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赏花宴,与其说是宴会,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刑场。
车轿在靖王府侧门停下,许闲月扶着挽翠的手下车,抬眼望去,朱门高墙,甲士林立,森严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并无多少花香,反倒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苦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铁锈般的冷冽。
来往的官员家眷们,无论平日如何张扬,此刻都敛声屏气,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与恭敬,眼神却藏不住深处的恐惧与算计。为战神祈福?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借口。谁都知道,今日被推到这里来的女子,多半是家族弃子,是试探那疯王态度的祭品。
王氏带着许闲云,刻意快走了几步,与许闲月拉开距离,仿佛与她沾上便会惹来晦气。许闲云回头,递来一个混合着嫉妒与幸灾乐祸的眼神。
许闲月视若无睹。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自己新做的、更精巧些的玉色兰花绒花,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装饰。在这姹紫嫣红、珠光宝气的人群里,她淡得像一滴落入湖中的墨,悄无声息。
她被引至花园一角的女眷区域,位置偏僻,靠近一片萧索的竹林。正中主位空悬,那是属于今日主角——靖王谢无岐的位置。无人敢轻易靠近那片区域。
宴会的气氛凝滞而怪异。丝竹声有气无力,交谈声细若蚊蝇。各家贵女们看似赏花,眼角余光却不断瞟向主位方向,既期待那人的出现,又恐惧他的到来。
许闲月独自坐在角落,垂眸看着面前石桌上摆放的茶点,一动未动。她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模拟着掐丝的弧度。唯有沉浸在手艺的世界里,才能让她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保持绝对的平静。
“呵,我当是谁,原来是许家妹妹。”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响起。
许闲月抬头,看见几个穿着华贵的少女围拢过来,为首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李芊芊,素来与许闲云交好。她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上下刮着许闲月素净的衣衫和她发间那支与众不同的绒花。
“许妹妹这身打扮,倒是……别致。”李芊芊掩口轻笑,眼底满是讥讽,“莫非许家如今艰难至此,连件像样的头面都置办不起了?还是妹妹自觉身份低微,不敢与我等争辉?”
旁边几个少女附和着笑起来。
许闲月神色未变,只淡淡开口:“李姐姐说笑了。今日是为王爷祈福,心意到了便好,过于招摇,反倒不美。”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让她们的笑容僵了僵。这话绵里藏针,暗指她们打扮招摇,心思不纯。
李芊芊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忽然,整个花园瞬间安静下来。
一股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许闲月若有所感,抬眼望去。
只见回廊尽头,一道玄色的身影缓缓出现。身形高大挺拔,肩背宽阔,只是行走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痛苦的滞涩感。他并未穿亲王礼服,仅着一身暗绣云纹的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薄唇却殷红如血。
靖王,谢无岐。
他一步步走来,步伐不快,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的水流,纷纷垂首避让,不敢直视。
他的脸轮廓深邃俊美,但一双凤眸却幽深得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某种近乎疯狂的戾气与死寂,眼尾泛着病态的薄红。那股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随着他的靠近愈发清晰。
他走到主位前,并未立刻坐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
许闲月在他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平静地垂下了眼睑,专注于自己袖口上细微的纹路。她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在她这个方向似乎有瞬间极其短暂的停留,快得像是错觉。
“开始吧。”
谢无岐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病缠身的虚弱,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意。
司礼官战战兢兢地宣布祈福仪式开始。僧侣诵经声响起,更添几分诡异。
冗长枯燥的仪式进行到一半,变故陡生!
一名捧着香炉的小内侍,或许是因为过度紧张,脚下不慎绊了一下,手中的香炉猛地脱手,直直朝着主位侧前方飞去!那里正好站着几位官员家眷,其中包括李芊芊和……不知何时被挤到稍前位置的许闲月。
惊呼声四起!
电光火石间,许闲月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后退,动作流畅而迅捷,险险避开了飞溅的香灰和滚烫的炉体。她裙摆拂动,发间那支玉兰绒花微微颤动,在混乱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而李芊芊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被吓得花容失色,僵在原地,虽然香炉最终落在了她脚边,并未直接砸中,但飞起的香灰却扑了她满头满脸,烫得她尖叫出声,妆容狼狈,发髻也散乱开来。
混乱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两个形成鲜明对比的女子身上——一个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另一个却静立一旁,神色平淡,仿佛刚才的惊险与她无关,唯有发间那支绒花,在尘埃稍定的空气中,静静绽放着柔和的光泽。
高座之上,一直面无表情、甚至带着几分厌弃看着这场闹剧的谢无岐,目光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落点。
他看的不是尖叫的李芊芊,也不是那肇事的香炉。
他的视线,越过了所有人,精准地钉在了许闲月的发间。
那双死寂幽深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不是惊艳,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近乎野兽嗅到某种特殊气息时的审视与探究。
他体内那股日夜焚烧他理智的狂躁毒性,在刚刚那一瞬间,似乎……被那抹清冷的玉色,极细微地抚平了一丝?几乎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
谢无岐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掩住唇,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指缝间隐约渗出一抹刺目的红。但他看向许闲月的目光,却愈发深邃锐利。
“拖下去。”他放下手帕,对那瘫软在地的内侍漠然下令,声音听不出喜怒。
立刻有侍卫上前,无声地将那内侍拖走。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靠回椅背,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宴会的气氛,已经彻底降到了冰点。
许闲月感受到那道短暂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心头微凛。她知道自己或许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她不动声色地再次向后退了退,将自己重新隐没在人群的阴影里。
祈福仪式草草收场。
回府的马车上,王氏和许闲云脸色难看至极。李芊芊的狼狈她们看在眼里,虽觉快意,但更让她们心惊的是靖王那难以揣测的态度,以及……许闲月那出乎意料的镇定。
“倒是小瞧了你,装得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关键时刻倒会躲闪!”许闲云忍不住冷嘲热讽。
许闲月闭目养神,懒得回应。
她指间仿佛还残留着制作绒花时,蚕丝那细腻微凉的触感。
山雨,似乎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了一些。
而风暴的中心,那双幽深的眼睛,已然注意到了这枚看似无害,却可能搅动全局的棋子。
马车驶回许府那扇略显寒酸的侧门时,许闲月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冷静。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想要的“闲月”生活,恐怕要暂时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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