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总是来得很快。
慕惜宁瞥了一眼身侧撑伞的人,暗自感叹他仪态是真的好。
风吹来丝丝细雨,她低头看向自己宽大的衣袖,而那只极好看的手正牵着她的袖子,但在外人看来,就像他们牵着手。
油纸伞稍微偏向她这一侧,这伞也是白色的,上有几朵红梅为图案,便显得没那么单调。
“你很喜欢梅花?”
第一次见面时他出剑,梅花便开了满树。
“其实我更喜欢杏花。”
但梅花有人喜欢,所以他也挺喜欢的。
“就把沈少侠扔那儿是不是不太好?”
现在想来,实在荒谬。
当时她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还是莫名点了头,然后被他稀里糊涂地带到不知看了多久的沈锦川面前。
“师兄,那个客栈能进了,走吧。”穆时道。
不知为何,沈锦川总觉得这声“师兄”带了些寒意。
“等下……你和慕惜宁……”
“如你所见。”
慕惜宁见他坦然,便也不解释了,只是没想到这道侣的身份还装到他师兄面前来了。
沈锦川还欲再说,便见他淡淡勾唇,风吹落叶,灵力运转。
一叶起阵,沈锦川只这一刹,便动不了了。
“听说你捆过惜宁,报个仇,别介意。”
沈锦川无言,好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也不打听打听到底是谁有错在先谁炸了谁的马车!
慕惜宁有些想笑,也真的笑了,顶着沈锦川含着愤怒的目光,又道:“是我对穆公子一见钟情。”
只这一句便足够沈锦川联想出一个恬不知耻女修死缠烂打最终骗了光风霁月道君的真心的故事了。
穆时闻言轻笑,却也不反驳,只拉住她的手。
传送阵生成,他笑言:“师兄,江南见,一个时辰后这阵自会解。”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不等等沈锦川?”
慕惜宁将玉简收起来,她也是方才才将自己前往沧澜洲的事告知了师门,青昭派对弟子一向放养(苏青除外),便也同意了。
“下雨了,先顾好自己吧,找个客栈再说。”
转过街角,他似乎发觉了什么,自然地绕到了她的右边,油纸伞却还是倾向她那侧。
慕惜宁微顿,脚步也慢了些,他也不急,随着她的速度走。
她垂眸盯着自己已经被松开的衣袖,忽而有些困惑,没什么人知道她与人并行时喜欢在左边,但他若不知,又何必多此一举换这个位置?
“我之前见过你吗?”
“没有。何出此言?”他答得顺畅,没有丝毫撒谎的痕迹。
她抬眸看他。
他的目光也毫无回避。
慕惜宁莫名觉得心中涩然,这情绪来得极快又极深,她先移开了眼,“算了。”
“什么算了,”他不知从哪儿拿来的酥糖,哄小朋友开心般塞到她怀里,“怎么,之前没见过我很可惜?”
巧了,这酥糖正好对她胃口。
于是她毫无负担地照单全收,对于穆时的玩笑话,只道:“我是替你可惜。”
“什么?”
“可惜你没早点遇到我这般出色的人。”
客栈已经到了,两人走到屋檐下,他收了伞,迈入门内之际忽而接了句,“现在遇见夫人也不算晚。”
慕惜宁被“夫人”一词惊了惊,待走进去时又听他只订了一间房,抿着唇,耳后却开始不受控地发烫。
入了房间,她便为自己倒了杯茶静心,喝了一口后抬头便见某人倚着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做戏要做全套。”他解释了一句,眸中却掠过一丝笑意,“你睡榻上,我晚上修炼就好。”
她放下茶杯,为穆时斟了茶,偏还要呛他一句,“不然呢?”
他失笑。
入夜,慕惜宁将床帐拉下,和衣而躺,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他们到底做戏给谁看?
“穆时。”
“怎么了?”他依旧坐在桌子那里,即使门窗都关了,慕惜宁还是想提醒他添衣,毕竟这里入夜微寒。
但转念又一想,和她有什么关系?何况这人虽从初见时便隐藏修为,但从一招一式也可知他资质不一般,用得着她操心?
“没什么。”
便听他轻笑一声,烛火亮起。
“怎么,你怕黑?”
