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沈末自然注意到打量的目光，他声音一沉，似有不悦道：“你们看甚么？”
师无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你的名字很特别。”
五年之前，虚白城中，阿狸跟师无我均同魏沈末有过接触，两人此时都觉得魏沈末古怪，但在苏绮言面前，谁也不曾多言。
苏绮言看向阿狸道：“等待商议结论还需要些许时间，若是无其他安排，不如跟我们一起上路？”
阿狸点头，一旁师无我道：“甚好。”
苏绮言神色微松，转身收拾东西，又道：“我先前路上见到‘缉拿令’，各城查得很严，你们一路过来，如何躲过盘查？”
这次师无我未答，倒是阿狸面不改色答道：“女装。”
苏绮言：“？”
苏绮言愣住。在她愣怔的当口，阿狸和师无我已进入马车内。又过了些许时候，色如冰雪的一只手，撩开了帘子。帘后那一双黑阗阗的双目，冷浸浸地扫视而来。马车内的两人，一前一后，一者凝寒冰鉴，一者夭夭桃惑，依偎一处，便好似季节错乱，深冬与暖春被硬生生地拼在了一处，混乱中，却不显突兀的，莫名和谐一致。
瞧见二人妆扮完毕的模样，苏绮言彻底呆滞，尤其是阿狸撩开帘子出来的那一瞬，她瞳孔都紧缩了一瞬。
老魏见状凑到苏绮言身边，悄声道：“先生，你平日也该稍稍收拾一下。不然连男人都要比不过了。”
苏绮言：“……滚。”
一行人重新整装上路，阿狸与师无我的如今扮相，无论是否戴帷帽，都委实过于招摇，只能坐在马车里。老魏策马跟随一旁，小核桃则是与苏绮言一同驾马。小核桃坐在苏绮言身旁，轻声道：“鬼医姐姐，之后进城，你的身份该怎么说？我和魏叔叔是镖师。”他指了指身后，“两位大人扮的是‘母女’。那你呢？二小姐么。”
苏绮言指了指自己衣上的补丁：“我跟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小核桃想了想，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你可以是被后娘虐待的大小姐。‘她们’是你的后娘和同父异母的继妹。”
苏绮言：“……小核桃你怎么这样聪明？”
小核桃道：“一般啦。”
苏绮言：“我不是夸你。”
小核桃明净清和的脸上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尽管看起来有十四岁，但无论再怎么早熟聪慧，实际上，他也不过是个年幼小孩子而已，有许多事，他还是不大懂。
入夜之后，他们并未能抵达下一座城池，因此只能宿于荒郊巫庙之中。小核桃与老魏去捡拾柴火，庙宇内，苏绮言正将食具摆开，一旁阿狸忽然直接开口问道：“老魏他原本是哪里人？”
苏绮言未料阿狸会问她这个问题，所以略略一怔，她顿了顿，答道：“这，我是不知的——只是听说当初他与父亲决裂，两人理念不合，他因此愤而离家出走。说起来，他跟小核桃他爹似乎很早便认识，似乎是同乡，但他们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我也就不问。”
阿狸未置可否，少顷，忽道：“小核桃，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大许多。”
苏绮言很吃惊：“有这样明显？”她沉默半晌，才接下去说道，“他确实和别的孩子很不同——因为患有早衰症……他成长速度很快，将来也会快速衰老，也许活不过二十岁。你别看他现在外貌足有十四来岁，其实，他不过只有五岁。”
师无我侧目，难得像是不信：“五岁？”
苏绮言苦笑道：“正是。他很聪明，学甚么都很快，若非知晓底细，一点也叫人瞧不出来只有五岁。他曾想拜我为师学医，但——”
她说到此处，并未再继续说下去，神色略显复杂。
师无我问道：“既然他生父还在此，怎么没取大名？”
苏绮言表情微妙：“他爹不提也罢。说是孩子他娘将人留下的时候，就只取了‘小核桃’这个名字，所以他不想擅作主张取大名，就等‘小核桃’长大后，自己给自己取。”
阿狸：“……”
