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抱着笔记本走出归墟书店时,晨露还没完全干透。风从巷口的转角钻进来,裹着青石板缝里野草的湿气,还有“拾光烘焙”飘来的第一缕黄油香——那香气比昨天更浓些,混着刚烤热的麦粉味,像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勾了勾她的袖口。她把笔记本往怀里又贴了贴,软皮封面蹭过衬衫布料,留下一点细微的毛躁感,那是沈知微反复摩挲过的痕迹,此刻正随着她的步伐,在胸口轻轻起伏,像一颗安静的心跳。
后颈的麻意是在走到第三个巷口时变清晰的。
不是风带来的痒,也不是衣领的摩擦,是一种带着“目的性”的注视——像冰冷的蛛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精准地落在她的肩胛骨、手腕内侧、后颈的旧疤上。那些都是“穹顶”训练时重点保护的部位,也是过去执行任务时,敌人最容易攻击的弱点。林烬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起,指甲轻轻掐进笔记本的软皮里,触到了夹在其中的银杏叶书签——叶脉的纹路硌着掌心,像沈知微过去在她紧张时,悄悄按在她手背上的力道,带着一点安定的暖意。
她放慢脚步,假装在看巷边墙上的旧海报。海报是几年前的电影宣传画,女主角的笑容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花,边缘卷成了波浪,露出后面斑驳的砖墙。眼角的余光里,一个浅灰色的影子正贴着墙根移动——是“穹顶”的制服,布料是标准化的化纤材质,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裤脚磨得很整齐,没有一丝褶皱,裤腰上挂着的终端,屏幕偶尔亮一下,映出极小的绿色光点,那是“目标锁定”的指示灯。
跟踪者的步伐很稳,稳得像节拍器。前面卖豆浆的小贩推车时脚步沉了半拍,他的鞋底也跟着蹭过青石板,发出相似的闷响;穿碎花裙的小女孩蹦跳着跑过,他的肩膀微微侧了侧,刚好避开,却没停下脚步——这种“融入环境”的技巧,林烬自己在“穹顶”时练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算出,他每一步的间距是五十八厘米,呼吸频率保持在每分钟十六次,是“穹顶”执行者的最优标准。
可那视线太扎人了。像一把没开刃的刀,悬在她的后颈,不落下,却也不离开。林烬的呼吸放得更轻,能闻到风里混着的、跟踪者身上的味道——是“穹顶”统一配发的消毒皂味,带着一点金属的冷,和她过去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沈知微第一次给她递红茶时说的话:“‘穹顶’的人身上都有‘冷’味,像没晒过太阳的石头,可林烬,你不一样。”
当时她没懂,只觉得沈知微的红茶太烫,指尖捏着杯壁,烫得有点发疼。可现在,怀里的笔记本还温着,软皮封面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皮肤,她忽然明白沈知微说的“不一样”——是她的心里,已经住进了一点“暖”,像笔记本里夹着的那片银杏叶,哪怕干了,也还留着秋天的温度。
林烬故意拐进一条死胡同。
胡同口的旧邮箱掉了门,露出里面堆积的广告单,被雨水泡得发黏,散着淡淡的油墨味。往里走,墙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不是“穹顶”花园里的合成草皮,是带着卷须的真藤,藤叶间还挂着去年的枯花,褐色的花萼像小小的铃铛。藤蔓覆盖的墙面上,有几处斑驳的涂鸦:一朵褪色的向日葵,花瓣是用橘色丙烯画的,边缘已经发灰,却还能看出画者当时的认真——花盘的中心,用白色粉笔写了一个小小的“微”字,被雨水冲得只剩一半,笔画的尾端还翘着,像在偷偷笑。
林烬的脚步停在涂鸦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向日葵的花瓣,丙烯颜料已经干透,指尖蹭过的时候,能摸到细微的颗粒感,像沈知微那本绿色诗集上的铅笔批注,轻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温度。身后的脚步声还在跟进来,不疾不徐,每一步落在青石板上的声响都精准得像钟表的齿轮——一步,两步,三步,停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
远处主街的白噪音还在飘进来:悬浮舱划过空气的“嗡鸣”,“穹顶”播报员标准化的电子音(“情感稳定是社会基石,未参与心理评估者请尽快登记”),还有卖花小贩的叫卖声(“合成玫瑰,永不凋谢”)。可这些声音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得抓不住。近处只有两人的呼吸——林烬的呼吸轻得像风拂过藤叶,而身后人的呼吸,带着“穹顶”训练出的刻意平稳,每一次吸气都控制在三秒,呼气两秒,连胸腔起伏的幅度都完全一致,没有丝毫偏差。
