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天光大好,岁月无恙。
早春的日光很暖,四周的亭台楼阁被倒映在水上。水下有许多殷红的鲤鱼在蛰伏,穿游,偶尔有几只莽撞些的,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只小木舟。那小木舟停靠在一片硕大的荷叶下,而舟里有一个青衣姑娘正睡得香甜。
一只彩蝶落到了她的额头上,翅膀扇起微风,她的睫毛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抬头探了探天色。
太阳已经垂到西山的边沿。
满身的倦意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她立时翻身坐起来,使得小舟左摇右摆。
她苦恼地揉了揉睡松的头发,心道:本来只是想午后小憩,怎么睡了半日?
她赶忙地将小舟划回岸边。
恰在这时,两个小厮经过,他们一人一边地提着一只大木桶,隐隐还有腥味从里面阵阵传出。
“这是什么?”她走过去问道。
“回姑娘,这是河里刚捞的蟹,一只有半斤之重呢。”一位小厮堆起满脸的笑容。
她对于佳肴从来是情有独钟,此时听了这话,神色顿时就更亮了几分。她连忙退到一边,笑道:“二位快请吧,快请吧。”
待她走远,他们才将压低的身子抬高几分,有些取笑意味地道:“来得这样及时,是我们吵到她睡觉了吗?”
“嘘,小声些。不管怎样也是白龙寺的人。”
“就是她么?她就是白龙寺派来的那个叫什么崔……崔……”
“是她,崔翎昭。”
这边,崔翎昭走进了疱屋。
庖厨们见了她,立时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又惴惴不安地围上去笑道:“姑娘想吃什么呀?您遣人来尽管吩咐,我们一会儿就替您送来,怎么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呢?”
崔翎昭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是我听说这里有一位关大娘负有肩伤,几十年了也不见好,所以想瞧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谢年的阿娘很快站了出来:“姑娘,我肩上有些旧伤。您要找的是我吗?”
崔翎昭随意地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大娘快坐下吧。”
大娘拘谨着坐下。
崔翎昭抬手轻轻撩起大娘的衣裳,神色却在看到伤口的那一刹那发生了变化。
“大娘在何处受的伤?”
“小时候贪玩,不小心从一个土坡上摔下去给摔的。”大娘看见她严肃的神情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当时自己摔下去的?还是觉得是有人推了你一把?”
“啊?我……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啊。”莫不是在说鬼?
“你细细地想想,那土坡的附近是不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树。它的叶子终年都是深黄中带黑,叶脉是蓝色的。”
崔翎昭想了想,又补充道:“啊,对了!最特别的一点是,它四周的土也是黑色的,就像是被烧焦了似 的。 ”
大娘忽然恍然大悟:“好……好像是诶。姑娘是怎么知道的?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受伤之后不久,便有一个富商的公子莫名死在那儿,再后来,那棵树就让人给连根拔起了。因为这件事,我把它记清楚了些。”
“你还记得清是在哪儿吗?”
“嗯……应该是在珪阳城北郊的华溪亭附近。”
崔翎昭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没什么事了。只是大娘,你这伤一直未好,是因为没有用对药。我替你写一副药方,记得每日要敷二次。你放心,很快就会好的。”
大娘连连地道了几声谢。
“小事一桩,是我恐怕还要向你们讨一些东西。”说完,她便看了看案板上的糖莲子。
大娘经过一番交谈,语气也轻松了许多:“姑娘来的巧,这是方才做出来的,你是想要有芯的,还是去芯的?”