小核桃与老魏仍旧未归，巫庙内静了有片刻，苏绮言略显迟疑地抬起眼来，看向师无我：“师兄，虚白城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她的言辞和神色间，多少都带着点试探的意思。
师无我道：“无厌如今做的事，我也看不大明白。”
此话可笑，师无我是当真不知，还是故作不解？按照令迦上神的说法，凡间三大“圣城”外加一座虚白城，此四座城池里的功德塔，均镇压着“人间隙缝”里的诡物。里头的生物，经由轮回殿改造而投放，灵力流动走向畸诡，对凡人来说，都是能造成巨大危害的存在。
欲无厌将“人间隙缝”里的诡物引出，用整座城池的人命去喂养，手法阴邪残毒，所图不知为何，但显然不小，似乎在孵化孕育着甚么。可问题是，她又何须如此？眼下神言宗全在她掌控之中，世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是凡海浩劫缔造者，如此这般，还有必要再加重灾难苦厄么？还是她早已失控，没有了所谓的理性，如今只想报复毁了这个人间，单纯地制造血腥的杀戮？
苏绮言轻声道：“那，巫一大人，我是说，现如今留在虚白城里的巫一大人，它……会怎样？”
师无我道：“你也知道，城中的怪物，一旦失去拘束，就会造成天下大乱。所以，巫一大人是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去守那鬼蜮虚白城。”
如今的局面，依旧是轮回殿暗中操盘的结果。
欲无厌豢养“隙缝”诡物的行为，早已超出轮回殿各位织命师所料，这些东西本来不该存在。三圣城中，其一的天墉城，那城里失控的诡物已被阿狸除去，而方方，事实上，它是天祝城“隙缝”造就的最终诡物，从根源上来讲，它与天墉城的怪物，是一样的存在。
如今，方方死守虚白城，相当于是和虚白城的诡物同归于尽——这就是轮回殿的策略，一石二鸟，极限一换一。
阿狸应“命书”要求，在此时此刻来到虚白城，除却为救苏绮言，更重要的另一任务目的，便是将藏于人肚腹内的异化“柳无牙”带出城，好让其与方方相遇。
柳无牙也是渡劫的仙君，但，异化的他，被轮回殿舍弃了。
此举安排很难说有多恶劣，但明显透出了冷冷俯瞰的绝对控制欲——轮回殿好像一直如此，凡人的命，就像一捧沙子。轮回殿捏着人命，就如同堆沙一般，不断堆砌出自己想要的“故事”形状。
没人会在意一捧沙子是否痛苦，只会在乎它们是否被摆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可是，凡人究竟是甚么？
所谓“人间”，其实是轮回殿大司命的一件法器宝物。生活在其间的凡人，与之相配，就组成了“凡海红尘”——“人间”的由来有出处，那凡人呢，他们又是凭何而现？
苏绮言默然：“欲无厌，她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的表情很复杂，像是痛恨，又像是不忍，“她本来、本来……”
她放置在膝头的拳头捏紧了。
“师兄如今的身份，是神言宗的智尊，但除神言宗在天祝城的本宗弟子之外，无人知晓‘智尊’大人的姓名、长相，甚至少有相关事迹流传而出。所以，其他人都以为这是则怪诞传闻罢了。”
“我知道的。十巫之乱后，欲无厌她就变相地囚禁了你罢？她很欣赏师兄的才华。我都知道。当初如果不是我找她来……或许，师兄也不会与她有过多接触。”
师无我静静地看着苏绮言。
如今神色憔悴，身着补丁灰衣的年青姑娘，当年晓露水仙一般的少女，就像是被泥水浸污摧折了一般，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光阴流逝，如此之多的事物，面目全非，苏绮言的侧脸弧度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和当年相比，更瘦削了一些，却还是几乎一致的。
“这些事，你何必自责。”师无我一双桃花目温柔地将人望着，潋潋的，“本就与你无尤。”
