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夫背浪逆水行,一山踏碎一滩横。
湾上人家立又行,为君撑伞又撑冠。
初至洵安花弄彩,人情牵系驻长春。
无名无利交心者,月更空明水更纯。
寅初听到邻床的动静,赶忙起身去看,“公子,你醒了。”
公子昨晚研究洵州的“编户齐民”册至深夜,案几上还有杂乱的笔记,“贰年未造,户籍散乱,登记土著、渡民,新订成册,刻不容缓”。
沈惇对寅初点点头,道:“不能再拖了,水路不行就换陆路。”
“到驿站租辆马车吧,咱这也算公差人员,带得都是官府物资嘛。”寅初提着衣服的一只袖子,在沈惇转身的时候,灵活迅速地套到他的右肩。
沈惇把衣服扯扯正,挑眉看了眼寅初,满满都是“你看我像是不会同意的样子吗”的意思,道:“洗漱好来帮我理这些卷册。”
寅初应了声,麻利地收拾起来,一会儿过去到楼下给掌柜的支付三晚的银两,上楼时见沈惇在叠最后一卷册子,立马凑近了贴着耳朵小声地对他说:“方才我下楼时,遇到了那样一个女子,公子也一定从未见过这般,这般……结实!”
“各人有各貌,”沈惇淡淡出口,“说小话却是你不对。”
吃瘪的寅初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笔画着:“她这左眼有这么大一道口子呢,您看这儿、就这儿!”
寅初蹙着眉毛,夸张地笔划——
从左额骨往下,一道断眉,未长满的半只眼角,一直到颧骨,才狰狞地停下。
摆放好最后的卷册,沈惇神色如常地说:“走吧。”
下楼时,逼仄的楼道,沈惇和那人擦肩而过。
沈惇觉得,这分明是侠女啊。寅初形容的,只看到那道疤痕,没看到被疤痕掩盖的侠气。
女子把黑发高高束起,不带任何钗环,却带来清晨雾露的湿意。断眉杀气,吊眼凶光,紧抿的唇,不愿多透露一丝关于她的秘密。
所幸自己也没有穿着官服,只是一件寻常衣服,倒也免去不必要的纷争。
正午,蝉鸣碎了一地,半块云彩闲挂。
陆路并不比水路好走多少,往下还不知有多少个泥泞处等着呢。
总算是到了大路,洵州就在不远处。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来,嘴中还嚷嚷:“大人,大人!您走得真是快,在客栈刚想叫您,我一上茅房的功夫您就不见了!”
“你是什么人呐?”寅初拉紧缰绳,对着马“嘚嘚嘚”喊停。
沈惇也从车上下来,还来不及问“何故”,那人就急匆地说:“尝半道相逢,我念咒除官人邪祟,官人才保得平安。官人却不记得我等小辈,连这点小钱也不肯施舍,真是捉襟见……”
寅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连忙打住那怪人,“你专逮着我们人少来讹钱的吧,说这种话……”
那人也不客气,手一插腰,脏兮兮的衣服露出几个补丁,口气横冲直撞,说得胡子一颤一颤的:“官人面善,怎料欠钱拒还!”
沈惇第一次到洵州,从未见过此人,不想节外生枝。
寅初却觉得这怪人理不饶人,说:“你这会念咒的方术士倒像地痞流氓。”
怪人倒不恼了,胸有成竹地解释道:“官人前日可是经漳河而来。上流暴涨,阻了去路,遂于客栈中休憩?掌柜收了农户的野肴招待官人,那晚桌上却有盘未熟的豆角(含皂苷,有毒,食者死),官人误食却相安无事。何故?您说,这岂不欠账未还?”
两人沉默,沈惇记得有一晚确实桌上有碟豆角,自己也确实是吃了,真就什么都未发生,或许已熟可被那人说成未熟。
而那晚自己又从未见过那人。
难道其中真有什么……邪祟?
沈惇不想在这上面纠结不停,直接从车上拿出银子,问那怪人,“您除一次邪祟,当多少钱?”
“唔,官人看着给呗。”那人似乎没料到沈惇会这么爽快,毕竟旁边那小厮还是一幅敌视的样子。
寅初朝沈惇很小声地咕哝:“公子你……”
“继续上路吧,马上就进城了。”
马车继续往前驶,后面传来那怪人的笑声:“多谢多谢,不愧是状元郎啊哈哈哈……”
沈惇只当自己曾经在何处见过这人,否则,他怎么会连自己是状元都知道呢?
怪事,怪事!
