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重溯回到先前，阿狸在桌子底下中了毒。他这身肉躯难以动弹，五识六感正在消散，毒性强到这个地步，但死亡未曾降临，或许研制毒物的那个人，其初衷就并非要人速死，而是蓄意的折磨，是想让人饱尝痛苦。
城中正在发生的变故，连带地面一起震动，屋中物件摆设受到波及，尽数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其中，一瓶青白瓷器装敛的药物，滴溜溜地滚了一圈，停在了阿狸脚边。
厉无咎见状立刻不阴不阳道：“可真凑巧，这回你中了毒，又有个药瓶摔你脚边。可惜你现在不仅不能动弹，还不能使用灵力，否则你不得马上脑子有大病地捡起来塞嘴里？”
还不等厉无咎再损上个两三句，阿狸识海中的命书发出刺目金光，直接将厉无咎闪得神识断片。
一片金光耀目里，血红封皮的书册之中，清晰地传来轮回殿傀师令迦上神略显焦急的声音：“大人，我暂时用灵力压了压您身体里的毒，您快将您脚边那药吃下去！”
看来欲无厌这毒下得挺毒的。若非轮回殿这一手干预，说不得就像厉无咎形容的那样，他该凉凉提前回神界了。其实倘若直接这般结束轮回，倒也不错。但轮回殿如此出手要他活下去，他倒也不好怠工了，且先配合着罢。
阿狸捡起地上的药瓶，服下里头装载的药物。
令迦上神又问：“感觉如何？可有效？”
阿狸平静回道：“刚服下，看不出效果。”
令迦叹气道：“事出突然。欲无言大人又是个配毒奇才，这毒药是她新制的，世间无有解药，所以我们暂时修改世间药理法则，强行让苏绮言屋中现有药物变得可以解毒。”
还能这样的么？
阿狸：“……辛苦了。”
令迦上神苦笑：“这一届仙君，大家可真是个性十足。大人，您务必要阻拦住欲无厌，除掉天墉城里的怪物，绝不能真的让她豢养成功。”
对轮回殿的织命师来说，众人着实没想到，凡间有人居然能凭一己之力，养出如此变态的妖诡怪物。人世间出现这么个东西，根本不合理。简直破坏世间武力值的平衡度，一家独大无敌，各方阵营实力失衡，后面还怎么玩？别玩了。剧情根本走不下去了，直接全部一起毁灭罢。
阿狸问：“那妖物是怎么回事？”
令迦上神咳嗽了一声，道：“是因为灵力产生畸变的人……为了方便推造剧情，我等特设了一道对凡人来说是‘隙缝’的存在，里头有反至上神的‘天魔’活动痕迹，每隔几十年几百年，‘隙缝’就会出现骚动，凡间众生必须合力封印‘隙缝’，才能保守住人间的太平。仙君们下凡时期，贯穿众人命书的主要剧情线，通常都是这个。”
“所以这个‘隙缝’，是推动剧情的冲突点，我们在其中储存了一些灵力。只要凡人过度接触‘隙缝’，就会产生一定异变，但往往也只是个体的畸化。反正，弄到如今这么个地步的，搞出这样一条没有美感的巨型蠕虫般的妖物，自凡海开设以来，确实乃是第一回……我们已在通宵修补相关法则戒律了，但如今已经生成的这头，却是一时难以处置，大人请将之收了罢，正巧其本体徘徊在厉无咎大人封印的处所。”
阿狸不置可否，淡淡问道：“又是跟师无我有关？”
令迦干笑两声：“的确是那位大人。”
阿狸道：“他令你们很是头疼。”
令迦苦笑，不过，他给出的回答，倒仍旧十分谨小慎微的，透着点努力奉职的卑微和辛酸：“我们拿了俸禄，要做的事，就是在问题发生时，想出解决方案嘛。”
阿狸略略抬目：“你们以后轮回殿的织命师一职，倒是可以考虑师无我。”
令迦愣住了。
“……”
过了一会儿，令迦上神才笑了一下，那是一种非常拖沓模糊的暧昧笑音，有一种非常含混而苦恼的意味，似乎有一些话他想说，却又不大能说出口：“这个么——”
然后就停住了。半截的欲言又止，后续又没了下文。
阿狸道：“怪物可以解决。”
令迦上神立刻欣喜道：“不愧是大人！”
阿狸：“但我灵力不够，需要你予我一些。”
令迦的欣喜立刻折损了八成：“呃，也是……您握住命书，我给您输送过来一些。但我的灵力一向不多，大人需要多少？我有点怕，唔，就是，我有点怕自己被吸干。您请下手轻一点，我还挺怕疼的。”
阿狸冷定道：“我有分寸。”
不过，改变凡间药理法则硬凑出来的这个药，药效却是有限的。虽说阿狸不会死，但还是余毒难清，但凡他呼吸略重一些便要吐血。阿狸将欲无厌锁紧棺材里之后，低头看着苏绮言，慢慢开口说道：“你说过，人贵命贵，人贱命廉。你还说了，我的命——很贵。”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顿，因为喉间发痒，一口腥血隐约上涌。他黑阗阗的眸子，将人望着：“以整座天墉城人的命相换，我想，这或许正好。”