“都来些吧。”崔翎昭探头看着那些莹白的小丸子,笑得开心极了。每到一个地方,最要紧的事就是和厨房里的人打好关系。这话果然真不假。
大娘拿起油纸包了好些糖莲子递给崔翎昭。她便将其装了一些到腰间的锦囊中,剩下的就在路上吃了。
去东府的路上,正值白夜交接,将暗未暗,凉风习习。林家庄的暮钟敲起,烛火顿时像巨龙游行般随之席卷了整个府邸。
崔翎昭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也觉得心里的空缺被填上了一点。
东府厅堂亮如白昼,远远地就可见着厅内的绰绰人影,来往不绝。但与之相悖的,并没有人会觉得吵闹,只有走近时才能听见偶尔的几句呢喃低语般的人声。
门前的佣人替她拂起帘子,崔翎昭入室便看到了坐在主宾位上的殷姝。只见她今日身着一袭檀红衣裳,外衣上覆有一层藕色薄纱,象牙色丝线在上面绣成了一副白鲤戏水图。
她青丝半束,扈而如瀑,无尽烛火里的面庞温润如玉,烨然若神人。
而座上最悲痛的林庄主,却是崔翎昭第二个才留意到的,只见他一面招待宾客,一面又难掩枯黄面容与疲惫神色。崔翎昭在心底默默地为他叹息:为一个过门不过几天的姨娘伤心如此,想来他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林庄主带着勉强的笑容,喉咙似乎被刀子刮过一样得嘶哑:“诸位这几日辛苦了,老朽不敢怠慢。请诸位先勉查案之劳,再说别的吧。”
“庄主言重,事涉顼桓,便乃我辈之责。”
顼桓,乃北方众蛮族完成一统后的名号。他们八百年前率兵侵入煜国,使丧乱多年,流血漂橹。先辈倾尽九洲之力十几余载,才得以归还天下太平,并在两族交接处设下法阵。
而这边关法阵,一直由当年抗击顼桓的最大功臣一一八世家遣兵把守。可即便如此,顼桓还是九洲之心腹大患。
多年以来,凡是与顼桓有关的事,从没有轻易了结的。
五日前,林家主新纳的姨娘被毒杀。调查这桩案件,对于林家庄来说本是绰绰有余。可事情的转折就在于他们命人分解了毒药之后,得知其中有一味药名叫糜蛇一一正是顼桓境内特有的一种果实,它的树会攻击过往路人来吸食。
既然与顼桓有关,那这件事也就不能寻常看待了。
于是,林家庄背后的八世家之一殷世家很快出面了。目的就是查出这些本应该被销毁的邪祟之物是如何被保存下来?是否有人枉顾国法,暗中私藏顼桓妖物?
同在珪阳城的白龙寺也派出了弟子前往相助,崔翎昭便是这个弟子。
临行时,大师伯握着她的手说上了好半天:殷家去了谁还抢他们的风头呀?你就当去那儿见个世面好了。大师伯也不好做人呐,谁让咱们天下四大寺之首的名号太响呢?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派个人去说不过去呀!
然后,崔女侠就来到了这里,每日都瞧着身旁熙攘忙碌的人群,而自己却像个石狮子似的坐在他们中间,百无聊赖。
案子确实是与她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殷家的人真的一把揽了所有事,就连林家庄自家的人都只能在外边眼巴巴地看着。
不过,什么都不做也不太好吧。
她便开始在林府到处走动起来,也算找了好些事情做,比如点点蜡烛,烧烧纸钱啦,修剪花花草草啦,捞了两个落水的孩子,教训了一个打老婆的男人啦……
饭后,众人走进议室,茶水点心都已经摆好了。
崔翎昭回忆起前一个夜晚的场景:他们一个个分析得头头是道,自己却只能一头雾水地故作深沉,时不时地再喝些茶来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木头。
谁知不小心喝得太多了,就活生生地憋到了大半夜。
今早起来,她还隐隐地感觉自己身上还有些茶水味。
再也不想喝茶了……
林庄主直截了当地向殷姝:“姝少主今日有什么别的线索了吗?”
“那日送膳的人说,他在途中与一女子交谈过。”
“那位女子是谁?”
“是闵罗山庄老庄主的贴身女婢,那天恰巧是两位庄主在此会面的日子。”
意思已经极明白了,殷姝是说闵罗山庄的人到了林家庄来下毒。
崔翎昭心想:虽然说闵罗山庄与林家庄是亲家,常年互相走动。可那位姨娘毕竟才来到林家庄不过两个月,她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下非要杀人不可的梁子的?
