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妹子，你何苦又去折腾那个朱祁镇？你现在身上有了他的骨血，来南边的江山，一半都是我们草原的。他那时候就是再吹胡子瞪眼，又能把我们怎么样？”也先看摩罗气鼓鼓地从外面进来，本来想分一杯羊奶酒给她顺顺气，想起阿娜侍女的叮嘱，不让摩罗浑吃浑喝，以免伤了胎气，便将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
摩罗眼前又浮现起朱祁镇横眉冷对，不咸不淡的模样，只有提起他在南边的妻子儿子，他才激烈地反应过来，这实在让摩罗生气。自己好歹自荐枕席，与他做了好几个月的夫妻，却无法触动他内心分毫。这个孩子，将来真的能作为一国正统，获得朱祁镇的支持，顺利坐上明朝统领者的宝座吗？
“哥，你不知道，他听说自己的太子被那个郕王的孩子顶替，气得眼睛红眉毛绿，都快把我的手腕给折断了。要不是我的侍女给拦着，只怕他满肚子的气愤，都要撒在我一个人身上。哥，要不我们提前准备，别等着孩子出生了，直接让伯颜帖木儿出面，劝他跟我正式成婚吧！只要长生天为媒，草原上所有部族见证，朱祁镇才能清醒，他接下来的日子，接下来的幸福，所有所有的指望，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也先低头看了看摩罗的肚子，和她满眼的怨念和决绝，似乎天下只剩下这一场婚礼，承担着一个心里没有她的男人，和她眼中最终幸福的全部距离，喉咙里埋藏着许多话，却一句都不忍心说出。放下酒杯，也先默默对长生天许了个愿，终于点了点头：“这个不难，我让伯颜去说和，朱祁镇不会不同意。只不过，你也见过我的阿娜，她们汉人女子性情温顺，绝不会对自己的丈夫非打即骂。你就算跟朱祁镇成婚了，也没法牛不喝水强按头。你们成婚的日子，还是要两个人凑着过，别太纵着性子。若是你让他高兴，比那个为了他哭瞎了眼睛的汉人皇后还让他高兴，那就是金山银山去换，他也不会离开草原，你明白吗？”
一想到还有别的女人成日成夜地等着朱祁镇的消息，而他独独被自己圈在眼前，还让自己有了孩子，摩罗心底又悄悄泛起一丝得意：“哥，你好啰嗦。等我跟朱祁镇立下婚约誓言，成了可敦，有了自己的家，我一定收敛自己的脾气，不会再跟朱祁镇打来闹去了。”
也先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在门口等候的侍女扶摩罗回帐篷歇息：“那可太好了，我正愁草原上没人管得住你，如今你自己懂得收敛，真是长生天保佑。”
摩罗嗔怪地咂了两声，抽身离去，正赶上伯颜帖木儿往也先帐子里来，打了个照面。也先将摩罗的打算全盘与伯颜帖木儿说了个清楚，也算是了结了自己一番心思。
“太师，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很妙的方法。还记得西直门那次，朱祁钰在兵临城下的时候，丝毫没有求饶救下朱祁镇的意思吗？他们兄弟两人，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本是为了保住那明朝的江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拖着我们的时日罢了。可现在，若是太师妹妹真的与南边的皇室结亲，这孩子将来，有足以搅乱继承人正统的能力。如果出生的时候不明不白，将来那朱祁镇反悔，太师不觉得可惜吗？”伯颜帖木儿话音未落，也先割肉的刀尖已经深深扎入木桩磨就的书桌一角。
“那我就宰了他，给长生天献祭！”也先的眼中露出凶光。这场跟明国的角力，也先原以为轻而易举，少不过几日，多不过数月便可完成；谁知自从朱祁钰改天换日，一切一切的计划，都彻底被打乱。“去，让人找几个说汉话，弹琴唱曲的，给朱祁镇好好醒醒脑。今天跟摩罗闹了这么一场，直接劝他参加婚礼，他在气头上，怎么会答应。”
伯颜帖木儿听明白了也先的意思，这就领了命令，让自己的手下去边境的怀来城里“请人。”
然而在怀来城居民的眼中，每次北边有风尘仆仆、快马加鞭的人冲进城里的时候，都是一场生与死的劫难。若非必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招来祸端，丧掉性命。宣化府地处边境，这些年来在瓦剌不断的攻击骚扰之下，人口不增反减，但凡有些亲眷在别处的居民，早就想办法搬走了。就算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烟花之地，也多有死于非命的事情发生。
因此，当朱祁镇面前，突然出现似曾相识的一张脸孔，涂着俗艳的脂粉，两眼却死死盯着自己的时候，朱祁镇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笨拙地跟着旁边的女子舞动着胳膊，游三清眼角尽头是朱祁镇帐子上挂着的月牙弯刀。若轻易错了节拍，寻常只怕是丢了赏钱；今天被带到军营里来，只怕是要丢了性命。
