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沉默片刻，王惠文眉心微蹙，思索后道：“虽然相爷令我们不必做什么，但该备着的还是备着些，我已叫人出去打听了，若有民间集中捐资的，咱们就以自己的名义捐出去，将来说起来，也不至于遭人非议。”
大家没有异议，都没再说话。
从凝晖苑出来，谢梧主动凑到秦桑身边问起昨日城外流民的状况，听她的意思，也想出去帮帮忙。
难得她一个千金大小姐有这样的善心，也不怕麻烦。
本就是要出门的，秦桑带着她也没什么，便叫伶仃准备给两人换了男装。
说是要叫谢岁安一起，可谢岁安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还是叫他休息半日好了。
两人两仆出门，只见京都街上巡防官兵多了两成，处处都能看见带枪带刀的巡防，百姓们虽然如常开店做生意，街市依旧热闹，大家却难免好奇惶惑，伸长脖子去打量。
灾民的确一个没看见，想来没有放进城。
秦桑和谢梧一起往城门口走去，路过一个茶摊时，就听见里面有人议论赈灾粮之事，对视一眼，默契地迈步坐了进去。
——“这一回啊，定是要下马不少的高官，听说城门口的这些人，都是死里逃生来的，路上枯骨那叫一个多嘿！”
——“去年赈灾之事，具体是由谁办的啊？怎么能饿死那么多的人？”
——“赈灾一事嘛自然是由户部主办嘛！”
——“呸，那可不一定，支度司现在的权力，可是大过了户部。”
——“嘿，你可知到户部尚书是谁？那可是太子妃母家！”
——“太子老丈人？黄忠？啧啧啧……那麻烦了，且看这个官司怎么判……”
——“怎么判？还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能怎么判？？”
谢梧听得撇嘴，在秦桑耳边小声嘀咕：“黄忠是个大贪官，娶了九房姨太太，他家那个小女儿黄莹，也就是太子妃的妹子，一身珠光宝气，四处显摆，还和谭无雁交好，上回你去元昭公主寿宴见过的，还泼了你一身茶水。”
秦桑想起来了：“她啊？长得还不错，想来她姐姐太子妃也长得国色天香了？
谢梧摇头：“国色天香不至于，中人之姿，黄忠把持财政，太子有意与之交好，就结盟了呗。何况太子妃就是个摆设，长得好不好看不重要，太子宫中好看的妾室多得是。”
秦桑失笑：“京都城中果然都是理不清的姻亲。”
谢梧嗯了声，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不作声了。
秦桑也想起自己即将和谭秕结亲之事，想起谭秕看自己时嫌恶的神情，心中不大痛快，不肯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两人默默听了会儿闲谈，知道这些闲话什么也代表不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权力平衡和对峙，不是百姓说几句真话，就能定了谁的罪的。
便走出茶肆，径自招来一辆马车再次去了城门口。
因为城外有流民，城门进出比往日严格得多，没有身份牌子的，就别想进出城门了。
谢梧走到这里，其实已经有些怯步，她虽然性格大大咧咧，毕竟从未接触过那么多底层的穷苦之人，脏，病，狂，想想都有些害怕。
秦桑乜她一眼：“你若怕，我可以自己出去。”
谢梧叹道：“我们出去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我们不过两个弱女子……”
秦桑盯着城门口官兵：“也不是想做点什么，只是，想看看该做这些事的人，在做什么。”
谢梧想想也对，这事总要有人管，若是没人管，凭着自己的身份，就去找该管的人管。若是该管的人管得不当，自己应该也能有点用处。
两人朝城门走去，进城排长队，出城的路却寥寥无几人，两人轻松出了城门，却没见着昨日聚集的难民。一问，才见约莫一里地外的演武场上，黑压压排了许多帐篷。
军队拨发的军帐，在偌大的场地上一行一列，整齐地排开。
虽然有穿甲带兵的军士手执长刀来回走动巡逻，但是管理并不严格，流民们来往窜动，互相帮忙整理唯一剩下的物什，有的已经在帐篷门口搭起了土灶，架起烧水的吊锅。
当然有食物的流民并不多，秦桑见到更多的人眼巴巴望着另一个方向——那是一顶四面开敞，用木桩支起的粥棚。
粥棚边上四口大圆形锅，热气蒸腾，米香四溢。
几个瘦骨嶙峋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拿着碗站在粥棚不远处，止不住吞咽，望眼欲穿。
却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鞭响，那些小孩下意识蹲下捂住脑袋。
谢梧哽咽：“他们……好瘦……”比城里的乞儿还要瘦。