横亘的斜枝渐渐被修去,村庄的男女忙碌在城郭外,那齐腰深的农事里。
城墙、青瓦、门楣、石板路,都慢慢睁开了眼。洵安城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清晰起来,朗润起来。
打马赶考的书生渐行渐远,蹄声在驿路开成一瓣瓣素润的槐花。
“寅初,你听到了吗?”沈惇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听到从城内传来卖家的吆喝声。
“臭豆腐,要数洵安府喽,闻着臭,吃着香喽,胀鼓鼓圆滚滚黄灿灿,四棱八角讨人想,三顿不吃心慌慌喽……”
到了洵安府,沈惇拿出铜印黑绶,下面的令史紧忙给沈惇安排起来。
早有京城的谒者来信说新来的沈长史是何等人物,切莫怠慢云云。人没来得及恭维,说要办个接风洗尘宴的,沈惇不在乎那些,只说“既然坐在这位子上了,就先办事吧。百姓的事,是等不了堆砌的”。
“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自古役人,必用乡户。(如果不是明显地难於做到,必定姑且兴起工役。从古以来的役人,一定用当地的人。)若欲兴农桑,治诚壁,必先削减赋役。”沈惇在纸上写到,又想起洵州户籍散乱无序一事。
遂,沈惇下令务必在三日内重新完成户籍统计一事,再根据外貌分门别类。
马不停蹄地统筹、再派分到下部,沈惇才想起桌上已经凉却的茶水,他是一口未动。
“道虽逊,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长姐所教,回响耳畔。理论至于实践,离不开行动,离不开作为。
沈惇有雄心打造一个书中圣人所说的大同社会,洵州要改的地方太多,法律、教化、选官、监察……但一个时常在变动制度的社会其实是有问题的,譬如一棵树真正长好后,即使有细枝末节,也不用去修剪。
真正高效的社会,是百姓安居乐业,完美到忘了官府的存在。不需要为民办事的官府,岂不是达到了完美?
傍晚,沈惇让部下先去休息,自己则换了一身便衣,和寅初走入洵州寻常百姓家。
“公子,听说洵州晚上不安全,等太阳落山我们就赶紧回吧,别在这城里晃悠了。”寅初提醒道。
沈惇走在前面,随意“嗯”了一声,马上被一阵骚动吸引过去。
那您倒是别走那么快啊,寅初腹诽,连追都追不上。
只是离骚动越近,那感觉越奇怪,这说话人的声音怎么这么像那……
怪人齐侃正推着一车荔枝,那些无家可归的荡人纷纷赶来,凑近了看,沈惇才发现原来是那怪人再给流民送荔枝。
齐侃没发现有人在偷偷看他,对那些荡人说:“我说,你们也别总去朱乡绅哪儿讨食,人家信佛可也禁不住你们这么多嘴巴每天有进无回啊。学学我,我呐学门手艺,养活自个儿外还能接济你们。”
有个年纪不比沈惇大的人接道:“你那叫手艺嘛哈哈哈哈,要不说说这次又骗了谁的钱?”
“你这小崽子,我劫富济贫帮了农户买荔枝哪能叫骗钱?”齐侃很快就把那一车荔枝分完。
被劫富的沈惇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直到那些荡人都陆续散去。
见天色不早,寅初说:“公子,回府吧。”
沈惇回过神,点点头和寅初一道往回走。
路上,寅初忍不住好奇:“方才,公子看什么看得这般入迷?”
沈惇轻笑:“看看洵州的侧面。”
烟火朦胧的古城里,沈惇觉得自己正在慢慢融入。
人生短暂,稍纵即逝。没有谁会遇到任何人,没有谁能到达任何地方,但有那些人和地方,我们总是见到又见到,在眼前,在梦里,在天边,在脑海。人是故人,乡是故乡,这便抵得上我们渺渺一生。
回府,沈惇让寅初离开前留一盏灯。
洗漱完,沈惇坐在案前,提笔写下:“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薄厚,不在乎富与贫……爱惜风俗,如护元气。虽复古之制,承昭以为不足……长姐体安,承昭敬上。”(国家存亡的原因,在于道德的深浅,不在于强大和弱小;朝代长短的原因,在于风俗的厚薄,不在于富裕和贫穷。爱惜风俗,像保护元气一样。即使恢复古代的制度,我以为还是不够。)
麻色宣纸被渐渐铺满,沈惇加印,粘好封口。
过去,青州求学也并非一路顺利,思家的感觉只有在逆境中,才会混合着焦虑、浮躁、怯弱一起涌上心头。因为那时把剡溪当作唯一的避风港,能包容幼时一切情绪。后来理解阿姐,也像阿姐一样,在别处安家。久而久之,和“剡溪”紧紧绑在一起的“父母”,也成了记忆中难得提起的二字。
女侠终于出场了!还有齐侃侃!
侠客不伤天害理,没必要和官家作对,所以官家也不会刻意伤害女侠。
至于某个算命的,我也不懂周易,顺带了解些传统文化
最近都在外面玩,难得的长假,一直没提笔,情节都有点跟不上了hhhhhh
之后空了会码多一点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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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碎槐花落成英,萧萧一径入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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