苏绮言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坐在地上，回望着阿狸，过了很久，才出声道：“你说话算话？”
阿狸“嗯”了一声：“我说话算话。”
苏绮言站起来，憔悴的，这张有着极深黑眼圈的脸，看起来十分阴郁，她的神情是一种冷硬的倔强，没有半点柔和的线条迹象，像一只竖起刺的小刺猬：“好。交易达成。我救你，你帮我救下天墉城。你也知道，你若骗我，我或许别无他法只能认下，但你记住，我此后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悬命金针，巫六一派的绝技。金针一副一共十二支，代表十二地支，对应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也分别对应人的六腑肝脏。
指悬金针，苏绮言面色冷肃地替阿狸救治，施针颇耗心神，她本就体虚，兼之今日大悲大喜，心情大起大落，所以不一会儿，便脸色惨白，额头俱是冷汗。
治疗至终程，伴着最后一针拔出，阿狸呕出一口朱红。苏绮言道：“你无大碍，几副药在你体内相克相冲，只存一点残毒，我已引出。后续你只要按着我开的药方，及时吃药，慢慢调理，便会痊愈。”
苏绮言言毕起身，然而还没站直，身形一晃，竟昏了过去。
阿狸将人揽住，横抱回了无棚居。他想了想，又将那些昏倒满地的巫祝们用灵力捆做一团，连带那个捉来的小孩一起捆住，最后这才走向隔壁棺材铺。
被锁紧棺材里的欲无厌暴怒不已，倒不在咒骂，只是可能气得狠了，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只是不断尖叫。
她音色本是悦耳动听，娇嫩婉转，恰若莺啼，至于此刻的尖声惊叫，倒像是鹂鸟陷入困境，声声啼血，很是可怜。
阿狸伸手敲了敲棺材板：“别叫了。”
欲无厌尖叫声一顿，随后，她怒气冲冲道：“放我出去！”
“不可能。”阿狸道，“你用的毒，防不胜防。关在棺材里对大家都好。”
欲无厌气死，不断咒骂：“混蛋！我要杀了你！”
阿狸充耳不闻，只道：“你可知天墉城的神言宗功德塔，它的最底一层，如何走？”
棺材里的欲无厌呸了一声：“想要姑奶奶告诉你？做梦去罢！门都没有！”
阿狸倒也不多话，直接灵力探进棺材之中。“蛛丝尘网”一直是最好用的神术之式，因为适用性很强。此刻这点小范围内发生的神术，缠住了欲无厌的脚踝，欲无厌声音立刻变了调，听起来她很紧张，她厉声呵斥道：“你干甚么！你拿什么东西摸我脚？！我就知道，长这张脸的没一个好东西，淫贼，下流贱胚！”
欲无厌无比痛恨地辱骂着，但听着这些话的阿狸，半点不为所动，灵力缠绕，褪去了欲无厌的鞋袜，那么温柔暧昧又隐秘的力道，然后——
狠狠挠起了欲无厌的脚底板！
“哈哈哈哈哈哈！”欲无厌惊怒非常，却不由得发笑不止，“住手！……哈哈哈哈，住手！你这小贼！哈哈哈……”
所有的事物一旦没了节制，就会扭曲。开怀大笑也是如此。欲无厌笑个不停，甚至笑到眼泪落下来。她又哭又笑，一开始还倔得不肯低头，只是再坚持了没一会儿，终究还是求饶了：“我告诉你！哈哈哈……我告诉你便是！你别挠了！”
直至她说出这句话，阿狸才停手。
欲无厌伏在棺材里，喘着粗气，她笑得腰腹疼痛难当，心中大恨，直想寻个机会将棺材外那人大卸八块解恨。
阿狸淡淡道：“我们已在功德塔最底层，路要何去，你说罢。”
欲无厌闻言一怔，她身在棺材中，虽看不见外界如何，可其他感知都在，而她着实没半分察觉到自己被搬动，她有些不信：“你若要让我领路，总得将我放出来。”
阿狸道：“你告诉我怎么走便是。”
欲无厌立刻道：“这我怎么说？谁能如此想得起来。”
她话音刚落，便觉察到有什么缠摸住她的脚，欲无厌立刻尖叫：“我想想！你别碰我！”
阿狸收回灵力：“那你好好想。”
欲无厌恨极，但还是慢慢道：“你在刚进入‘十恶业’最下一层的地方，是不是？西南方向那条岔路，你走这一条。”
阿狸循着欲无厌所说的路走去。可见欲无厌记忆极好，这般错综复杂的路径，她倒是未报错一条，不曾让人走入死胡同之中。
可是，随着一点点“正确”深入“十恶业”底层，那种种异样之处，便彰显出来了。地上开始出现了一层稀薄浑浊而又不可忽视的淡黄黏液，很显然，略微仔细查探一下，便会发现，这些黏液跟天墉城里那些怪物身上滴滴答答淌下来的脓液一样，是完全一致的东西。
而断片许久的厉无咎，终于在此刻重新出现。
