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星不殿，偏殿。
烛火晃荡。
燕昀迷迷糊糊被明光照醒，挤着眼睡眼朦胧，心中恼火，如此好觉竟然被打断了！
他皱眉坐起，映入眼帘的是四个老头的褶皱大脸，被突然一幕吓得一哆嗦，瞬间神清气爽，差点没忍住给对面四位一人一巴掌。
“老头？”他捏拳瞪向莫问。
莫问对他这屡教不改的称呼习以为常了，懒得纠正，老头就老头吧，总比“滚”好听。他撸着胡子问：“你……”
燕昀抓住莫问的胡子，无情打断，“我先问，晋级赛为何用这么高阶的幻境？”
如此无理的行为，竟无一人出来批斗。只因燕昀分别叫他们为：疯老头、花老头、雪老头、月老头，雨露均沾的不给任何人好脸色，作为亲师尊的莫问都拿他没办法，更何况同僚的他们。
叹雪仙尊薛怀义拉住燕昀的魔爪，“那鲲鹏可是上古遗族，一个它就得至少八阶的幻境才能模拟出来，更何况赛场的扩大，你要知道，幻境的面积越大，所需要的阶级就越高，这次的幻境几乎涵盖了大半个人界。”
寻花仙尊莫听也拉住燕昀，“九阶幻境会根据识海最广者的记忆进行模拟，这件事目前就我们四位长老知道，你的记忆有问题，得去一趟问灵池。”
话少的镜月仙尊单士杰也开口了，“你能骗过那三个顾家小子，骗不过我们。”
莫问扯出自己的胡子，“既然醒了，就随为师去吧。”
前一刻还和蔼可亲的长老们，此刻燕昀觉得严肃可怖，他被围在床上，无路可逃，心中的无数问题被即将面临的问灵镇压。
问灵池，任何人进去都无法坚持的灵魂拷打。前世他问不出答案，就把被废了修为的谢望秋扔了进去，谢望秋给他的答案一直都是“屠燕国，问心无愧”，他气得直接挑断他的腿筋，然让他跪地为奴。
他曾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杀谢望秋，亲自走向池中，向自己的灵魂拷打审问，得出的答案都是他爱谢望秋。
没有什么比清醒的知道自己的恨与爱在一个人身上更痛苦了。
无数个深夜，他一遍又一遍走进问灵池，自我凌迟的与一池黑水做抗衡，七窍流血，甚至着相，只为得到一个侥幸的答案，好安放矛盾自残的心，但都没能成功，狼狈爬出问灵池时，浸透身体的不知是池水还是汗水，他喘粗气，眼睛通红，心力交瘁，目光麻木的落在空处。弯月高悬，黑水的涟漪早已恢复平静，在死寂的长久压抑下，他抓扯头发，终于爆发出无助的痛哭。
他害怕问灵池，那是凌迟，是揭破真相的难堪。
他在床上退无可退，急于寻找一个支撑他的柱子，脱口而出，“谢望秋在哪？”
莫问说：“你师兄下山去了，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走了？谢望秋竟然走了！
什么时候？他看到幻境中自己的样子了吗？他走的时候有没有托人留话？
燕昀心脏一紧，靠在角落，拒绝出去，“还不行，还有两场比赛，我得参加完比赛。”
莫听替他捉急，“男子汉别磨磨唧唧的，就问个灵，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有病早医治，你记忆明显有问题，如果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提早驱散，好过酿成大祸，追悔莫及。”
薛怀义劝说：“我们就问问那个帝君是谁，知道这段记忆来自哪里后，对症下药方可根治啊！”
单士杰面无表情，“现在去问灵还能赶上白日的比赛。”
四位长老的态度很明显，他们觉得燕昀被附体了，多了一段不属于自身的记忆。毕竟燕昀是他们四个看着长大的，干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他们都清楚，小孩儿虽然放肆了些，但不会是那个阴气极重的帝君，不论年龄还是实力，都对不上。他们担心是地界的妖魔鬼怪在作祟。
