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季最炎热的天气里,从京畿传来谢蕴清班师回朝,大军已到高坪县的消息。
日光亮得晃眼,上京城最宏伟的南门广平门难得一次城门大开,两扇沉厚的朱漆城门此刻像巨兽张开了嘴,要将整条南门大街吞进口中。
京畿卫的玄甲列成两道墨色长墙,甲叶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枪尖斜指地面,映出两侧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
老妪提着竹篮踮脚,孩童扒着父亲肩头挥舞布旗,商贾们歇了铺面凑在街口,连茶棚里的小厮都忘了擦桌子,伸长脖子往城门方向望。
“哎呦我的老天爷!”一个卖面人的老汉挤在人堆里,举着插满神佛妖魔、才子佳人的草靶直嚷嚷,“这人可太多啦!”
一旁穿布衣的商人掏出手巾擦擦汗,跟腔道:“可不是?也不知道哪来这么些人!难道咱们就打过这一场胜仗不成?”
话是这么说,可他也挤在这人堆里,瞅着时机想往前再凑上一凑呢。
“谢小将军这威风,可赶上她爹骠骑大将军啦!她和她爹打退了北鞣,今天又一人领兵打得西獠求爷爷告奶奶,嘿,军神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怪不得当年还是摄政王的先皇亲封她为护国大将军,那时候多少人瞧不起谢小将军年轻未经事?可人家十几岁就能带着大军连破北鞣好几座城池,还是临危授命!换谁有这能耐?”
“谢家一门双军神,乃大梁只幸啊。”
旁边梳着双鬟的少女攥着帕子,眼睛亮得像星子:“可不是?听说她爹骠骑大将军战死那天,她才十七岁,抱着染血的帅旗立在阵前,硬是把溃军给拧成了一股!那蛮子被她追着砍了三十里,连粮草都烧了。”
她忽然压低声音,脸颊泛红,“那之后,先皇亲自给她和太子定了亲!如今太子成了陛下,谢将军又班师回朝,咱们大梁岂不是马上要有一位皇后娘娘了?”
旁边的一个妇人点点头,“论理早该成婚的,可前儿陛下登基那会儿谢将军还在关外,军令在身赶不回来啊。”
“姑娘家家的,说这些也不嫌臊。”一个婆子撇嘴笑她们,看向大开的广平门时,眼底却全是艳羡,“就算没有军功在身,这后位也落不到别人头上去。就凭谢将军的出身和她那张脸,哎呦!我活了四十多年,从没见过生得这么俊的女儿。”
“大娘你还见过谢将军?她长什么样啊……”
话音未落,前头队伍忽然传来细碎的铿锵。两人同时转头,就见最前导的玄甲卫正调整队列,冷冽的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惊得道旁雀鸟扑棱棱乱飞一气。
在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兵甲正中,靳羽轲着明黄龙袍立在城楼之上,戴着玉扳指的指尖轻抵城垛,目光穿过攒动的人潮,落在那支由远及近的队伍上。
当看清为首那人时,靳羽轲的心口骤然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钝痛顺着血脉蔓延开来,令他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靳羽轲紧紧闭上双眼运气,在心中暗叹,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感觉。
他随即又自嘲般摇头,老天,原主是真的很爱这位谢将军。难怪此前得知谢蕴清让他保护冉重钧时,原主会愤怒成那样,而他的灵魂都已经离开这具躯体那么久了,他那激烈的情绪,此刻竟还能影响这具身体,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感知里。
就好像爱而不得的心碎之人其实是他一样。
城门下等待众人随着兵甲之声齐整转头,只见耀眼阳光下,一匹通体玄黑的高头大马像利刃割破绢布般踏过光幕,马背上坐着的将军身披金纹黑甲,肩头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翻卷。
骇人甲胄间的那张脸却生得实在惊人,眉斜飞入鬓,眼尾微挑,偏生瞳仁冷得像寒潭,极艳之中映出冷然煞意,顺着高挺的鼻梁向下,是一双淡得近乎透明的薄唇,偏唇峰一点红润,宛若冰天雪地里落了瓣红梅,娇艳动人,却又冷冽如冰,让人不敢生出触碰的心思。
她□□那匹乌骓马足有两米高,皮毛油亮、肌肉虬结,踏过石板路时蹄声沉沉,振地撼天,令人想到传说中的大象。
巨马载着她的主人缓缓走过激动的民众,粗壮的四条长腿踏出沉稳有力的步伐,引人遐想它们踏过敌人尸骸的强势;乌黑的皮毛煽动着血痕与伤疤的想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更告诉人们这并非虚像。
她抬眼望见城楼之上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随即轻晃缰绳,巨马朝着激动的人群凑过去,众人哗然后退,几个孩童躲到大人身后抽噎,她却低笑一声,那笑声清冽如冰泉,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傲气,而后大剌剌驾马穿过人潮。
“谢将军回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忽然炸开欢呼。少女们攥着帕子尖叫,老妪抹着眼泪念佛,连最前排的孩童都忘了躲,直勾勾盯着她,恍然以为故事里的战神走入了现实。
谢蕴清抬眼,目光扫过人群。那双寒潭似的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暖笑意。她轻抖缰绳,乌骓立刻收了野性,踏着小步缓慢前行。原来惧怕她的民众们见这战马的确温顺,这才敢壮着胆子凑前些。
直待这巨马完全走过,百姓才敢重新聚拢,目光齐刷刷扎向它之后的队伍。
预想中持戈执锐的大梁军队却并未没出现,率先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竟是一辆雕花披锦的华丽马车。
车身雕满缠枝莲,两侧悬挂淡青色软罗做的帘幕,遍绣白梅,雅致华贵。
连那实木的车轮都裹着厚厚的棉花,行时悄无声息,四平八稳,显然是为了车内的人能坐的舒服。
人群顿时炸开一阵阵窃窃私语:“这马车,怎么……那么像话本子里‘将军从边关带回来一个女人’的展开?”
