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砚带来的医案与思路,如同在黑暗中劈开了一丝微光。许闲月将自己关在工坊的时间更长了。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复原前世的绒花形制,开始尝试将林清砚提到的那些性寒药材的特性,与她所能寻到的特殊材质相结合。
她让挽翠悄悄寻来上等的白玉碎料,亲自打磨成薄片,镶嵌在仿松柏形态的绒花枝干间,取玉之温润清凉;又尝试用浸泡过薄荷、竹沥的丝线进行编织,试图将那微弱的药性气息与绒花本身的韵律融合。过程繁琐而细致,失败远多于成功,但她乐此不疲。指尖被坚硬的玉片划破,被细铜丝勒出红痕,她也只是淡淡蹙眉,用清水洗净,继续下一轮尝试。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朵即将完工、嵌了细碎青金石作为“寒露”的深蓝色桔梗花做最后调整,工坊的门被轻轻叩响。
“姑娘。”是惊蛰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许闲月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应了一声:“进。”
惊蛰推门而入,带来一身外面的冷冽气息。他目光扫过工坊内琳琅满目、色彩各异的绒花半成品,最后落在许闲月专注的侧脸上。她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优雅而倔强的弧度,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神情冷淡疏离,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王爷醒了。”惊蛰言简意赅。
许闲月勾条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流畅。“嗯。”她表示知道了,却没有抬头,也没有询问谢无岐的状况,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惊蛰沉默片刻。王爷醒来后,听闻了林清砚数次过府与“许姑娘”探讨医理之事,虽未明确表态,但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他此来,本有几分代王爷探问之意,可见许闲月这般浑不在意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位许姑娘,似乎从未将王爷的喜怒,乃至生死,真正放在心上。这种超然,有时比刻意的逢迎或恐惧,更让人无从下手。
“王爷此次毒发伤及根本,太医言需静养,不易动怒。”惊蛰换了个说法,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许闲月终于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惊蛰身上,带着一丝了然的淡漠:“惊蛰侍卫是担心我再去招惹王爷,引他动怒?”
惊蛰一噎,竟无言以对。
许闲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放心,我没那个兴致,也没那个闲工夫。”她复又低下头,小心地将那枚青金石嵌入花瓣深处,“只要王爷的人,不来打扰我的清静即可。”
她的态度明确而疏离,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傲然。她可以因共同目标与林清砚探讨,可以因一时之念出手压制毒素,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需要向谢无岐俯首帖耳,关心他的情绪好坏。
惊蛰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位许姑娘,骨子里的骄傲,恐怕比王爷不遑多让。“属下明白。”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工坊内重新恢复寂静。许闲月看着手中那朵终于完成的深蓝桔梗,冷色调的花瓣因镶嵌了青金石而泛着幽微的光泽,孤高而清冽,像开在悬崖绝壁的花。
她不喜欢谢无岐看她的眼神,那种仿佛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审视,以及潜藏在病弱下的疯狂与掠夺性。她救他,更多是为了自保,为了验证自己的能力,而非出于什么夫妻情分或是怜悯。
想要她因这桩荒唐的婚事,因他那点特殊的“关注”,就感恩戴德、曲意逢迎?
做梦。
她许闲月,就算身处囹圄,骨子里的东西,也不会丢。
又过了两日,许闲月正在翻阅林清砚新送来的一本关于南疆奇花异草的杂记,严管家再次面色凝重地前来。
“许姑娘,”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王爷……王爷不肯用药。”
许闲月从书卷中抬眸,眼神平静无波:“所以?”
严管家被她这反应噎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道:“王爷嫌药苦,摔了药碗,太医重新煎了送来,王爷依旧不肯入口。惊蛰大人也劝不动……再不用药,恐于病情不利。老奴想着……姑娘或许……”
“或许什么?”许闲月打断他,语气微凉,“觉得我能让他乖乖喝药?”她放下书卷,站起身,身姿挺拔如竹,“严管家,我是你们王爷娶回来的摆设,不是他的奶娘。他喝不喝药,与我何干?”