比赛……比赛不能中断，他必须参加，他的吻颈还没拿到。
燕昀一团麻乱，很多事情拥挤在一起，很多问题压在心口，同时还在担心谢望秋，怕他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长老们互相对视，趁人不注意，唰的甩出捆仙锁，将燕昀紧紧拴住，夜黑风高，四人疾风劲雨的把人押走。
老君峰分阴阳两面，天下第一塔的藏书阁位阴，问灵池位阳。
池下覆满白玉石，黑水非人界之物，据说是来自天界宝器“铁雨天问”的锻造之水，具有和铁雨天问一样的灵魂审问效果，这池水还是当年天界之人设立仙台山时留下的。
问灵池四周围着环形长廊，四面漏风，常年风餐露宿，黑水依旧干净无污，自成体系，不与人界雨露同流。
燕昀跪在地上，面对一池平静黑水，仿佛看到一个偏执疯狂的人在自残式问心，同样的夜晚，同样被审问的人。
他呲目失色，恐惧破土而出，野蛮生长，盖过一切胡思乱想，前世那么强悍都对抗不了问灵池，更何况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他扭着身子挣扎，满身心都是对被审问的拒绝，奈何捆仙锁能让人调动不起来灵力，他脸色苍白道：“我感觉很好，或许不用……”
话未说完，莫问一脚给他踹进了池中，入水的瞬间，捆仙锁松开了。
池水很浅，燕昀挣扎着站起，水面也才没过胯骨。
长老们也是贼的很，趁燕昀还没准备好，立刻进入主题，完全不等人心里设防。
“你是何人？”
“燕国四皇子，仙台山第一千四百零七号弟子，燕昀。”
“帝君是谁？”
“帝君……”燕昀咬牙，夜里的池水原本是寒凉的，察觉到他的抵抗，猝然变得滚烫，仿若熔岩在灼烧骨肉，他张了张嘴，差点脱口而出“是我”，几乎咬碎牙齿，才将这两个罪孽深重的字吞进肚子里，他颤抖回答：“燕国四皇子……仙台山……第一千四百零七号弟子，燕昀。”
黑水对他的回答做出判断，确未说谎，又冷了下去。
燕昀长出气，但不敢放松丝毫。
莫听疑惑，“帝君是你？”
黑水再次沸腾，燕昀死命咬唇，这比着相的灼伤感还要炙热，冷汗冒不完的直下，混着唇齿间的血水咽下“是”，张口喘息，“燕国……四皇子，仙台山……第一千……四百零七号……弟子，燕昀。”
“怎么回事？”
长老们一脸茫然，四下对视得不到答案。
薛怀义试探着问：“我是谁？”
刚刚含糊不清的答案，燕昀或许能坚持对抗下去，听到这个问题后，心都凉了。他还想继续抗争，发狠了吐出某个音节，声音颤抖，“燕国……”
遽然间，掉入滚烫熔浆，烫的他都以为自己成了熟肉，太痛了，“……薛！”
不行！不能这么说，不能说！
“四……皇……子……”他脊背佝偻，一字一喘，呲目欲裂，“怀……”
短短几个字，几乎要了他的命，忍到极限，他大脑无法做出判断，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他是不是还在幻境里没出来？怎么会这么疼呢？师兄……
燕昀神经终于崩溃，目光开始涣散，瞳孔失焦，在池中踉跄寻找。
谢望秋，在哪？
身体还在无意识抗衡，口吐鲜血，染脏了他这身五彩张扬的白衣，“仙台山……第……义！”
如琴弦断裂，音裂戛然。
燕昀跌落池中。
“哎哎哎！怎么回事啊！”
“赶紧救人！”
四位长老连忙施法将人捞出。
“这问灵池怕不是被之前的雨水污染了，怎么不灵了？”
“叹雪长老返老还童，没想到心也是稚子，看不出来我小徒儿不想配合吗？”
-
十月金秋，仙台山已然萧条。
由仙台山通往老君峰的通天长梯，已经断裂破败，他只能拉着人，一路沿着山涧长道走过去。
铁链划在青石板路，叮叮当当响，山上太久没人打理，路边杂草已经繁衍到了石板上，连石灯也被淹没。
太阳已落，天将黑未黑，勉强还能视物。
他心里烧着火，急于知道真相，毫不顾忌后面的人，走得很快。谢望秋才被废掉修为，正处在虚弱欲昏的时候，走一步得喘好几口，踉跄着坚持跟了许久，最后实在体力不支，扑通倒了下去。
