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很少生病。
从那一天之后，我决不允许自己生病。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换季的雨天，那几天气温时高时低，时冷时热。
我被送进了医院。
那时候我们还只是大学生，她也还未获得过专利奖项。
在这之前她去过一次急诊，奖学金都花在医药费上了。
为了下一次例行检查能够顺利，我们都在想方设法地凑医药费。
她为了获取一个项目的报名资格，努力学习，为此差点伤了身体。
我为了迅速得到钱什么都做，画画虽然烧钱但来钱也快，不论是画室兼职还是帮人画画，只要有钱我什么都画。
我一直熬夜和不规律的作息，在陪她去医院的路上得到了反噬。
当我躺在医院病床上时，她正坐在我身侧哭得泪流满面。
我顿时被巨大的挫败感淹没。
“对不起……”我握住她的手，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地没用，“明明是陪你来看病的，却还是给你添了麻烦……”
现在回想这件事，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就有了隔阂。
我在最不该道歉的时候道歉，她在最不该愧疚的时候愧疚。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不敢生病。
她再也不需要我为她付出。
“你后悔了吗？”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陌生的声音。
我花了几秒反应过来，那是姚望晴的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我正躺在帐篷里，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听见帐篷外传来的风声和断断续续的雨声，还有她与姚望晴的谈话。
“后悔……”她的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当然是后悔的，我一直都在后悔。”
“为什么？”姚望晴说：“一直后悔只会停滞不前。”
“这句话不适用于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她微叹一声，越是冷静的语气就越代表了她的无奈，“我的心脏出了问题，去年冬天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今年还会再次复发，我根本就撑不过今年的冬天。”
我咬紧牙关，忍住想要反驳的冲动。
我想说不是的，我想说你可以活很久。
至少我可以保证你能再活八年，如果抓住这次机会治疗的话可以活得更久。
帐篷外传来零食袋的声音，姚望晴似乎是塞给她一袋薯片，又说：“还没到冬天你自己先放弃希望怎么行呢？”
她轻笑几声，原本缓和的语气噙着几分嘲弄。
“你们是不会懂的，那些缥缈的话语对我们来说就像是诅咒，你们没有经历过住院的难忍，没有经历在生死徘徊的痛苦，不知道躺在病床上听着家人算着医药费的无力感，不知道等着医生通知的恐惧……”
“我……”
“像是你们这种拥有明天的人，是不会懂得我们这类毫无选择的人，你们自以为是的同情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伤害，这是我给你的善意提醒。”
风打在帐篷上，弄得帐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啊。
我根本就不知道。
那这么一看，我至今已为说出的自以为是的鼓舞，对她来说算是一种讽刺吧。
难怪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难怪她在最后会对我说那种话……
难怪她……
从一开始，我们的立场就不相同，我们之间的相遇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说不定她正是和我在一起，才只延续了八年的生命。
如果她遇见了更好的、更有前途、能够给予她最好医疗资源的人，说不定她可以活得更久。
是我，耽搁了她。
现在纠正的话还不算晚。
“那你打算抛弃帮助你的人吗？”
姚望晴的话语让我回神，没想到她会这么一针见血。
我不禁屏住呼吸，有点害怕她的回答。
“你说得可真夸张，这哪算是什么抛弃啊。”她喉间发出隐隐的笑声，一般她只有在不认同对方话语时才会这样笑，“我在拖累她，我只是让她及时止损。”
“你们是不是需要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和她也只认识半个月。”
“那你们为什么会一起走？”
“问这么详细干什么？深夜谈话？”她喝了几口水，对待姚望晴的态度多了敌意，也不像之前那般放松。
她就是这样的人。
总是用轻松的玩笑来当做自己的伪装，等有谁真正地让她不悦时，她就会立刻换一种相对刻薄的态度。
我也是看见她对别的同学不一样，才意识到她不是真正的乐观开朗。
很多时候，她只是放弃了太多东西，所以才会显得豁达。
我总是没有看透她的心思，再加上我总是擅自帮她，她才会因为愧疚而不敢对我露出真实面貌。
那积压多年的情绪在她生命尽头爆发，所以她才会对我说出那些话。
一直以来，我跟在她身边，都只是在增加她的痛苦而已。
我听见帐篷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帐篷被打开，风也灌了进来。
