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弯月如钩,夜色深沉。
此时距离碧彤被投下诛仙台之时,按照凡间的时间计算,已经是数百年后了。
灵霓独自走在姑苏城内的街道上。她此时的装束打扮,正如当朝最普通的平民女子。身着朴素的绿色粗布衣裙,以几根木簪束了发,背着赶路用的行囊,里面是一些备用的衣服药物吃食。
就像是某个贫寒人家的女儿一般。只是一张脸依然是挡不住的美艳秀丽。
此次下凡,她有要务在身。
今日在兰嘉殿内,她用凡尘镜巡视凡间时,看到姑苏城外的玉泉乡内,已有村民染上了瘟疫,此疫扩散势头极快。
此时瘟疫尚未爆发遍布,只在郊区的几个庄子蔓延。若此时止住瘟疫势头,就能减少人间无数死伤。
灵霓身为天界的司药仙子,救助瘟疫时疾也是分内之事。而此事既能精进自身修为,又利积攒功德,于她修行大道大有好处。
另外,此次下凡,也有她的一番私心。
当日目睹碧彤被罚去仙身,灵霓到底十分放心不下,总想要下凡来看看她现下如何。不过九重天仙子下凡,自有一番流程,需得报备上官,获得通行许可。
若是只为私事,这许可便难得求到。何况灵霓不过小小司药仙子,面子得省着用。
好容易现在有了公务下凡的机会,她必要去见见今日的碧彤。
如今数百年已过,不知碧彤重又修行到什么程度,若是进程尚可,也快重新修回仙身了。她不如助碧彤一臂之力,让碧彤早日重返九重天。
初春的夜里,吹来的风带着凉意和各种鲜花的香气。
瘟疫还没传播过来,城里人人不知祸事已在近旁,街道上仍是一派生机勃勃,喧哗吵闹。既有形色匆匆忙于赶路的行人,也有叫卖各色商品的铺子……这是凡间的热闹。
对灵霓来说,这热闹实在十分少见。
她原本是九重天上司花仙子百花园中的一株大花蕙兰。因为花朵淡雅端庄,颇受司花仙子春妤喜爱,得了许多机缘,又拜春妤为师,苦修数百年,终于有了仙身,化形成灵霓仙子。
又历经许多年修行苦练,百花仙子园中的灵霓小仙晋位为司药仙子灵霓。
既有了正经司职,日子便明显的好过多了。
不用说日常的薪俸、修行所需的法宝丹药都有了定例,便是修行缘法、秘境历练的消息都灵通了许多。
灵霓于是更加勤勉,也格外珍惜现在的一切。
也无怪许多仙君仙子日日对修行进境和司职权力汲汲营营。
毕竟既然身在九重天,求这通天仙途,十分理所当然。
凡人常以为九重天的仙君仙子长生不老,清闲自在,法力无边。
不错,他们确实长生不老。
若是安于现状,也算得上清闲自在。
只是法力无边……真是大大的误解。
需知仙君仙子同凡人一样,禀赋有高低,修行有快慢。获得仙身登上九重天只是第一步。
而之后九重天上的修行进境,堪称关关难过。其间艰辛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纵使是天生仙身的仙子,有家族朋友以丹药机缘帮衬,到底每一境都须得自己修行达到,仍然十分辛苦。
何况术业有专攻,人人所擅不同,司职也各有所长。
像灵霓这般并无深厚根基、禀赋也说不上多么突出的花草精灵,修行之路就更加艰难。也正因来之不易,她更珍惜现在这一切。
*
一路出了城,行人越来越少。渐渐地很少有路人经过了,夜里很静,只有鸟虫鸣叫与溪水潺潺。
因为没有人烟,路上连灯光也没有,唯有一弯新月并几颗星辰的光辉。
路上虽暗,灵霓走得还是轻快。她修炼数百年,一双眼睛明亮如炬,在夜间行走并无不便。此时只为赶路救助瘟疫,自然是越快越好。
然而走着走着,灵霓似有所感,停下朝左边看去——
这地方明明十分贫瘠,却有一股强烈的清灵之气。在灵气来源之处,一间破败茅屋前,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幼童。因为形容太过潦草蓬乱,身形太过瘦小单薄,灵霓甚至一眼没看出,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孩子脸上已经脏得看不清五官,偏一双眼睛也在看她,亮得惊人。
从灵气强度来看,这孩子命格不俗,若在凡间,当大有作为、出将入相,甚至颇有仙缘,早晚飞升到九重天。
只是,虽已到了春日,晚上屋外依旧寒凉。
他为何一人坐在茅屋前?