林烬没回头。她的视线还落在那朵向日葵上,指尖反复蹭着花瓣的颗粒感,心里忽然冒出沈知微的声音——不是模糊的碎片,是清晰得像在耳边说话的温柔:“当你凝视虚空时,虚空也在凝视你。”
那是个暴雨夜,书店的天窗漏了雨,沈知微用塑料布把书架挡起来,自己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那本绿色诗集,膝盖上盖着羊毛披肩。林烬刚执行完一次暗杀任务,手腕上还沾着敌人的血,终端里弹出“情感波动异常,建议强制镇静”的提示。沈知微把一杯热红茶放在她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那杯茶的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杯底还沉着几片洋甘菊:“虚空会把人拖进去,它喜欢抓那些没有‘牵挂’的人。”
林烬当时盯着杯底的洋甘菊,终端还在分析“茶的成分,是否含有镇静剂”,她没说话,只觉得沈知微的手太暖,暖得让她后颈的神经抑制装置都微微发烫。可沈知微却笑了,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终端屏幕,把那行“强制镇静”的提示划掉:“但林烬,我会一直看着你。”
她当时皱了眉,觉得这是“穹顶”不允许的“无用情感”,可现在,身后五步远的地方就是“虚空”——是“穹顶”的追杀,是过去的杀戮本能,是随时可能落下的电击器,可沈知微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缕暖光,钻进她的耳朵:“所以,别怕。”
林烬的肩膀悄悄松了松。攥着笔记本的指尖不再发白,后颈的麻意也淡了些,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拂开。她能想象出沈知微说这话时的样子:眼睛弯成月牙,睫毛上还沾着一点窗外飘进来的雨丝,指尖捏着红茶勺,杯底的蜂蜜还没完全化开,在水里晕开一圈圈浅黄的涟漪,像小小的太阳。
“林烬,代号‘灰’。”身后的人终于开口,声音是经过“穹顶”声带调制器处理的冷硬,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块冰砸在地上,“组织下达紧急指令:立刻返回B区基地,配合二次神经评估。若拒绝,将启动强制带回程序。”
林烬的指尖还停在向日葵的涂鸦上。她没动,也没回答,只是看着那朵花歪歪的花盘——画得不算好看,花瓣也不对称,却比“穹顶”所有标准化的装饰都要鲜活。身后的人似乎没料到她会沉默,呼吸的节奏乱了0.5秒,接着是金属摩擦的轻响——林烬的耳朵尖动了动,能分辨出那是电击器从皮套里抽出来的声音,电流通过金属的细微“滋滋”声,像蛇吐信子,在安静的胡同里格外清晰。
那是“穹顶”对付失控执行者的常用武器,电压刚好能让神经暂时麻痹,却不会致命。林烬过去也用过无数次,她甚至能准确说出这种电击器的型号(D-03型)、有效射程(三米)、充电时间(五分钟)。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脚尖微微转向,这是过去应对攻击的预备姿势——只要她想,转身、夺器、扣住对方手腕的动作,能在0.8秒内完成,比终端的反应还要快。
可她没动。怀里的笔记本还温着,银杏叶书签硌着掌心,像沈知微在轻轻拉她的手。她想起笔记本里写的“第五十五天:她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很烫,像火”,想起沈知微用生命换给她的“充满整个世界”,不是让她继续用杀戮保护自己,而是让她学会“感受”——感受风的暖,感受花的香,感受那些不通过暴力就能获得的安宁。
空气里的化纤味更浓了,混着电击器特有的臭氧味,刺得鼻腔有点发疼。林烬的心脏轻轻跳了一下,不是害怕,是一种奇怪的平静——她能看到跟踪者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能听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加快的呼吸,能甚至能猜到他终端里正在弹出的“攻击预案”,可她只想再看看那朵向日葵,再感受一下怀里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不规则的忙音突然炸响。
不是林烬的终端,是身后人的通讯器——挂在他领口的银色方块,突然发出“滋滋啦啦”的乱响,像信号被强行掐断,忙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金属,在安静的胡同里撞出回声。身后的人脸色瞬间变了,原本平稳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抬手按了按通讯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嘴里低声说着“收到”“坐标暴露”“立刻撤退”,语气里的冷硬被慌乱取代,连握电击器的手都在抖。