慕惜宁:……
下一刻,烛火熄了。
“我怕你个头,闭嘴吧。”
他又笑了。慕惜宁如今脾气还真是不太好,不经逗,很容易炸毛。
夜半时分,她是被冻醒的,不耐烦坐起身撩开床帐后,恰好和一只妖来了个对视。
两两相望。
她看着这妖惑人的容貌,淡淡抬手。
灵光乍现,屋内一阵打斗声,最终以她随手拿了个绳子捆了妖作结。
“你可算惹对人了。”慕惜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被打回原形的吸人精气小狐妖,淡问,“那个同我一起的人呢?”
“当然是死了啊!”她笑嘻嘻的。
慕惜宁冷嗤一声,将手中狐狸狠狠摔向地面,复又蹲下身掐住脖颈,沉声问:“他呢?”
“怎么了道君,你这是要我带你去见他的尸骨?”
“你信不信我真杀了你。反正我符咒学得杂,总有一种能逼你说真话。”慕惜宁彻底没了耐心。
那小狐狸却笑:“都说了他死了怎么还不信呢,你…”
这回却没能说完。
红衣少女掌下灵力运转,眸中冷冽,指尖泛白,却在这时,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柔声线。
“慕惜宁,冷静一下。”
心中不知何时起的怒火乍然偃旗息鼓。
她忽然松了力,那狐狸跃窗逃走,门也在此时打开。
他换了件青衣,却衬得他更加不染凡尘,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身形颀长,如青青翠竹,眉眼间并无笑意,似是想责备,但又无可奈何。
腕上银线串了颗珠子,更衬其肤若凝脂,而那珠子上又牵出无形红线,连接着屋内的另一端。
待他低眸时,她才注意到他身上还有血腥气,但这味道更多是被他身上的清香所掩盖。
慕惜宁站起身。视线看向红线的另一端,正连着枕边一个玉佩。
这红线她看得见,当是因为这东西是穆时留下给她联络他的物什,偏偏她因那几句诅咒般的话乱了分寸,没有注意到这东西。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只垂眸盯着某一处。
“慕惜宁,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委屈上了?”
他心中微叹,若放在从前,她这副神情定然是要掉眼泪的,便是不这样,眼眶起码红了。
而他对她向来心软,根本做不到苛责,遑论她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
“没有。”她反驳了一句。
算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先照顾她的感受吧。
“没事了,我在,我不会出事的。”他温声宽慰道,“相信我,好不好?”
后一句实在是过于温柔,也超出了同行之人的界限,两人却都不在意这个,她只是抬起眼看他。
“那个狐妖还不能杀,我带你去破阵,如何?”他又问。
慕惜宁现在脑子很乱,她冷静下来后重新梳理了一遍两人相遇以来的种种。
初见时,许是惊艳,而在那人一袭白衣利落收剑时,她觉察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这才主动开了口。
然后,杏花园中再遇,她有一瞬的失落,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交集,以为他不会在意错杀灵怪这样一桩小事,结果他不仅在意,还要赔罪。
虽然这赔罪他带了些私心,沧澜洲有他的仇人,但她还是没拒绝。
然后他要她以道侣身份陪同,她还是点了头。
刚才,她被那几句话乱了心。
种种迹象表明,她对一个才认识的人动了心。
见鬼了。
她莫不是见色起意了?怎么可能才见几面就动心,恐怕两人说过的话都寥寥无几吧?
“好。”纵使心乱如麻,她也还是不会拒绝他。
“牵着我。”见慕惜宁又抬头看着自己,他顿了顿,才道,“阵法所布之处不好进,以免走散。”
“嗯。”
都怪苏青,若不是那次下山,怎会遇到穆时?
算了算了,不就是动了心吗?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
她本想牵他衣袖,却见他率先探手过来。
手腕被抓住,她怔了下。
下一息,传送阵起效,周围场景变换。
此处有些暗,大概是建在客栈底下的,地上散乱着箭矢,看样子之前穆时来时已经解决掉了这些潜在的危险。
她抬手,千灯令甩出数里,将墙边烛火尽数点燃。可算亮堂了,她收回千灯令时略一抬眼,便发现穆时正看着她,还噙着些笑意。
“怎么了?”
