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阿狸初入凡尘，在那眼不能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意外活死人时段里，照顾过他的有两个人。一者师无我，再者便是苏绮言。当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听着周围动静时，他的时间会过得异常缓慢。或许，本来时间和记忆这个概念就很是相对。有些会让人记得很清楚，有些会让人记得很模糊，只取决于一种相比较而言。而恰好，苏绮言是在阿狸“记得清楚”的范畴之中。
目下一片沉沉青影的苏绮言，用一种冷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阿狸半晌，然后开口说道：“根本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阿狸手中的两份残卷，一者是海边村庄的意外所得，一者来自被欲无厌追杀的中年人相托，这两者的获得渠道，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可确确实实本身是来自于同一本书册——“天书”。
这是辟邪会与神言宗正在争夺的书册，据说是开启人间神迹的关键线索，揭露了许多凡世隐秘，不过命书对此没有扩充展开，只是提了一笔，当然阿狸也没有细究到底的兴趣，因为概括来讲，这不过是轮回殿安排在人间的重要道具。一旦织命师们安排剧情时遇到瓶颈，可又需要一些巨大冲突纷争的发生，以便加大历劫仙君们的劫难丰富度和曲折度时，这本“命书”就会像是一根被丢入饿狗群中的狗骨头那样，暴露在世人面前。
“命书”被横劈着切成了四份，阿狸拿到的，是最顶上和最底下的四分之一。神言宗和辟邪会的双方人马为争夺散落的残卷，几乎打成了狗脑袋。而此刻，其中两份下落不明的残卷，就被阿狸随意地送到了苏绮言的面前。
“随你。”阿狸说，“你若不要，扔了便是。”
面色憔悴眼眶略显凹陷的苏绮言，她看了看桌上的书，又看了看阿狸：“送上门的东西，我也没有不要的道理。留着总比丢掉强。至少，还能用来垫个桌脚。但这么个破书，你想要抵做诊金，是不是想得太美？”
阿狸道：“我非是来看病。”
苏绮言面上浮出一个笑，她的面容本就憔悴得有几分鬼气森森，这一笑，并不能驱散她面上的森然感，反而让她看起来更显阴诡非常：“你见过巫九大人，得罪了她？”
真是奇怪。不过短短五年，一个人可以前后差距这般大么？原本秀美的面容，被摧残得只剩曾经模糊的一点影子。当初那个活泼泼的，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背井离乡的心愿，说要成为第一医者，朝气蓬勃地发誓要去救治天下百病的小姑娘，居然成了这般模样。
阿狸没回答。
苏绮言道：“你是否现在感到一点胸闷，气短，手脚冰凉？”
阿狸平静回答：“我时常有这种感觉。”
“……”苏绮言道，“那你身体挺不好的。你不知道去看病吗？”
阿狸陈述：“我本来也活不长。”
苏绮言笑笑：“你被下了毒，我不知道你服的甚么药，挺厉害的，居然把毒压了下去。但毕竟仍旧不是解毒嘛。原本你身上的毒，只是和你服下去的灵药达成了一个平衡。不幸的是，我身上存在一种‘毒引’。别人来我这儿，通常刚见着我的面，就暴毙了。你算是幸运，发作得比较慢。喂，短命鬼，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去隔壁棺材铺买个棺材，要么，花钱在我这儿治病。”
阿狸下意识的，又将曾经的那个小姑娘，跟眼前之人做了个对比。他思考得有些久，喉间一痒，吐出口血来。
苏绮言道：“看，症状已经出来了。隔壁的棺材铺也是我在经营。给你算便宜点，你买的话，只要付二十个金铢就行，怎样？”
厉无咎立刻在阿狸脑中破口大骂：“二十个金铢的棺材？是镶玉还是嵌金了！抢钱啊！”
阿狸擦去嘴边的残血，缓了一缓，道：“我来治病。”
苏绮言闻言便道：“治病可以，但我要收五十个金铢。小公子你命贵，这个价格我觉得合适——你总不会让我给你打折，人贵命贵，人贱命廉，你应当不至于这么廉价便宜罢？”
厉无咎勃然大怒：“这甚么女人！”
阿狸倒是依旧平静。他平静地开了口：“我没那么多钱。”
“好说，好说。”苏绮言取出一张白纸，刷刷几笔在上头写了起来，“钱不够不要紧，打张欠条就行了。来罢。这儿，对，就这儿，你摁个指印上来。刚刚不是吐血了，正好别浪费，你用手沾点血画个押，颜色很正。”
厉无咎对阿狸冷冷道：“这个女人狮子大开口，不挨点人世险恶的毒打，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分寸。她同你甚么关系？我看她好像是完全不认得你的样子，根本是将你视作畜禽，等着宰你——这你也忍得下去？”
阿狸没有回答厉无咎的问题，他依言在纸上落下了个血色的指印，而后问道：“你身上是甚么毒引？”
苏绮言显得很是无所谓：“牵丝。”
阿狸又道：“为何会有？”
“小公子，你的问题可真多。”苏绮言收起阿狸画好押的欠条，“你想知道，也不是不行。但是一个问题，一个金铢。若是没有，就别问了。”
阿狸想了想，从袖里取出一个金铢放在桌上。
厉无咎：“……”