崔翎昭不由得摇摇头:奇怪,真奇怪……
林庄主沉思了片刻,随后礼节性地问道:“崔女侠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崔翎昭听到自己的名字才忽然回过神来,只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殷家来的这些人里面,除了殷姝,个个都有很强的气场。尤其是常在殷姝身边的崇溯,她每次看到他的笑容,都觉得怪怪的,不敢靠他太前。
如今这样被他们看着,崔翎昭立时挺直腰板,咳嗽了两声才道:“确实有一件。”
“但说无妨。”
“西府疱屋里有一位大娘,她的肩上有道疤痕数十年也不见好,还时常发作。我瞧过了,正是糜蛇所伤。于是我又问她在何处见过糜蛇树,她说是在珪阳北郊的暮溪亭附近。”
“殷少主也许可以去鉴乘司查找相关载册。如果没有,那么至少可以说明的确有人暗中将其移到了别处。”
鉴乘司是朝廷当年为了处理顼桓留下的琐碎事端而设立的,每座城市都有,总司在都城上昱。
殷姝点了点头:“崇溯,去查吧。”
“领命。”
殷姝向林庄主道:“庄主见谅,这位大娘在结案前恐怕不能随意走动了,也许不久后还要充当证人。请庄主让她暂且与我们住在一起,以免遭人毒手。”
“这是自然。”
随后,仪室厅里就有人说:“闵罗山庄是苻洲最擅长制毒的家族,区区虚糜一毒于他们而言不是什么难事。想来多半是脱不了干系。”
此遭怕是会牵连不少人命。
不多时,崇溯重新踏进议室,身后跟着的是一位殷家亲兵,亲兵手捧着一张瓷制托盘,上面盛放着几枚卷轴。
崔翎昭在感叹他们的办事能力之余,也默默希望卷轴上有对这棵糜蛇树的记载。不然的,闵罗山庄八成是在劫难逃了。
崇溯作了一揖道:“我已翻阅了多次,未见到有关崔女侠所说的记载。载册在此,请诸位过目。”
林庄主仅是翻了两页载册便将其放回:“大人既然已经检阅,老朽便放心了。事已至此,我愿听从少主的指令,尽全庄之力斩除奸邪。”
看得出来林家主真的很怕殷家,竟然一句都不为亲家辩解。
殷姝笑了笑:“林家主不用太着急,事情还未水落石出,现在还所言尚早。”
正说着,殷姝解下她腰间的兵符递给了崇溯,那是一枚玉制令牌,刻有一个“生”字与绮遥花。崔翎昭听人说过,绮遥花是殷家的族花,亦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一种花。
那是殷家的五品生符,可以率领殷家的五百精兵,几乎可以在九洲任何一个地方掀起腥风血雨。
崇溯看着手里的兵符,竟然也有些不知所措,胸膛的起伏较平常剧烈了些:“姝少主,这不合规矩,家主大人来的时候吩咐过了,这件事全权交给您。”
殷姝静静地听他说完,最后才笑道:“你跟了我二叔这么多年,应该凛然果决些才是,怎么也忸怩了起来?快拿着吧,这事是一定要查下去的。如果有必要,你就让它有用武之地。”
崔翎昭忙道:“我也愿意出力。”
殷姝笑着看她:“崔女侠,我这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也耽搁不得。不知崔女侠可否愿意与我同去?”
崔翎昭知道她已有了安排,便抬头:“什么事呀?”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不够严肃,于是正了正身形:“我一定照办。”
殷姝这才收了几分笑意,正襟危坐道:“项桓乃北方蛮族,曾入侵我煜国地界,带来无尽灾祸。”
此话一出,四周的空气也立刻变得肃穆起来了。
“此案涉及了顼桓,故而我们在案发之初就封锁了消息,可依然引起惶恐。坊间更有许多不实的传闻。而珪阳与长阜关等地相去甚近,不若我们明日启程,去校检长阜关一带的法阵,以慰天下生民。”
崔翎昭挺起身来道:“愿尽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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