头上的退热贴被撕掉，她冰冷的手落在我的额头上，没多久，她又给我贴了新的退热贴。
帐篷又被她重新关上。
“聊一聊又不会怎么样。”姚望晴没有被她的冷漠打退，语气更加温和，“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等天亮之后我们就会分别，有些话憋在心里对你们都不好。”
“你只是想八卦吧？”
“确实也有这个意思。”姚望晴笑道：“但更多还是好奇，她手腕上的伤疤你就不好奇吗？”
“……好奇。”她应了声，沉默片刻后又说：“比起好奇就是不理解吧，可以活的人想死，想活的人无法活下来，老天可真是喜欢开玩笑。”
“她不是可以活，她其实也生病了。”姚望晴的声音像是轻缓的风，“你们是一样的。”
“是吗？”
“既然你不愿意活着，那你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愣了一会儿，开口说：“我一开始只是担心她。”
我有几分诧异。
她语气缓和，继续说：“我以为她要自杀所以想陪着她一起，我担心到时候警察找不到我们的身份，我还带了证件，结果她是真的想带我去首都治病。”
我惊讶万分，心脏迅速跳动着。
比起激动和感动，更多的是恐惧。
如果当时的我脑子不清醒的话，那她岂不是因为我永远没有未来了吗？
她的求生意志比我想得还要低，我必须想办法让她活下去，必须想办法治好她的病，必须让她放弃那种念头。
“你看，你们是一样的吧。”
风声变大了，带着雨一起打在地面上，姚望晴的语气轻飘飘的，混在这些杂音中，最后跟着一道雷打在了我的身体上。
好痛，好难受。
我们才不一样。
我想要反驳，却说不出任何话语。
“你都是为了救彼此，既然出发点是好的话就继续走下去吧。”姚望晴似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想活了，但至少可以自欺欺人地为了她活着。”
“这……”
“既然是你担心她才跟着出来的，那就负责到底吧。”
雨声太大了，我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她们的声音像被罩子蒙住一般，我努力去听只能听见耳鸣声，最后我过于疲累睡着了。
我做梦了。
和身临其境的梦见不一样，这次的梦我能看见我自己。
我看见我和她在酒店里，骨瘦如柴的她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崩溃地大哭。
地上散落着一堆药，还有厚厚的病历单，她手上的置留针晃晃悠悠的，只剩一边的医疗胶带黏着，但最后还是粘不住，针头掉在地上。
我看见另一个我无措地在包里翻找什么，颤抖的手只找出一包湿巾，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撕开，而后慌张地上前擦拭她手背上的血迹。
“你一定在后悔……”她拍开我的手，哭喊着，“你在后悔吧，后悔我擅自找你搭话，后悔我接近你，后悔我们之间许下了那样的约定……”
“没有，我没有后悔！”我立刻反驳，抓着她的手强迫她看过来，但长发挡住了她的面容。
“你别说这些漂亮话了！”她冷笑一声，“为了我搭上了最好的青春年华，为了我放弃了工作机会，为了我搭上你所有的一切，结果我没办法活下来！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都说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好！我知道！你想说重要的是我吧？你想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吧！”她站起身，面目狰狞，狼狈至极，她用力地按着我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但是我这次没法活下来了！这可不是你说加油就能解决的事！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咳咳……我知道我没救了！你对我隐瞒医生说的那些话也没有用，我都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呜呜呜……”
说到后面她声嘶力竭，单薄的身躯跪坐在地上。
一直比我高的她此刻是如此的脆弱渺小，我看见自己抱住她无力地哭着。
“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我不要你离开我……”
另一个我像个孩童一般哭着，哀求着、恳求她去医院接受治疗，恳求她不要放弃，恳求她再坚持一会儿。
但只有现在的我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而已。
这之后不到一礼拜，她就离开我了。
医生说尽力了。
大家都在说这个病活了这么久是奇迹，说她坚持很久很了不起。
病友说她遇见了我，是她一辈子的幸运。
大家都在说我们已经很努力了，不是任何人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谁都没错的话，为什么她要受这样的痛苦呢？
从那之后，我就病了。
我没想治好，我要想要明白她的感受。
我想感受你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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