朱祁镇眼里没有丝毫的喜悦，麻木地将面前排成一排的杯中奶酒一饮而尽，再一饮而尽。大帐外，袁彬被绑在柱子上，从不远处看着泥菩萨一般盘腿而坐的朱祁镇；两行热泪止不住，从眼眶边角坠落。朱祁镇帐中传来欢快的节奏，是袁彬许久未曾听过的汉家曲调，多在生辰和喜宴上演奏。可他们君臣自从被俘，似乎和这份名义上的喜悦格格不入，家乡已经成了羊皮卷纸上灰土标记的黑点，阔别许久。
“太师说，给你几天接受这件事的时间；下次见到摩罗的时候，记得对她客气一些。毕竟在草原，她就是你唯一的可敦，不要错了主意，让太师后悔给你的礼遇。”伯颜帖木儿话中半是温和，半是威胁，朱祁镇不是聋子，更不是傻子。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汉人女子，莫名其妙地被送到自己身前，满脸都写着强颜欢笑和惊恐万状。自己跟瓦剌人继续对峙下去，只怕连累了她们都是凶多吉少。
眼看着朱祁镇的眼神随着醇厚的奶酒发挥酒气而变得迷离，伯颜帖木儿离开了朱祁镇的帐子，自行离去，给他一些独处的时间。
“闭嘴！给朕住嘴！”朱祁镇心中的愤懑终于喷涌而出，随着他猛地抬起衣袖，将喝空的奶酒杯一并扫落桌面。铜杯铁盘散落一地发出杂乱声响，彻底搅乱了歌舞营造的一片虚假祥和。所有人顿时跪倒在地，局促地不敢抬头——即使现在身在敌营，他们也不敢被扣上僭越的帽子。因为纵使到了生死边缘，每一个普通人最朴实的理想，还是能回到家园，让生活恢复往常。
一只酒杯恰好跳落到游三清身旁，砸到了她的脚尖。游三清吃痛地抽了一口气，不幸恰好触动了朱祁镇敏感的神经。他圆睁着红丝遍布的眼，起身走上前去，捉小鸡一般捉起了游三清的后颈衣领：“你很痛？朕伤到你了？你心里很恨朕是不是？是朕，让大明成了天下的耻辱，是不是？”
帐中变得死一般沉寂，没有人敢回答。连吸气声都能被朱祁镇捕捉，他们恨不能自己化作水中的鱼，悄悄地飘然而去。
“滚！都滚出去！滚远一点！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去！”朱祁镇扯着嗓子吼了一声，手中游三清的衣领却毫不放松。众人像是听见了救命的赦免令，纷纷飞奔出朱祁镇的帐门。
游三清虽然低着头，但钗环声和脚步声骗不了人，她知道，现今的帐中，只剩下了自己和朱祁镇而已。此时不说，再无他时！
伸手从袖中掏出探事令牌，游三清由于后颈被拉扯着，仍然低着头，却尽力伸出手，对着朱祁镇亮明自己的身份：“臣惭愧，罪不容诛，请容臣陈述！”
朱祁镇看到她手中的令牌，这才酒醒，一下松了手，，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游三清的脸：“你到底是谁？这令牌，你从何处得来？”
游三清咬了嘴唇，扯下俗艳的舞女头饰，拿手帕草草绑了先前加入探事司时身着制服时才梳的发髻：“臣女就是太后首次恩科探事，九江府入京的游三清啊！臣罪孽深重，欺君误国，死不足惜，但求您千万保重，早日还朝，否则大明朝不保夕，国祚无存啊！”
朱祁镇听到“国祚”两个字，想起摩罗带来的易储噩耗，心痛入绞，踉跄着倒退几步，跌坐在自己床尾，红了眼眶：“朕唯一的儿子，深儿……朕对不起他！他的病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对不对？朕与他父子缘份竟然浅薄至此，难道朕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吗？”
“皇上，不是这样的！太子他，本来并没有病！臣女罪该万死——是臣女亲自给太子，下了鹤顶红！”游三清想起自己被杭贵妃逼迫着前往南苑的那个下午，越发觉得自己是大明的千古罪人。泪痕满面，游三清并膝而跪，将额头重重磕在朱祁镇脚边的地上：“是郕王的杭贵妃，她拿臣女的家人和心爱之人相要挟，逼迫臣女乔装成给南苑送饭的宫女……。”
朱祁镇用力闭上了眼睛，这套内宫倾轧的戏码，他长在京城，如何不知？只恨自己鲁莽，让自己的妻儿任人宰割。若是往常在京城，纵是立刻跳起来杀了游三清泄愤都是情理之中，可朱祁镇清楚地明白，正因为自己并不在京城，朱见深才会被人谋害。所以说到头，这一切恶事的缘由，不是游三清，不是杭香玫，而是无能的自己！
“朕恨不得，杀了你，祭拜太祖的在天之灵。”朱祁镇的手，攥紧了床脚的毛发丰润的兽皮：“可朕要留你的性命。朕要回去，朕需要你的活口当证人，让那群趁火打劫伤害朕家人的东西，受到应有的惩罚。游三清，你既然有胆子来找朕，可是有什么打算？想跟朕谈条件？”
“臣女不敢。臣女糊涂，自从成为探事，便在郕王门下走动。今时今日，臣女大梦初醒，恨不该助纣为虐。皇上，臣女愿以命相博，誓死救您回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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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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