身旁其他看到了马车的人也瞬间炸了锅:“难不成马车里坐着的真是谢将军的夫人?”
另一个人立马反驳:“不能吧,咱们谢将军是女子呀!”众人一听是这个理,没想到这时有人用嘲讽的与其说:“这话说的,咱们也没怎么见过这位谢将军啊!没准是男的呢。”
这下可有人不乐意了,“男的还能被先皇赐婚给当今陛下?你在质疑先皇的英明不成?!”
“这……许是从边关救下的贵女?”一个未出阁打扮的姑娘怯怯道,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对啊!
一个老学究捋捋胡须,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依我看这才对,车里也没准是那打了败仗的西獠送来的和亲公主呢。”
一个大娘咋舌两声,“那谢将军还把她带回来?哎呦,这也太大方哩,皇家媳妇也不好做哦。”
另一个大娘不高兴了,“什么媳妇不媳妇的,你说话放尊重点。谢将军日后贵为皇后是板上钉钉的,车里那个最多是个妃子,谢将军为了大局容忍她又怎么了?”
说话间,不少人踮脚探头想要一窥车里人的真身,连孩童都扒着大人衣角,盯着纱帘被风吹起的角落,想要一探究竟。
大军入城自有兵部安置,谢蕴清却不回府更衣,带着一身未散的硝烟气直奔皇宫。
御书房内,靳羽轲正对着一幅边关舆图出神。
殿外脚步声传来,甲胄轻响,他抬眼,正见谢蕴清立在门槛处,那身金纹黑甲还穿在身上,血气顺着甲缝漫出来,几乎要压过案头的檀香。
“谢将军辛苦。”靳羽轲起身,声音里少了平日的端方,带着几分真切的慰问。
许是因为原主的爱恋之情还留在这颗跳动的心脏里,这么尊煞神站在面前,他却只能注意到她鬓角沾的沙尘,情不自禁地漫上一股怜惜之情。
原主的记忆不顾他意愿地充斥脑海,那个一身劲装、将他从父母离去的悲哀里救出来的大姐姐,那个在他独自哭泣时出现,无言陪伴他的青梅,那个他用整个短暂人生去恋慕的朝思暮想的人,此刻真的站在了这双眼睛之前。
泪水氤氲了眼角,靳羽轲抚摸着心口,又感到隐隐作痛。
这可……真是不妙啊。
谢蕴清见到他,立刻下跪行礼,甲胄相击发出叮啷一声,和她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臣幸不辱命,金沙城、鸣沙城和赤沙城皆被拿下,西獠主力退至沙洲之外,难以再犯我大梁边疆。”
靳羽轲走近她,指尖拂过她甲胄上的血痕:“孤记得你初时还曾被围困沙洲,靠着兵行险招、孤军深入,竟一举攻破了西獠的边军主力此后更是势如破竹,连破西獠数座城镇。将军之胆略,真乃当世无双。”
他望着她眼底的红血丝,想她在外征战也颇为辛苦,心下叹息。
也罢,就当是作为皇帝的职责所在。
奇异的是,在靠近谢蕴清后,他心口的疼痛的确减弱了不少。
靳羽轲挑挑眉,心道原主还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不靠近谢蕴清就害相思病,可真的靠太近的话,迟早又要被她看穿身份。
毕竟记忆和行为都能复刻,但原主那一腔爱意他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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