“没什么。”
听他这么回答,慕惜宁合理怀疑他是故意的,毕竟不久之前两人在房间里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走吧,阵在前面。”他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松开手往前走。
越往里走越狭窄,血腥气也愈发浓重,她下意识蹙了下眉,便在这时,那气味被结界隔开。
“你看。”他道。
便见血腥气最浓重的地方缠绕着藤蔓,藤下是附着血水的阵法,这阵法瞧着邪乎,而且隐有黑气,大抵是杀生的业障。
慕惜宁心中微哂,这阵法是以活人献祭来换命,但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白白害死这么多无辜人。
忽然间,地动山摇般,周围开始剧烈晃动,阵法又亮起那诡异的红光。
少女从容淡定,朝阵心走去,黑气笼着她,没过了她的小腿,却无法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不是她杀的生,便也不是她的业障,自然伤不到。
千灯令落至阵心,骤然疾风起,她拿出折扇,敲了两下扇柄注灵,随后弯身以扇描摹了一遍阵法。
脚下地面寸寸崩裂,千灯令岿然不动,浮于虚空,疾风吹散黑气,红光愈发明亮。
扮道侣做戏给谁看?
给客栈老板看。
依稀记得穆时定住沈锦川前说过一句“那个客栈能进了”,想来就是指的这个客栈。
客栈老板为救先前那个小狐狸开了这家客栈,先让她吸干凡人精气,再将垂死的这些人拿来当这邪阵的养料,这算盘打得可真不错。
墙壁传来声响,嘭的一声,炸出了个洞,她直起身,扇面半开,却见原是沈锦川将那只狐狸拎来了。
“穆时你怎么回事啊,破阵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能让我们惜宁做呢?”
他一来便与穆时勾肩搭背开玩笑,而那狐狸被用捆妖绳缠得死死的,见挣扎无用索性不再理会,仿佛笃定会有人来救似的。
“谁是你们惜宁?”慕惜宁才不认这个账。
“迟早的事喽!”沈锦川眼尖瞧见了千灯令,顿了片刻,难以置信地问,“不是,那东西是千灯令?”
“怎么,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千灯令么?”她不以为意。
穆时倒是笑了声,默默拉下沈锦川不正经的手,提醒道:“再不破阵人就要来了。”
慕惜宁重新蹲下身。
沈锦川费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消化了这个惊世骇俗的信息,开口便是极其不爽,“那个老板长得是挺好看的,心却这般恶毒,方才震得那么厉害全因她发觉那狐狸被我捉了,想启阵让整个客栈的人一起死!”
“本少爷第一次见这种人,还好我机智,死不放这狐狸,一路炸墙过来找你们。”
“沈锦川,你捉错狐狸了。”穆时平静地说。
沈锦川一时间没注意到称呼的问题,闻言低头看向怀里这个狐狸,奇怪道,“不可能啊,她一从慕惜宁房间逃走我就在追了,没让她离开我视线。”
“她是假的,所以才会来找慕惜宁挑衅。”穆时抚过那狐狸,便见烟雾弥漫,狐狸成了个木偶,上面还贴着符纸,他头也不抬地说,“慕惜宁,别分心,破阵。”
慕惜宁不知何时起身了,仍看着穆时,准确来说是看着他腕间那银线。
破阵之事她有了头绪,不急。
她笑问道:“穆公子,你又如何得知沈锦川捉错狐狸的?”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果然啊,失忆了还这么谨慎,倒是记得他的教导。穆时颇有些无奈地想。
这地面忽而又开始震动,沈锦川正了神色,“先不说这个,我先前用符咒迷惑了客栈老板,现下她怕是醒了。地下室外我布的结界要破了,我先出去顶着,你们破阵。”说完他便出去了。
慕惜宁没动,仍看着穆时。
“死后形神分离,要想换命并不容易,得用什么东西将形神捆在一起,诸如我腕上这银线。”他大大方方地撩开衣袖,轻轻勾唇,“而那狐狸没有。所以你是怀疑我么?”
真是成长了。
慕惜宁怔了下:“我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怀疑你也换过命的意思。
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傀儡。
然而话未言尽,便见寒光一闪,他用匕首断了那银线,珠子也掉落地上。
他神色未变,似乎没受任何影响,依旧笑了下,“现在信了么?”