“不。不是这样的。”苏绮言摇头，她咬住下唇，“师兄，你是否被卷入了那些事件之中？我想知道，欲无厌是不是强迫了你，让你去做你不愿的事……”
这话说得委婉，事实上不过是在问，那些已恶劣的事件背后，师无我是否是其“推手”。
——可，这样的问题，如果得到的答案为“是”的话，提问者本人又该如何自处？
师无我笑了一笑，笑意清浅，似有安慰之意，他温声道：“没有的。”
——似乎，也只能有如此单一的回答结果。
“太好了。”苏绮言低下头，一滴泪珠滴在她攥紧的拳头上，“那么多的不幸消息里，终于有一条让人觉得，天底下的事情，不是都这样糟糕。”
巫庙外传来脚步声，苏绮言飞快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渍。小核桃和老魏回来了。老魏抱着柴火，他扫了阿狸与师无我一眼，似有所觉：“我和小核桃出去一趟，这气氛怎么突然就变得怪怪的。”
苏绮言否认道：“没有的事。”
小核桃在旁弯腰开始摆起柴火，而阿狸的视线，自然就落在小核桃的身上。小核桃存在着某种特别强迫的习惯。仔细分辨，能注意到，他捡回来的木柴，居然都是差不多的长短粗细，并且，他在垒火柴堆时，强制性地令每根柴火都保持了差不多的角度距离。
阿狸默默观察了一会儿，便收回视线。
此夜在巫庙休整，第二日，一行人上路，终于进城。夜里师无我与阿狸一间，两人换下衣物时，师无我忽然问道：“方方死于虚白城，你有何感想。”
阿狸冷冷道：“你有话可以直说。”
师无我单手支颐，他脸上胭脂水粉都还在，于是在昏昏的光线下，看起来有种格外缱绻的秾艳：“你似乎并不伤心，甚至一点感怀也无。”
阿狸居高临下地看着师无我：“你希望我怎么做？”
师无我仰起他的脸，那双桃花眼眸定定地看着阿狸。
阿狸微一皱眉，伸手按过去，盖住了师无我的眼睛。能够清晰感觉到的是，对方双目闭合间，眼睫扫过他的掌心。那双眼，恍若不安般地，不断轻轻眨动着，像是蝴蝶扇动的蝶翅。
师无我发出模糊的笑音：“当然是想看你失态的样子。”
阿狸表情冷了一分，手上力道也重了一些。
师无我：“知道了，是我做梦。”
“……你们也太恶心了！”一路沉默无言，可以说是毫无存在感的厉无咎，此时忍无可忍地暴躁开口，“搞甚么？两个大男人，弄得跟打情骂俏一样，恶不恶心？实在是令人作呕！我呸！”
阿狸在识海中冷淡地说道：“既然要装死，就装到底。”
厉无咎怒道：“谁说我装死？”
阿狸不再理会厉无咎，偏厉无咎在识海中叫嚣个不停：“喂！你把话说清楚！”
“师无我。”阿狸直接将厉无咎无视，说道，“你跟我来一趟。”
而后阿狸便带着师无我，敲响了小核桃跟老魏的房门。老魏开门瞧见阿狸跟师无我两人，颇为诧异：“你敲错门了？”
阿狸道：“我有话说。”
老魏手扶着门，道：“明日上路，大家都在时，难道不能讲么？”
阿狸单手一把推开老魏，直接进了屋里。可以看到小核桃已经脱去外衣，仅着白色中衣，是打算睡下的模样。一眼扫去，阿狸落座于室内唯一的那把椅子，而后一点身侧空地，向师无我道：“你坐。”
师无我与阿狸对视相看，这回他倒是没作妖，也不多言，只乖乖地在阿狸脚边坐下。
可是毫无预兆的，阿狸突然伸出双手。他按住师无我的耳朵，强硬地逼迫人面向自己，随后就保持着这个动作姿势，将人摁进自己怀里。
正不情不愿将房门合拢的老魏，回头看到此一幕，愣怔了一瞬：“干嘛呢，你们这是干嘛？房里有小孩的，你们折腾这出是想做甚？”
阿狸淡淡道：“一人分饰两角，不累么。”
房内一瞬间陷入死寂。
阿狸冷冷续道：“我说得对么，小核桃？”
良久。一声轻笑。背靠床柱的少年，卸去了面上那略带稚气的清和笑容，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懒洋洋道：“你如何发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三次元出了点事>< 回来更新了，会恢复隔日更的节奏
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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