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无名神前的一缕残香稀里糊涂的在少年的肉身里，随着年月长大了，或许也没有长的很大，比起那些同龄人，他体型还是不够高大结实的，而且很轻，可能因为他原本只是一缕香的缘故，若他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棵小树，可能会比现在更高大一些，重一些。
天知道曾经在庙里飘来飘去的小紫烟，需要多努力才勉强适应了这沉重的肉身。
可当他终于能用人的双脚站起来，可以用一双人腿行走自如时，却不能去人世间瞧一瞧看一看了，他被“供奉”起来了，至少他是这样理解的，因为每天都有人送吃的摆到他面前。
直到他忍不住想偷偷跑出去，却被拦下，困在湖中高阁时才发现，自己跟鬼将大人一样，被一个地方困住了。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有很多东西要学，简单的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甚至还有复杂的文字，还有说话，可他能说话的对象很少，只有那个老人。
他想着学好如何做人后，再去鬼将大人说的人间，帮他寻找小陪葬品。
而他在这里待了十年，最后要学的是死亡。
面前的老头睁着一双疲惫的眼睛，微红的眼眶，眼珠浑浊不明，他嗓音嘶哑的说：“我要走了。”
就像鬼将大人那样吗？他也要走了。
“您要去哪里？”小紫烟轻轻问到。
“我太老啦，就快死了~”那老头说着，其实他觉得自己早就可以走了，他的女儿，女婿，然后是妻子，一个一个都不在了，只有这个不太算是人的外孙，他还在守着。
“死？”小紫烟小声念叨，他倒是听过这个字眼，人生区区数十年，实在是很短暂。
但是他没真正经历过人的死亡，因为他认识鬼将大人时，大人早已是死很久的老鬼了。
他还理解不了对人类来说，什么是死亡……
“我知道，你不是人，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老人沉重的声音响起，似乎往昔的记忆突然冲到了眼前，那是悲痛的记忆。
“不过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待在我孙儿的身体里，陪我这么久，让我教他读书写字，让我看着他长成大人，谢谢你～”老人眼中有些许不舍，可他寿命将近，小紫烟是能感受到这个老人正在渐渐变轻。
“不客气，那，您还有什么心愿吗？”小紫烟问到，或许他能帮他，虽然鬼将大人的交代他还没有做到。
“心愿？”老人空洞的眼神看了看他沉思了许久：“我想，你能活着，用他的身体过完这一生就很好了。”
这听起来跟鬼将大人说的再去看看人间差不多，是一个长久的计划，但比起他在山野飘荡的年月，人的一生又实在很短。
“我，会尽力的。”小紫烟认真的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就辛苦你了，好好的活着。”对于这个后半生过于坎坷的老人来说，过完一生实在是很艰难的一件事了。
“不辛苦的。”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人类的客套说辞，而是他一边这样回答着，一边在思考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只是无名神前紫金铜炉中的一缕香，毫不费力的就变成了人，确实没体会过修炼成人的辛苦，更不知活着的辛苦了。
老人看着这个过于乖巧的孩子，无奈的笑了笑，他一生猎杀鬼怪无数，却没见过这等东西，别说是鬼，甚至没有人所具备的攻击力和坏心思。
那年，他的乖外孙本该是没救了的，是他那可怜的女儿不知用什么方法，换了这么个东西过来，他悄悄藏匿了数年，才对外宣称自己还有一子。
只不过，从那以后便将他关在这结界里，起初是怕他为祸人间，后来，却是为了保护他别被阴行司发现，他实在无法忍受在自己死前，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我走后，你要小心别被人发现你不是人这个秘密，特别，要小心阴行司的人。”老人忍不住嘱咐：“你人识不足，很容易被他们发现的。”
秘密，他知道这个词，就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意思，可阴行司？此前没听说过。
“阴行司是什么？为什么要特别小心呢？”小紫烟问到。
“他们，尽是群冷血无情之人，会杀掉所有不是人的鬼灵精怪，就像你这样的。”他说着，眼睛张了张，瞪着小紫烟，像极了给孩子讲鬼故事的祖父，“这世间，万物有灵，人有灵，活物有灵，死物亦有灵，在某些时刻，天地灵气混沌，物之异灵可入人身，兽性难控为祸人间，人之邪灵可借尸还魂，怨恨难消的可借机大报仇冤，还有邪煞恶灵借机现世……无论哪一种都会引起混乱与麻烦，损了人命，乱了人心，必须除掉才能保护世人。”
小紫烟有些害怕，又委屈的蹙了蹙眉，心中暗道……可我只是一缕残香，我没有招惹任何人啊~
老人一眼便猜透了他的心思，继续说到：“这是他们的职责，即使你什么都没做，只要他们发现人的灵被侵染，起初会判断他还有没有救，能不能净化，如果不能，就会直接杀掉。”
老人眯了眯眼睛，继续说到：“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哼～”