话音落下的那刻,恰好妖魔攻入,魔气冲天,黑雾遮掩了他的身形,慕惜宁便没看见他抬手擦了擦自己唇边溢出的血。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耳边嘈杂,几乎要站不住身,但却不显露分毫。
手指微动,那银线便重新连上,绕上他脚踝,这便不易发现了。他还不忘拿个无用的银线将其断裂扔回地面。
形神固定,他的脸色便又好了许多。
只是这几息之间,他已被魔气伤到,浅浅几道划痕却更添了几分美感。
匕首再出鞘,他一刀一个妖魔,几滴血溅到他身上,他始终不动用灵力,只这般清理杂碎。
想来结界破了,沈锦川应在与客栈老板那个大妖缠斗。
那个妖不好对付,但他不能再用灵力了。
慕惜宁在妖魔冲入时便转身去破阵,如今起身抬眼,见他身上挂了彩,便十分不爽地开了扇面,扇子离手如飞镖般转了一圈清理杂碎,又回到手中。
她走近了些,抬指抚过他的伤痕,那些伤便在灵力下治愈了。
“慕……”
“你别说话。”她指尖划过他脸侧,仿佛丝毫不觉得这个动作越界了,随后又握住他的腕,灵力流走,他的青衣又变得洁净,血腥气也去了。
她收回手,没什么表情地说,“什么时候给我下的保护法咒?我竟不知穆公子还喜欢逞英雄。”
她破阵的时候都做好了灵力四散为自己护法的准备,结果保护法咒迫使那些妖魔远离她,不得近一步。
他垂眸失笑:“你怎么就确定是我下的?”
“小师弟,慕道君,赶紧救我啊,这个疯女人要冲进来了!!”沈锦川传音过来。
少女倏地轻笑,红衣热烈明艳,“穆时,你太明显了。”
扔下这么一句云里雾里的话后,她便退开了,传音过去:“不用拦,让她进来。”
折扇收起,她紧握千灯令,看着客栈老板那只大妖走近。
穆时则回头看了眼已破的阵法,心中叹息。
之前不出手,是想历练她。
后来不出手,是因为银线断了一回,伤了元气。
如今他却是把自己搭了进去。
是啊,太明显了些,杏花园再遇是他等候已久,“道侣”也并非随口一提,他早看到沈锦川了,不过是刻意让别人误会罢了。
再者还有保护法咒、玉佩,他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他教她要谨慎,教她识人之道,如今她倒用在他身上来了。
小徒弟的确长大了。
“破了阵又如何,以你们这些修士为祭,我妹妹会恢复得更快!”
穆时思绪收回,便听少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季璃。怎么,道君认识我?”客栈老板毫不避讳。
慕惜宁扯了下唇,微哂道,“季璃,既离,好名字。”
攻击呼啸而来。
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但率先看见的,是不知何时出现在穆时手中的剑出鞘了,替她挡了这一击。
这攻击震得他半条手臂都麻了,他也不退,就站在慕惜宁身侧,语气无奈。
“你说你何必激怒她呢?”
妖魔不再冲入,沈锦川在外又布下结界,以防季璃潜逃。
江南,赏玩的清闲之地,著名的风月场所。
而在这儿,有一种妖,叫心魅。
随心变换外形,却也有一颗赤忱之心,永不叛所爱,会将自己的一切交付所爱,生杀予夺毫无怨言。
“因为我需要她这一刹的破绽。”
少女勾起唇角,千灯令猛然甩出,季璃冷笑着打飞那东西,却在触碰的那一刻仿佛被灼烧般疼痛。
“千灯阁慕惜宁,受人之托,取你性命。”
“千灯令为书,谨此叩问仙界,除凡尘祸患,见俗世过往。”
“我且问你,何至于此?”
这话问的是季璃,却无需她回答,便见灵光乍现,她的过往一幕幕重现在众人眼前。
所谓千灯阁,千灯之愿,听凡人祈愿,守人间安乐。
妖魔仙凡一视同仁,凡有必要者,皆需血染令牌,慰百姓之心。
却也并非不论是非,是以有了“问心”这一环节,查看过往,究其根源。
千灯阁深受民心,但作乱人间之物,尤其是影响巨大的,本由仙界管,便以千灯令为传书申请掌管,但也不过是走个流程,并非真要哪个仙点头才行。
千灯阁执行者仅一人,不可传位,不可世袭,唯有千灯令自行择主。
慕惜宁抬眸,淡道。
“我不只是要处置一个妖,而是要溯其根本所见的祸患尽数以死谢罪。”
有的人,重逢后即使没了记忆,还是会难抑心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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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动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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