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岐是在傍晚时分收到京城八百里加急密旨的。
彼时,他正靠在闲月阁后院客房的榻上,背后伤口依旧隐隐作痛,高热虽退,脸色仍显苍白。惊蛰无声无息地出现,将那份盖着皇帝朱印的绢帛呈到他面前。
“江南道巡阅使……”谢无岐展开密旨,目光扫过上面的字句,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出所料。他那皇兄,终究是坐不住了。将他放在江南这鱼龙混杂之地,既是要借他这把刀整顿吏治、平衡势力,更是要将他调离京城,放在眼皮底下……或者说,放在风暴眼里,看得更紧些。
“王爷,旨意已下,我们……”惊蛰低声询问。按照旨意,需“即日赴任,不必回京谢恩”,这意味着他们必须立刻动身前往设在江宁府的巡阅使衙门。
谢无岐放下密旨,目光透过支摘窗,望向暮色四合的小院。许闲月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安静地整理着一束新采的、带着水汽的菖蒲。侧影清瘦,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他必须走了。江南的局势,京城的暗流,都不允许他在此久留。可……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经过苏夫人之事,他如何能放心?那夜的惊险,她扑上来时决绝的眼神,以及那句“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灭顶恐慌,至今仍萦绕在他心头,如同梦魇。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沉的决断。
“准备一下,明日启程。”他对惊蛰道。
“是。”惊蛰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那许姑娘……”
谢无岐沉默了片刻,起身下榻,脚步因虚弱而略显虚浮,但他依旧挺直脊背,走向院中。
许闲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暮色将她清冷的眉眼渲染得格外柔和,却也衬得那份疏离更加清晰。
“王爷有事?”她放下手中的菖蒲,语气平淡。
谢无岐在她面前站定,看着她。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将两人笼罩其中。
“京中来旨,命我即日赴任江南道巡阅使。”他开口,声音因伤病而低沉,“明日,需启程前往江宁。”
许闲月眸光微动,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她的平静,让谢无岐心头那股无名火又隐隐窜起,却又被他强行压下。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江南局势复杂,苏家之事恐未了结。你……随我同去江宁。”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带着属于靖王不容置疑的强势。
许闲月抬眸,对上他深邃而执拗的眼眸。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他终究,还是想将她置于他的羽翼或者说牢笼之下。
若是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用最冰冷的话语划清界限。
但此刻……
她脑海中闪过那夜杀手冰冷的刀锋,闪过苏墨妙疯狂而悲哀的眼神,闪过这江南看似温柔实则暗藏杀机的平静……独自留下,固然是自由,却也意味着独自面对未知的风险与无尽的麻烦。苏家虽暂时被她震慑,但难保不会狗急跳墙。而她想要的清净钻研技艺的生活,在绝对的权势与恶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更重要的是……她的目光掠过谢无岐依旧苍白的脸,和他下意识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是伤口疼痛的迹象。她想起了他高热昏迷时紧握她的手,想起了他挡在她身前时宽阔却带着伤的背影。
她并非铁石心肠。
只是她的心,被层层的冰雪包裹,不愿轻易示人。
许闲月沉默着。暮色渐浓,院中只剩下风吹过菖蒲叶片的细微声响。
谢无岐的心,随着她的沉默,一点点沉下去。就在他以为她会再次用那冰冷的言语拒绝他时——
“好。”
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字眼,从许闲月的唇间吐出。
谢无岐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翻涌着风暴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愕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欣喜”的微光。
许闲月没有看他,目光重新落回那束青翠的菖蒲上,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好”字,只是随口应承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南道巡阅使衙门设在江宁,想必汇聚能工巧匠,物料供应也非临安这小地方可比。”她语气平淡地分析着,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于我钻研技艺,或有助益。”
她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依旧处于震惊中的谢无岐,眼神清冽如初,带着她独有的、不容侵犯的傲然与坦荡:
“我随你去江宁。但,这只是暂时的同行,并非依附。你处理你的政务,我钻研我的技艺,互不干涉。”
她的话,依旧划下了清晰的界限。她同意同行,不是屈服于他的权势,也不是因为任何暧昧的情愫,而是基于现实利弊的考量,以及……或许有那么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他伤势的放心不下。
谢无岐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沉寂的冰雪,与冰雪之下,那不容错辨的坚定与自主。
他明白,这已是她目前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强求不得。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
“好。”他应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复杂的、如释重负般的低沉,“依你。”
只要她在他的视线之内,在他的掌控(或者说保护)之下,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许闲月不再多言,低头继续整理那束菖蒲,仿佛刚才的决定,不过是决定今晚吃什么一般寻常。
然而,那微微加速的心跳,和指尖那不易察觉的轻颤,只有她自己知道。
暮色彻底笼罩了小院。
一场新的旅程,即将开始。
目的地,是更为繁华,也更为凶险的江宁府。
也是,那九重宫阙阴影之下,权力斗争的前沿。
许闲月主动踏出了这一步。
不是为了荣华,不是为了情爱。
只是为了在这荆棘遍布的世道,更好地活下去,更好地,守护她指尖那方小小的、属于她的天地。
至于前方是更华丽的牢笼,还是更广阔的天地?
唯有走下去,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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