他冷哼一声停顿了一下：“我听说，他们中有人杀红了眼，很少采取净化了，那太麻烦，而且很危险，除非…除非是对他们有价值的人。”
小紫烟有些不懂，为何以前是这样，现在又不这样，好像可以这样，但又觉得麻烦便不这样？什么样的人是对他们来说有“价值”的人呢？听起来有点复杂。
“曾经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老人继续说到，这句话含有及其复杂的情绪，最后尾音满是对大半生虚无的无力。
小紫烟有些迷糊的看着老人，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他没有想杀掉我。
“但是您没有杀我，所以，您是个好人。”他这样说到。
这小东西说他是好人？老人有些听不惯，他并不擅长接受夸奖，特别是从一个他年轻时遇到必会处决的东西嘴里。
老人忍不住咳了起来，有些无奈的发笑：“那是因为，你呀～大概只是一个没什么威胁的小东西，占了我外孙的身体，既无仇怨，也无欲念。在我面前连隐藏都不会，我实在想不到你会怎么危害人间。”
说完这番话，老人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小东西，言语中竟有些宠溺。
小紫烟想了想，他也并非无欲念，他答应了鬼将大人的心愿，只是，关于鬼将的一切，他不能言说出口。
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无法说出一个字。
“其实我，我答，答应……我有”他想说，可嘴巴却是不听使唤的打结，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磕巴了半天也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有欲念的，但我不会危害人间。”
“罢了，你只要记住，别被发现，就好。”老人似乎理解这小东西并不是不想说，大概是被下了言灵缚，说不得。
尽管他不管不顾的违背阴行司条律将这“东西”藏在家里，可心中还是有些在意，不愿被提起，更不想被称为什么好人，在家破人亡，十足失败的人生里，好人这个称号，并没为他带来些许安慰。
老人宽厚的大手拍了拍小紫烟的肩膀，接着转身要向外走。
小紫烟猜测自己可能很难与这个老头再对膝长谈了，他的身体竟然有些想抱一抱这个老人孤独的肩膀，但他没有，他不禁思索着，鬼将大人的愿望是替他抱一抱小陪葬品，而自己此刻为何想抱一抱眼前这个老人呢？
这样的困惑，大概是因为作为一缕残香他还不是很明白拥抱的意义，而作为一个人，这是他面对亲人的本能。
“外祖父～～～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称呼您？”
听到轻轻的一声外祖父，老人步伐一滞，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自己，他从没要求这个鬼东西叫自己外祖父，因为在心底里他还是觉得这不是他真正的孙儿。
“嗯～”可他还是颤抖着应了一声，浑浊的眼睛突然清明了一下，接着开始泛红：“以后，若是在外人面前，你要称我为爹爹。”
“爹？爹~”小紫烟知道当初在小香炉前燃香祈愿之人正是老头子的女儿，而这肉身应该是他的外孙才对啊！
看出小紫烟的疑惑，老人嘱咐到：“要牢牢记住，你是我的儿子，萧若，切记，我的孙儿早已经死了，否则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
“阴行司吗？”小紫烟猜测那些人指的就是阴行司的人，自己是占用了他孙儿的异灵，正是阴行司需要铲除的东西。
萧老灵主点了点头继续说到：“至于表字，论年头，论道行，我未必是你的长辈，你就自己起一个吧！”
小紫烟想了想说到：“萧，萧紫烟吧。”
这与鬼将大人称他的小紫烟相近，也是他本来的名字。
萧老听后点了点头，如此这般，他大概猜到这异灵的本体为何。
“还是子焉二字好些。”萧老将其改了两个同音字，而焉字正好随了他那位后娶的小焉夫人，更能让外人相信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儿子。
“萧若，萧子焉，从今后，这便是你独自行走世间的名字了，记得了吧。”萧老说罢，便加快脚步离开了。
“记得了。”
说罢，老人便离开了，他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是死前一定要做的。
几天后，小紫烟被从湖心的眷烟阁放了出来，萧老灵主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为小紫烟行了加冠之礼，将这个藏起来的孩子推到众人面前，传了自己早已名存实亡的灵主之位。
之后，没几天的功夫，萧老就走了。
刚刚面世的小紫烟还没来得及感受自由，便在灵堂里披麻戴孝的跪了几天，耳边都是伤心的，不伤心的哭声。
他，哭不出来，只能盯着香案，看着那些飘向空中的烟，想着自己曾经轻盈的身体，还有他的紫铜小香炉，思考自己什么时候能找到小陪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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