“方无意，我方才好像——”他正要说自己神志很奇怪得突然不甚明清，正打算质问这是不是阿狸搞的鬼，却忽然一顿。因为，他透过阿狸的眼睛，看到了迷宫般的功德塔底，那暗处爬动的“诡影”。
密密麻麻的，麻麻密密的。不像在天墉城里单独活动的那些，一个个的拟态成了人形，这里是最原始的，那一条条畸变的肉芽畸目，像一团蛇类，又或者说是驱虫一样，绵密地缠绕在一起。
厉无咎被这恶心的场面给刺激到了：“你怎么到这儿了？！”
神言宗功德塔里不见日阳的“十恶业”底层，早已变成了一个怪物场。天墉城里怪物们，都是从这里出来的。没人料到昔日最神圣的所在，早就堕成了魔物繁衍的巢穴。
阿狸安慰道：“不用怕。”
“……”厉无咎顿时火冒三丈，“滚！我厉无咎会怕这种东西？”
阿狸抬起手，灵力催生的烈火熊熊燃烧。那是神道三四的“悬河注火”。这个神术，其实欲无厌手下也有巫祝使用过，但那是降级版的“神咒”，即便拥有同样的名字，其效果与阿狸如今所施放的，差距甚大，大概就像小猫和老虎的区别。
一直深入，沿途诡生畸变的怪物，俱是被火焚烧殆尽。欲无厌一路指引，她在棺材之中越发质疑，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在“十恶夜”底层。倘若真的是如此，这会儿也该碰见那些魔物了，为何没听见任何半点打斗冲突声？
——当时阿狸一出无棚居，就将欲无厌封进了棺材里，是以欲无厌压根没见城中的巨型魔物，是如何被阿狸轻轻一指，就化作一堆四分五裂的淋漓血块。
欲无厌不耐烦起来。她觉得阿狸只是在套她的话，实际上却并未动身，说不得他们仍旧是在天墉城的地面之上：“再往前直走，一直前行，你就能看见‘圣树’。”她冷笑了一声，“你见了圣树，可就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了。”
厉无咎跟欲无厌一样，没瞧见阿狸那近乎神灵降世一般的轻轻一指，但他跟阿狸相处时间更久，所以看着阿狸一路轻描淡写地杀过来，就仿佛是扫灰一般的行为，厉无咎只在初初惊诧之后，便无甚么障碍地全数接受了。似乎无论发生甚么在这个人身上，都没甚么大不了的。
“果然此身非凡品。”厉无咎暗想，“若是归我所有……”
他心里头这句话并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因为他瞧见了圣树，瞧见了他被封印的那残躯。
几乎和在虚白城里的一样，此处封印的，也是一张破碎的，仿佛是碎成肉块后，被人强硬得拼凑而成的人脸——他还活着时候的样貌。
他的身体被分成四块，但每一块又都在被剁碎后重塑成他的半身模样。这是为何？这是颉春芳做的吗？她在做下这一切时，心中又在想什么，她是怀着怎样心思去做的？
这样的问题，略想一下，便浑身难受，仿佛胃部绞痛，又或者是痉挛作呕。说不明白。不能深想。不过，眼下此刻，所有的疑问暂被抛在后头，因为，有更让人在意的事。不得不在意的，无法忽视的事。
宛若雪玉堆砌的圣树，那银白圣洁的树躯上，趴着一个巨大怪物。
浑身都是眼睛怪物，过分肥胖而庞大的身躯，一直拖到了地上，它的腹部高高隆起，隐约能看见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一团团的，伴随噗嗤一声，一个浑身长满眼睛的肉团，从它的下|体里被喷溅出来，是个长满眼睛的血色肉球。因为畸目还未“发芽”，所以这团肉球以最原始的，最本质的形态呈现在了人们眼前，那一种颇具虫形的，有点类似于蝉类的物什轮廓。
眼前的这个，就是“母体”。所有诡物的源头。
而这“母体”，很难用词汇去描述它的外形，因为它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团长满眼睛的烂肉，没有甚么所谓的形体可言，只能简单地区分出它的头部和下|体。此刻，它的下|体在源源不断地“生”出孩子，而它的头部，则是贴着厉无咎他那封印在天墉城的残躯碎脸上，仿佛婴儿吮吸母乳一般，口器耸动着吸食着圣树上的这半截人形残躯。
瞬间，厉无咎仿佛听见自己神经一根根断裂的声音。
“变态从老子脸上爬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厉无咎：我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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