燕昀听见动静扭头，见地上死气沉沉的人，用脚尖踢了踢肩膀，“别装死，起来。”
没有动静。
他眉头微蹙，拍拍谢望秋的脸，斥道：“起来！”
还是没动静。
他将人扶起，靠在树边，修长的手指探着鼻息。
谢望秋脸上毫无血色，眉头紧锁，呼吸急且重，出气多进气少，汗水顺额头淌下，就连靠在树上也毫无力气，身体软绵绵偏移，要向地面倒去。
燕昀伸手扶住，握住谢望秋的后颈，为了降低身型，他单膝跪地，额头相抵，试探温度。
“真是废物。”
他将谢望秋拦腰抱起，继续往老君峰走，直到步入问灵池的长亭，坐在亭下的连椅上。
谢望秋就安安静静的躺在他怀里，病弱的样子，要比之前拿非攻和他打架时顺眼多了。他掌心盖在谢望秋额头上，渡了灵气，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看起来好受很多。
他的师兄有亭亭之姿，惊才风逸，在以前修道时，是全仙台山的榜样，若是放到凡间，定是会被父皇招揽的淑人君子。如今这幅摸样确实罕见，他稀奇的看了好久。
人在静下来的时候，脑子就会变得活跃。燕昀思绪万千，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好的坏的都拥了上来。想到曾经自己被复仇填满胸腔，头悬梁锥刺股的研习禁术，只为有朝一日能杀了谢望秋，以解心头之恨。
如今不知为何，抓到了人，心头却时时萦绕着侥幸心理，又想着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边恨他一边替他找借口，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曾经那个只有恨的他，在掌控了谢望秋后变得优柔寡断，都不像他自己了。
晚夏初秋时节，林木萧瑟，蚊虫隐迹。谢望秋醒的时候，天已然黑透了，长廊檐下点着一排灯，问灵池四下亮堂。夜寒，他下意识向热源靠近，迟缓懒散，而后猛然停顿，僵硬不动。
“醒了？”燕昀垂目，收回自己满天飞的思绪，说：“既然睡够了，就问个灵吧。”
他靠坐在亭下，手里牵着长长的铁链，铁链入水，谢望秋一步步走向池中。
头顶的深渊苍穹，腰下是看不见底的黑水，只有亭下灯火的余晖，落在池中人的身上，显得孤傲单薄。
燕昀开口，“你为什么一定要屠杀燕国京城？”
谢望秋远远看他，声音晃荡在池面上，如蜻蜓点水，若即若离，“想杀，便杀了。”
燕昀捏紧拳头，没动，两人长久对视，互不相让。
“燕国有人得罪你？”
“没有。”
“你恨燕国？”
“不恨。”
“你是……”燕昀将手按在膝盖上，膝盖被掐的生疼，“讨厌我？”
谢望秋静了片刻，语调平淡，“不讨厌。”
燕昀眼中燃火，冷然道：“那你凭什么屠杀燕国？”
“屠燕国，问心无愧。”
不管之后燕昀怎么问，谢望秋都只回答“屠燕国，问心无愧”这一句话。
燕昀觉得自己没救了，谢望秋也没救了，他冷脸将人捞出问灵池，一道明光闪现，谢望秋失声跪倒在地，红血在亭下的白玉石路上延展。
“既然死不悔改，那就往后跪地行走，你跪的是十万黎明百姓，跪的是你自己的不仁不义之举。”
灯火之下，燕昀果断到冷酷无情，谢望秋面色惨白。
预告：下一篇是过渡章[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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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问灵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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