灵霓于是走近蹲下问他:“你爹娘呢?”这时隔得近些,灵霓方才看得分明,这是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子。面容虽然脏乱,也能看出该是生得十分聪明灵秀。
自她走近,那幼童的眼神一直跟着她,此刻从仰视转为平视:“我没有爹娘了。爹娘这个月得了病死了。”一口官话倒是说得十分清楚。
灵霓继续问:“外面这么冷,你怎么不在屋里睡?”
开春虽然逐渐地暖和起来,入夜仍有几分寒冷。特别是对于一个想必已经很久没有吃上一顿饱饭,又没有多少衣服能够蔽体的孩子来说。
幼童道:“爹娘,死在屋里了。”他低下头,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你能帮我安葬爹娘吗?”
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灵霓,带着渴求。
这问题实在出乎灵霓意料。
看他衣着形容,如此潦草,应该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一段时间了,没有人照料所致。
在这荒郊野外,不知饿了多久、冻了多久的幼童,好不容易见到有人,第一个请求不是要衣要食,而是安葬爹娘。
灵霓没做过人,不知道凡人对爹娘会是什么情感。凡人被爹娘带到世间,抚养长大,倒与自己与春妤的关系有几分类似。
也许他们对爹娘,就像自己对春妤一样,一半是感激信赖,一半是崇敬钦佩?若是春妤遇到什么事,想必自己也是十分焦急、四处求助。
思及此,灵霓内心也柔软几分,她道:“可以。你有名字吗?”
听闻她答应了,孩子忙不迭站了起来。只是或许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动作间趔趄了一下,一边回头说道:“我叫狗剩,爹娘说贱名好养活。”一边就要推门,领着灵霓往屋里去。
推开门之后,狗剩熟练地点了一盏油灯。烛台简陋,灯芯粗糙。灵霓一眼就看出这灯油也十分廉价劣质,散出一股黑烟。
闪烁火光照出屋内,从桌到床,一应家具看起来都很陈旧,但收拾得颇干净。
这家人虽然穷,但也很认真地在生活。
屋内的情况和她预计的差不多。
早春虽还未热起来,到底狗剩的爹娘逝去已经有一段时间,屋里闷出些让人欲呕的味道。
灵霓看去,躺在床上的狗剩的爹娘,身上盖着屋内所有的被子,还有几件大人小孩的缀满补丁的衣物。
难怪他衣衫褴褛守在屋外,吹着夜里寒凉的风,也不拿床被子盖盖。
想必父母病后,不知如何救治,也没钱找郎中治病。又或许土方子倒是吃了几副。后来他们觉得冷,狗剩就拿了家里全部的被子和衣物,给他们盖上。
再后来,父母已经死去。他便日日在门外等着,希望能有人来安葬他们。
直到今日才碰上灵霓。
安葬两个凡人,对灵霓来说很容易。只是两人既已死去多时,这屋子怕是不能久呆了,狗剩年纪还小,当务之急是别让他也染上病气。
灵霓看他此时还算康健,但仍他捏了个手势,为他上了几个时辰的护身法阵,好保他无虞。
等一切安置妥当,天色已经开始发白。
又是新的一日了。
狗剩跪在父母坟前,以头顿地。虽然年纪尚小,饥寒多日,他仍坚持亲手在坟前移来一株金银花树种下。这座山上有许多坟茔墓碑,也有许多金银花树。
灵霓猜想,大约是此处民俗。
立碑刻字他也要亲自上手,灵霓见他简直形销骨立,恐他难以支持,便按他的心意,帮他刻了墓碑上父母姓名。
“显考讳顾叶朴大人之灵,显妣王氏夫人之灵,三月十八日敬立纳石”。具体卒日连小狗剩也说不清了,只知道从某个早晨开始,他再也无法叫醒父母,喊他们起来吃饭喝药。
早春的乡间,漫山遍野都是新绿,有农人种下的整齐的水稻秧苗,也有不少粉色白色蓝色紫色的野花,其间虫鸟穿梭,原本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美景。
只是灵霓和狗剩都无心欣赏太多,一个惦记着玉泉乡的瘟疫情况,一个恐怕正为了父母逝去而悲伤无助。
这就是凡间的生死。有时灾祸没有预兆地来临,摧毁一家人的生活,变故好像只在瞬息之间。然而逝者已逝,无论心中有多少感慨,留存的生者仍要努力谋生。
凡间第一日,灵霓见到了生死。然而于她而言,当务之急是赶去玉泉乡阻止时疫的蔓延。她刚才特意看过,狗剩父母所患,正是她在凡尘镜中所见那瘟疫。
既然已经有人病逝,那么发病的绝不止此处的一家。
不知道一路前往玉泉乡的路上,又会碰到多少个这样的家庭?她又来得及救助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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