秦桑：“好歹还活着，还能活下去。”更多的，已经饿死在路上了。
看来这里就是谢岁安说的，他们忙了一宿搭建起来的临时安置区。
安置区并不设阻，原本就有过往路人看不下去过来送些吃喝，秦桑穿得普通，并不显眼。
状似不经意地路过粥棚时，谢梧伸着脖子远远看了眼，还没开口就被搅勺的士兵驱赶：“干嘛呢！别在这儿看热闹！走开走开！”
谢梧忍不住道：“你这锅里有米吗，怎么净见水了，这能喝得饱人？”
那士兵半眯着眼抬起下巴正要开骂，看见面前两人穿着虽普通，面庞却白净。他是见惯了京都贵人的，立刻软了半分气焰：“嗨，您瞧瞧，那么多人呢，哪儿能真管饱，人人有的吃就不错了，一天两顿，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天呢！”
谢梧默了默，道：“那我们能捐赠米粮吗？”
士兵听了，道：“行啊，捐粮您得去问我们长官去。”
伸手一指，指向不远处几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的人无一不是身材魁梧壮硕，穿统一的将领服。
看过去时，马蹄哒哒正载着人前来。
为首的一身玄色劲衣，衬得肩宽腰窄，身材匀称强健。一张小麦肤色的青年面庞，脸色沉肃，不近人情。
那便是鼎鼎有名的，年轻气盛的禁军右指挥使，谭秕。
他夹马而来，也没看秦桑两人，低沉的，稍带沙哑的嗓音居高临下传来：“什么时辰了，还不放饭？”
烧火的士兵早摆好了恭敬神色，站得笔直：“禀告指挥使，粥已经熬好了，随时可以放饭！”
“那就吩咐下去。”
谭秕冷声一句吩咐完，目光扫过秦桑，未作停留，策马走了。
人刚走，秦桑就被旁边突然敲响的铜锣震得耳朵疼。
灾民们蜂拥而出，大约灯带此刻许久，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和担忧，生怕来得晚了领不到粥。
“别挤别挤，都有都有！”士兵大喊。
但是没人听，秦桑拖着谢梧忙往边上让，灾民们你推我攘，乱成一团。
有年迈腿脚不好的，险些被推倒在地上，还好秦桑眼疾手快冲了过去。
堪堪将人扶住，就听见呼啸风声从背后传来，噼啪一声，秦桑背后莫名其妙挨了一鞭。
短暂的麻木后，火辣辣的刺痛从后背传来。
秦桑回头，一骑马的大胡子将领手握长鞭，左一鞭右一鞭，鞭子挥得震天响，无差别对待拥挤的灾民，口中厉喝：“排队排队！排好队！不排队的不给饭！”
谢梧见秦桑受伤，立马跑来，冲那挥鞭的士兵怒骂：“干嘛无缘无故打人，你给我下来！”
挥鞭的士兵此刻见众灾民不听指挥，正上着火，闻言不耐看了眼谢梧，喝道：“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方，滚！”
谢梧出门向来都是被人捧着敬着，没受过这等重斥，且见秦桑后背衣服几乎被鞭子抽得开裂，裂开的后背露出刺目的一条血红，秦桑疼得额头冒出冷汗，当下气得嗓子冒烟。
她忍住哽咽，更大声地道：“滚蛋！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流民的！你叫什么名字？！行，你给我等着！”她气得语无伦次，转回头来，“秦桑，我们走，先回去上药，回去告诉爷爷，让爷爷来解决这些嚣张的人。”
秦桑扶的老人也挨了一鞭，破烂衣衫再添两片飞扬的破布，肩膀上比秦桑后背更加触目惊心，几乎露出白骨。
可他还是不顾疼痛，踉跄着赶去排队领粥，口种念念有词：“饿了，饿了，去晚了就领不到了……”
秦桑喉头处的那把火比后背还要旺，烧得她泪眼模糊，胸口焦灼。
眼见一鞭高高扬起，那长鞭又伴着风声落下，打得一个弱小孩童一个趔趄趴在地上……秦桑忍无可忍，弯腰捡了几颗石子，冲那最为嚣张的几人弹射过去。
她的暗器使得向来不错，石子又狠又准，砸在军士脸上，打得那些人哀叫捂脸。
“谁！”官兵捂着脸暴怒地四下观望。
秦桑拍拍手里的灰，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远远的，冲那嚣张士兵比了个手势。
意思是，你来。
那人目光锁定秦桑，立刻目露凶光，一夹马背便朝秦桑驶来，手中鞭子已经高高扬起……
秦桑右脚往后稍挪半步，微微侧身，紧紧盯着奔腾而来的骏马。
她已经计算好了角度，那人鞭子落下之后只要顺势一拉一拽，人就会被扯下来摔个狗吃屎……
偏偏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另外一匹马出现在秦桑面前，挡住她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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