她话语中的冷峭让严管家冷汗涔涔,却仍不肯放弃:“姑娘,王爷此次伤势不同以往,若不用药,恐有性命之忧啊!老奴恳请姑娘……”
“性命之忧?”许闲月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靖王殿下自己的命,自己都不在乎,旁人在乎什么?”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告诉他,要死,也等我把这和离书拿到手再死。免得污了我往后的名声。”
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严管家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姑娘!慎言啊!”
许闲月却不再看他,只留给管家一个清瘦而决绝的背影。“挽翠,送客。”
挽翠连忙上前,半请半扶地将还在哆嗦的严管家请了出去。
工坊内,许闲月静静而立。她并非真的冷血到无视一条性命,只是厌恶这种被理所当然推出去解决麻烦的感觉。谢无岐不肯喝药?无非是仗着身份任性,或是借此试探什么。她若去了,才是遂了他的意。
她偏不。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她的预料。
不过半个时辰,惊蛰去而复返,这次,他身后跟着四名抬着软榻的侍卫,软榻上,赫然是半倚着的、面色苍白如纸却眼神幽深如夜的谢无岐!
他竟亲自来了!
工坊本就不大,一行人进来,顿时显得拥挤逼仄。浓郁的药味和属于谢无岐特有的那股冰冷戾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挽翠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许闲月缓缓转身,看着被安置在工坊中央、如同入侵者般的男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王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她语气疏冷,连基本的礼节都省了。
谢无岐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工坊内各式各样的工具、材料,以及那些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绒花,最后才落在许闲月身上,从她清冷的眉眼,到她沾着些许颜料和丝絮的指尖。
他的眼神依旧带着审视,但比起之前的疯狂与暴戾,更多了几分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探究。
“本王听说,”他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不肯去劝本王喝药?”
许闲月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是。”
“为何?”
“王爷的手脚若无恙,药碗亦未长脚,何需人劝?”她语气平淡,话语却尖锐。
旁边的惊蛰和侍卫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谢无岐闻言,非但没有动怒,苍白的唇边反而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牙尖嘴利。”他评价道,目光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那你可知,本王为何不喝?”
“不知,亦不想知。”许闲月答得干脆。
“因为无趣。”谢无岐却自顾自说了下去,他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轻轻敲击着软榻的扶手,节奏缓慢而压抑,“日日对着那些苦得倒胃的药汁,对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太医和下人,活着,也无趣得很。”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厌世感,仿佛在谈论天气。
许闲月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所以,王爷是觉得,我来劝,便会有趣些?”
谢无岐敲击扶手的动作一顿,幽深的目光锁定她:“或许。”
“那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许闲月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朵她刚刚做好的、嵌着青金石的深蓝桔梗绒花,转身,递到谢无岐面前,“我只会做这个。若王爷觉得喝药无趣,可以看着它。若看了还是觉得无趣,那便是王爷自己的问题,与药无关,与我,更无关。”
她的举动出人意料。不是劝慰,不是屈服,而是用一种近乎施舍的、清高的姿态,递过来一朵冷冰冰的绒花。
惊蛰和侍卫们都愣住了。
谢无岐看着递到眼前的蓝色桔梗,那孤峭冷逸的花形,那幽微闪烁的青金石光泽,竟与眼前这个女子如出一辙。他沉默着,没有接。
许闲月也不收回,就那么举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完成一项无关紧要的任务。
工坊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
许久,谢无岐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沙哑而破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朵花,而是就着许闲月的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花瓣。
“许闲月。”他念出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
然后,他收回手,对惊蛰道:“回去。喝药。”
侍卫们立刻抬起软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工坊。
惊蛰走在最后,复杂地看了许闲月一眼,随即跟上。
工坊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那朵被谢无岐指尖触碰过的深蓝桔梗,还留在许闲月手中。
她看着那朵花,眉头微蹙。谢无岐最后那声呼唤,那轻轻的一触,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将绒花随手放在工作台上,她走到水盆边,仔仔细细地清洗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要洗掉什么不存在的痕迹。
清冷,高贵,潇洒,傲娇,倔强。
她一样都不会丢。
无论面对的是谁。
窗外,乌云积聚,似乎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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