苏绮言看着被放在桌上的金铢，抬起眼帘，瞅了阿狸一眼。她的黑眼圈极深，因此总也显得目光沉重，像染了铅影。被称作“鬼医”的年轻女子，笑意未达眼底地笑了一声。她捡起那枚金铢握在手里，上下抛了一抛，而后道：“我身上这味毒引，是巫九欲无厌大人种下的。这身毒对我无影响，但它对别人有致命影响。因为巫九大人平素里习惯使用的毒，一旦遭遇我身上的毒引，就会变成一种更烈的毒物。”
阿狸道：“我不明白。”
苏绮言坦然道：“我虽然名声很差，但世上医术比我高明的，几乎不存在。欲无厌大人毒术天下第一，在她手下中了毒的，走投无路，只能来寻我。但他们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们动了要寻我的念头，这才彻底死得不能再死。‘牵丝’引出来的叠毒，便是我也束手无策。”
“还有问题吗？——若是没有，我就开始给你救治。”
阿狸其实还有不少问题。当年的苏绮言已得巫六真传，习得了“悬命金针”，便是欲无厌也为此羡嫉。这显然是记名弟子的待遇，可如今苏绮言却不在神言宗，她一身灰扑扑的衣裙，看起来甚至有一点点脏旧，白衣代面与她无缘，玄衣也与她无缘，她既不是本宗弟子，也不是分宗弟子，可叛离了神言宗的人，都会被欲无厌追杀——欲无厌的做法一直极端，要么做神言宗的人，要么做神言宗的鬼。
但是，苏绮言只是被种下了名为“牵丝”的毒引，于其本身并无损害。
阿狸猜测：“你不能出天墉城？”
苏绮言“噗嗤”一声笑出来：“谁说的。天墉这座鬼城若是不能出去，又有谁敢进来呢？当然，你是特例。这两年，已无生人面孔进入天墉城了。”
阿狸问：“为何？”
苏绮言取出包袱，从中摸出一根尖锐的金针：“当然是因为，城里有妖怪，大家怕死啊。”她有些漫不经心回答着，“小公子，你虽然问了两个很不聪明的问题，但我不会给你免去费用的。要付的金铢，一个不能少。”
这般说着，她的手指搭上阿狸的衣襟，做出了一个扯开的动作。
厉无咎在阿狸脑中喊道：“方无意！你他妈是死了吗！”
“……”阿狸道，“我自己来。”
厉无咎：“……”
苏绮言“嗯”了一声道：“也好。我单手不方便。”
阿狸解开衣服。
苏绮言看了两眼，说：“虽然医者眼中应该无美丑男女之分，但我还是要讲，你这副身体长得不错。”
阿狸侧了一下头：“那我要说谢谢么。”
苏绮言笑道：“倒是不用。”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金针便刺了下去。
待到一切结束之时，苏绮言打了个哈欠：“你这身毒，一时半会儿也是好不了的，得几个疗程，起码也得十来天。所以，你就在这儿住下罢。开了后门穿过后堂，是我平日住的地方，看你细皮嫩肉的，那床就租给你了。当然，一个金铢一天。”
阿狸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是当时从巫庙里顺手带出来的，里面装了一摞金银珠宝。苏绮言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看，也没什么惊喜的表情：“住宿的费用够了，剩下的我之后折成吃食给你送过来罢。”
厉无咎本来不想说话的，但看到这一幕，实在忍无可忍：“方无意你倒是给个话，哪怕你是随便哪里都能轻易捡到钱的好运，也不是这么糟践的罢？眼下这是钱的问题么。我不信你看不出这丫头在坑你。”
苏绮言抱着钱盒，慢吞吞地往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她回身道：“对了。你放心，我睡觉的地方不漏瓦。还有——床上躺着‘古’先生，你嫌碍事，就将他挪旁边去。今天晚膳到点儿了，我会叫你出来吃的。”
阿狸平静地目送苏绮言出门离去。厉无咎这暴脾气，确实吃不下这个亏，咽不下这口气：“方无意！”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甚么？”
阿狸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是问我她和我甚么关系？我们两家有婚约。”
按着令迦上神介绍的原本命书情节，苏绮言确实最后会成为他的妻子。只是现在改动过后的命书情节里，就不是了。但虽然如此，他们两家本来的婚约，也依然还是存在着的。所以阿狸说苏绮言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定义并没甚么错。
厉无咎极其震惊，如遭雷击般的震惊。
阿狸淡淡的：“你很惊讶？”
“……”厉无咎道，“一般人，谁想得到？方小公子，你那么大一个身娇肉贵的公子哥，未过门的妻子却这个样子？像掉进钱眼里去了的底层贫民窟女孩。你家也不晓得接济一下她么。有这么个亲家，你们家也不嫌丢人？”
阿狸并不答话，只是依着苏绮言所言，找到了那处住所——确实不是漏雨的住所，但里头几近家徒四壁，只放了一张床。那床上被子未叠，隐约隆起一个人形。阿狸走过去，面色冷淡地将被子掀开，顿时底下露出一具森森白骨。
“……”
原来，苏绮言方才所言甚么“古”先生，根本就应该是“骨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9 21:26:17~2021-09-11 00:0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ほの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