦。”毛小悲低笑，“我的臆想？哈哈。你往我肚子里塞虫子时，是真以为我昏死过去了，所以你们讲话才如此无所顾忌？真抱歉，那时我还有知觉。我可是清楚地听到，欲无厌嫌我半死不活给她惹麻烦，想直接杀了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苏绮言尝到口中一点咸腥味，那是锈腥的血，“你根本不明白……”
毛小悲讽笑道：“哦，我不明白？那么，在你往我肚子里塞上虫子之后呢。要不要让我帮你仔细回忆回忆？你担心动用禁物暴露，欲无厌就说干脆杀了我，然后你说救都救了。苏绮言，你们说的这些话，我可是毕生不敢忘。”
人和人之间的情绪想法，永远不能相通。
“毛小悲！”苏绮言厉声道，“欲无厌性格别扭古怪，但她确实是拿你当朋友的，你受伤濒死那次，她搂着你一直在哭，让我赶快救你。她说要杀你，是因为不忍心看你受苦，你以为她真的动手之后，心里会好受吗？至于后来那些话，那些话——”
“你继续编。”毛小悲笑道，“反正她也死了，随便你胡说八道。说起来她会死，还得多亏你。我一直伺机想痛下杀手，却苦于找不到破绽。好在朝你攻击之后，她果然会替你挡下。她这个人，暴戾恣睢，别人都喊她‘血蝎暴君’，避之如蛇蝎。这样的人，待你却始终有情有义。”
苏绮言浑身发冷，她麻木地无法对毛小悲说出的这段话，做出甚么反应，只是试图解释之前的事：“那时将你救下之后，她说的那些，不过是玩笑。她为了你在我面前哭过，自然不好意思，在一切解决之后，便要做出十足冷酷的模样。你明知道的……你也知道的……”
毛小悲摇头：“你为甚么要来救我？不来救我，便甚么事都没了。”
苏绮言答不上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对方。
“我快死了。不，我早就死了。”伸手按住自己空空荡荡的肚腹，毛小悲道，“一直以来，我以为他们是附生灾物。真是悲惨。没想到，其实我才是。”
阿狸感知到面前的血面巫者正在死去，很快空荡荡地只剩下凡胎躯壳。
凡人到底是甚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不禁怀有此问。
他曾以为凡人是轮回殿《命书》演绎的结果，本质是一些傀儡偶人，但面前发生的一切，如此细腻情绪，过于活生生的，让人心生不适的同时，不由再次感到疑惑。神都的人界，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存在了，以供各位小仙君渡劫历难，这神都子民的“成年仪式”，由来已久。人间界是轮回殿大司命的法器，这没甚么问题，可生存在其间的凡人，到底是种怎样的存在，却从未公布说法。
阿狸望着苏绮言，问道：“欲无厌死后，被埋在何方，你可知晓？”
人间的习俗不同于神都和“十万大山”，死后讲求全尸而葬，入土为安。欲无厌为毛小悲所害，被取而代之，然其落葬之仪，却未被亏待，倒是得了个十足的体面。
苏绮言沉默半晌，道：“我带你去。”她踏出一步后，身形晃了晃，险些摔倒，被阿狸扶住。
神言宗往东的便是陵园，形貌过于眼熟，阿狸一看便认出此地的构建，是参考了神都羽族的径山陵园。人间许多东西都是参考神都而设，并无甚出奇。阿狸与苏绮言找到了欲无厌的墓碑，苏绮言立于目前，过了许久才道：“我若此刻哭了，被她知晓，恐怕会被她唾骂假惺惺。她一定会说，‘少在我的坟前哭，脏了我的轮回路’。”
阿狸不做回答，只是灵力聚在掌间，挖开坟前的土。
“你、你——”苏绮言脑中嗡鸣一声，如遭雷击，她扑上去从后头拦住阿狸，“你疯了你？！”
阿狸无容置疑的：“欲无厌没死。”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她……”苏绮言为了阻止阿狸，所以此刻是个拦腰将人抱住的姿势。过于近的距离里，她嗅到了对方身上馥郁的药香气息，深入骨髓的药香味，冰冰冷冷的，像药材被雪水浸透。
她嗅着这股药香，忽然冷静下来，松开了手。方小公子不可能无的放矢，既然说出此话，必然有所依据。
坟墓被挖开，棺材里头，果然是空的。
棺材板被掀开之后，翻躺在一侧，细细看去，那上头全是抓挠的痕迹，隐约可见血迹。可以想象被活埋在其间的人，当时是如何绝望愤恨地抓挠着棺盖，直至十指出血。
苏绮言喃喃道：“就算如此——”
阿狸道：“你亲眼看见她左胸腔被刺穿，是么？”
苏绮言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狸淡淡道：“她与常人不同，心脏长在右侧。她没死。”
苏绮言双目微微睁大。
欲无厌不会死，因为，《命书》的相应情节未完成。
两人离开神言宗，折返“辟邪会”据点，裴鹤见到阿狸与苏绮言两人大吃一惊：“你居然真的将人救回，神言宗没乱套罢？算了，顾不上这些。去他妈的神言宗。我有两件事要跟你说。”
“第一件事，方无非被我们的人找到了，她虽然伤得极重，但无性命之忧，你可以安心。至于第二件事……”裴鹤顿了顿，才道，“天乩城破，化为鬼蜮，方圆百里，全部沦陷！”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人间篇最终收线的地方了，解决掉这部分，阿狸就能回神界
写得我痛哭流涕，我果然对全文结构节奏的把握很差劲啊，大家恐怕看得也很不耐烦了
冲呀，稳住写完，我可以的
----
感谢在2022-01-07 02:05:06~2022-01-08 21: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