林烬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他的制服领口沾了一点灰尘,是刚才贴墙根时蹭的,终端屏幕亮得刺眼,上面滚动着红色的“危险警报”,他没再管林烬,转身就往胡同口跑,步伐再也没有之前的“同步率”,而是跌跌撞撞的,灰色的制服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水珠,溅起细小的水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胡同口的风灌进来,带着主街的冷意,吹得藤蔓叶子“沙沙”响。林烬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向日葵涂鸦的颗粒感。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头顶的屋檐上——
那里挂着一个陈旧的监控摄像头。
不是“穹顶”的标准化设备。“穹顶”的摄像头是银灰色的,外壳光滑,镜头能360度旋转,指示灯是冰冷的绿色;而这个摄像头是深黑色的,外壳上生了一点暗红色的锈,镜头周围沾着几缕蜘蛛网,像被遗忘了很久的老物件。摄像头的镜头微微向下倾斜,正好对着胡同的角落——能把她刚才站的位置、跟踪者停留的五步远地方,都拍得清清楚楚,连她指尖蹭过涂鸦的动作,都不会落下。
最显眼的是摄像头旁边的红色指示灯。
不是“穹顶”设备那种闪烁的、带着威胁的红,而是稳定的、柔和的亮——像一颗小小的、被捂热的红豆,红色的光透过蜘蛛网的缝隙,在屋檐下投下一点细碎的影,落在林烬的手背,暖得像晒太阳。林烬的呼吸顿了顿,指尖轻轻抬起来,离摄像头还有一拳的距离,能感受到摄像头外壳的冷——是金属长期暴露在风里的凉,却不像“穹顶”设备那样冷得刺骨,反而带着一点被阳光晒过的余温。
她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去年秋天,她曾在书店的天窗上看到过沈知微的身影。当时沈知微踩着梯子,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盒子,梯子旁边放着一卷网线,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了,却笑得很认真,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林烬当时以为那是“穹顶”的监听设备,还偷偷在终端里记了“可疑物品”,可现在看着眼前的摄像头,看着那稳定亮着的红灯,她忽然懂了——那不是监听,是守护。
是沈知微在无数个她不知道的夜晚,踩着梯子,拉着网线,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为她安装了这些“眼睛”。是她提前破解了“穹顶”的通讯频率,是她在跟踪者靠近时,发出了干扰信号,是她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兑现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承诺。
风又吹过胡同,藤蔓的卷须轻轻蹭过摄像头的外壳,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打招呼。林烬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摄像头的外壳,凉意在指尖蔓延,却没让她觉得冷——因为那盏红色的指示灯,像沈知微的眼睛,正温柔地看着她,把暖光落在她的手背上,落在她怀里的笔记本上,落在那朵褪色的向日葵上。
主街的电子音还在飘进来,“穹顶”的阴影还没完全散去,可林烬的心里却忽然亮了起来。她抱着笔记本,站在屋檐下,看着那点红色的暖光,忽然想起沈知微说的“光会落在你看不见的角落”——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巧合”,都是沈知微提前铺好的路;那些她以为的“孤独”,都是沈知微在背后悄悄陪着她。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摄像头旁边的蜘蛛网,指尖沾了一点细白的丝,像握住了一缕温柔的风。远处的“拾光烘焙”传来铜铃的“叮当”声,老奶奶的声音飘进来:“小姑娘,蛋糕要凉啦!”
林烬笑了。这是她解锁情感感知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不是笔记本里写的“嘴角轻轻上扬”,是眼角弯起来,露出一点浅浅的梨涡,像沈知微画的那朵向日葵,带着一点不完美,却格外鲜活。她抱着笔记本,往胡同口走,头顶的红灯还在亮着,像一颗小小的星,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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